第 66 章
但莊吉比其他被爺娘賣身的人還有一點不同的是, 他們家原本是能過得下去的,雖然算不上大富大貴,但離賣兒鬻女還是差得遠了去。
之所以會變成後來這樣, 完全是被人诓騙, 踏進別人的圈套中, 丢了家業,最後無奈之下才把兒子賣給了販子。
莊吉的父兄原本是在北方經營牲口買賣, 從草原上販了馬匹、牛羊等牲畜, 然後再賣到中原地區,賺取差價。
體格健壯的馬匹一般都出自北邊的草原部落,中原地區的馬在品種上就沒有先天優勢,後天的飼養條件也不比草原。
但中原貴族又喜愛良馬,所以常有商販從北方收購了良駒後, 運回來賣給那些貴族, 利潤也很是豐厚。
但這門生意經營起來也并不容易。一路上條件艱苦, 常常是風餐露宿就算了, 前往草原的那條路上又常有盜匪橫行。
若是沒有經驗,別說是賺錢, 就連小命都不一定能保得住。再加之草原上的牧民性格彪悍,有些甚至都未開化,和那些人打交道并不容易。
所以這門生意雖然利潤豐厚,但有那個膽量進草原的人并不多。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限制因素便是這種生意一般要有豐富的經驗和人脈。有些商道幹脆就是某個商隊以一己之力開辟出來的。別的人若是未經同意就走這條路就是壞了規矩, 一路上路過的那些部族也不會饒了他們。
像他們那一帶的牲畜生意一般都是世代經營,有的甚至祖孫三代都是做這一行的。莊吉一家便是如此, 從他祖父一輩開始,就跟那些牧民打上了交道。
如果沒有之後的事情, 莊吉也會在到了年紀後跟着父兄走上那條商道。
去吹朔方城外的寒風,聽鈴聲悠揚,用還不熟練的語言去和那些牧民砍價。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在陳家做個一輩子沒有自由的奴隸,連生死都不由自己掌握。
……
莊吉父兄的生意在北方經營多年,商隊也算是有名有姓,競争者并不少。吳當便是其中一個。
兩家人因為收購某一部落的羊群時發生了矛盾。結仇後,對方有一個連襟的兄弟便給他提了個建議。
他這個連襟兄弟是做放貸營生的,順帶着也買賣人口。
畢竟若是借貸的人還不上錢,就只能拿家裏的財産抵。而房子地契之類值錢的都抵沒了,不就剩下兒女了嗎?所以許多放貸人都會有買賣人口的門道。
即使是在後世,敢承接私人放貸業務的,也多是奸邪之輩,更別提在這個律法還不完善的年代。沒有些關系和手段,怎麽敢做這門生意?
那吳當的連襟兄弟魏平便是如此一個狠辣之輩。聽聞兩家人的矛盾後,當即便給吳當想了個頂惡毒的法子。
這個法子說來也不複雜,因為前往草原的商道已經接近邊境,所以政府在管轄上便有些疏漏,沿途便生出許多馬匪來,靠劫掠商隊為生。
而他給吳當想的法子,便是讓吳當和那些匪幫勾結,在路上劫掠對方的貨物。
商道上的流寇匪徒以搶劫路過的商隊為生,吳當也不是沒被搶過貨物。對方原本應該是他們這些商賈共同痛恨厭惡的人。但凡有些是非的人都不會和馬匪合作。
魏平讓吳當與這些人合謀,心思自然惡毒。但吳當能同意自己連襟兄弟的這個建議,更是與禽獸無異。
但莊吉一家在草原上經營多年,積攢下的家底也不薄。若只是一次普通的劫掠,不過丢些錢財,并不足以動搖對方的根本。魏平便想出讓吳當和捉錢人合作,狠狠敲一筆大的。
何為捉錢人?
是指朝廷在發放給地方和中央各官署的辦公經費時,并不是全數發放,而是發一部分,并且給他們經商放貸的權力。
這些錢又叫做“公廨本錢”。拿到這些錢後,官府便會發放給相關令史,或是一些普通民戶,讓他們拿這筆錢放貸或者是做生意。
而他們賺取的利潤則要交給官署,用作日常開銷。普通的民戶便被稱作“捉錢人”。*
捉錢的民戶可以獲得官府的庇護,還可以從中牟利營私,官府也有的賺,所以許多地方捉錢人的數量比規定的數額要多不少。
而魏平這個辦法便是讓自己熟識的捉錢人投資莊吉父兄的生意,讓商隊的規模擴大到對方無力承擔的地步。然後他們再與匪幫勾結,在途中将貨物劫掠一空。對方就只得傾家蕩産地還債。
匪幫、吳當、捉錢人,這三者都不是什麽仁善之輩。很快便确定了瓜分莊吉父兄家業的合作計劃。
原本以莊吉阿父的性子,對方的詭計其實并不容易得逞。畢竟他做了這麽多年生意,經驗豐富,性格也比較沉穩,很難被一時的利益迷得失去理智。
但巧就巧在與魏平合謀的那個捉錢人找上門的時候,趕上了莊吉的阿父卧病床榻。
做爹的不能帶商隊,就只能讓兒子頂上。再加上他大兒子年歲漸長,也到了繼承家業的年紀,他阿父便把這回的生意交到了大兒子手裏。
大兒子雖然跟着他爹進了不少回草原,對商路也爛熟于心,但到底性子還沒有磨練出來,年輕人的冒進、沖動的勁還在。
被對方允諾的利潤說得頭腦發熱,便答應了捉錢人的提議,打算幹一票大的,也好讓父親對自己刮目相看。
這一幹,便幹到了人家設好的圈套中。
貨物和錢財被馬匪劫掠一空,好不容易撿了一條命回來,又要面對欠下捉錢人巨額的欠款。
捉錢人不比尋常商販,背後是有官府撐腰的,還不上錢可是要出大事的。
莊吉一家人手忙腳亂地籌集錢款。家業變賣一空不說,又把能借錢的人都借了一遍。饒是如此,也依舊沒能完全填補上那個大窟窿。
而他阿父在聽到這個消息後,更是直接暈了過去,原本好了大半的身體又急轉直下。靠着一碗一碗的藥物,才艱難保住了一條性命,但半邊身子卻是不能再動了。
殷實美滿的家一夜間家破人亡,說來也是唏噓。而莊吉也就是在這時候被賣給了那些販賣人口的商賈。最後輾轉幾手,才到了定徐縣,入了陳家。
陳家對奴仆算不上太好,但也沒虐待過他們,起碼能吃得飽飯,穿得上衣裳。這已經是許多被賣身的人所夢寐以求的結局了。
許多更凄慘的下場,說出來都怕吓到聽到的人。
謝虞琛也知道這個時代的奴隸結局大多不好,聽了莊吉講自己還沒有賣到陳家,在幾個人販手裏輾轉時的遭遇時,這種感受就更是深刻。
冬天沒有衣裳穿,永遠吃不飽飯什麽的,都是最尋常不過的。他們在人販眼裏,和一頭羊、一只雞沒有半點差距。動辄打罵不休,和牲畜搶食,沒有半點做人的尊嚴。
莊吉背後幾道猙獰的傷疤,便是某日因為生意不好,他當時的主子用馬鞭抽他洩憤時留下的。
也是他命大,被同伴胡亂抹了些不知名的草藥,又在草席上昏了幾日,最後睜開了眼睛。
只不過那些皮開肉綻的疼痛,卻是随着他受過的折磨一起,不僅留在了他的身上,更留在他心底,永遠不會消失。
莊吉還說,當時一起被買來的人中,他這樣的算是少數。
其中有三個直接就死在了路上。兩男一女,連一張草席都沒有,讓那人販扔在山裏。屍體被野獸啃得只剩半個腐爛的胳膊。
而活下的那些,也并不見得就有多幸運。他記得當時和他關系還不錯,也是他挨了鞭子後給他敷藥的其中一個,後來被賣到了一個年過半百的鄉紳家中。
那個鄉紳滿臉橫肉,腰間一條革帶幾乎要被撐裂開。他早年沒了媳婦,之後也沒有再娶。
而他不再娶的原因,則是他有個不太能見人的癖好。
這鄉紳愛在床笫之間折磨人,什麽上不了臺面的手段都有。而且還偏愛那種十來歲、身量沒有發展起來的、又瘦又小的男孩子。
正經人家誰願意把姑娘嫁給這樣的人受罪,好不容易說了幾個親事,最後也都黃了。媒婆也不願和這樣的人家打交道。一來是看不上這種做派,二來也怕壞了自己的名聲。
他的那個同伴便是被那販子賣給了對方,聽說沒過幾個月,便被折磨得不成樣子。舊的傷口還沒愈合,新的傷就又累了上去。最後尋了一根繩子,上吊死了。
據說他死的時候,身上連一塊好肉都沒有了。
當時被送到那人面前挑選的,除了最後吊死的那個可憐孩子以外,還有莊吉和另外一個男孩。
但那人沒看上他兩個,嫌莊吉身量過高,嫌另一個皮膚太黑。他兩人才保住一條命。
除了自己的遭遇以外,莊吉還和謝虞琛說,許多像原先販賣他的那些個人販子,手裏的孩子也并不都是買來的。
其中有不少是正經人家的孩子,被他們通過些不正當的手段,或拐或搶回來。即使親人想尋,也因為被賣到了很遠的地方,很難再尋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