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莊吉的經歷絕非個例, 聽多了這些被買賣的孩子的故事,謝虞琛原本因為奴隸的各種好處而有些動搖的心又重新冷靜下來。

人口買賣實在是過于罪惡。自己有能力有才幹,即使是作坊裏的那些技術洩露出去, 所損失的也不過是一項生意, 對自己的影響寥寥無幾。

但若是為了一時之利購買奴隸到作坊做工, 不管他是否有意,都參與到了人口買賣這項産業中。

想當初他不過是将收購幹花的消息放出去, 就有來自四方各地的商販駕着車馬來到蓬柳村, 為自己運來了不計其數的幹花。

而一旦他購買奴隸的事傳到外面,那些商販不管是為了買賣人口的利潤,還是為了和他搭上關系,都會送來大批的奴隸到他面前。

畢竟在許多商販的眼裏,一個賣身的人, 和驢車上的一袋幹花又有什麽區別呢?不過都是可以被買賣、被交易的貨物罷了。

以謝虞琛的影響力, 若是他在作坊裏大量使用奴隸, 不管他是否有意, 客觀上都助長了這項罪惡的貿易不斷擴張,讓更多的人為了人口買賣的利益投入到這項生意中。

人口買賣根本不是窮人家的最後活路, 而是把一雙他們拉入更黑暗的深淵的手。

至于那些原本有爹娘疼愛、衣食無憂的孩子,因為這項罪惡的生意,被掠走、被拐賣,又何其無辜。

思來想去,謝虞琛最後還是放棄了買一批奴隸回來的打算。無論是現在的肥皂加工, 還是籌劃中的香水作坊,都不會使用一個奴隸。

誠然, 奴隸要比雇傭來的工匠用起來踏實可靠。賣身契捏在謝虞琛自己手裏,他們絕對不敢輕易背叛。香水的制作工藝也能牢牢攥在自己手裏, 被人竊取的風險幾乎降為零。

但這些好處都不是他無視人口販賣的罪惡的原因。況且又不是除了使用奴隸以外就沒有其他的辦法保守作坊的技術。

這幾天氣溫漸漸有回暖的趨勢,今天又出了太陽,在外面散散步,呼吸一下新鮮空氣,感覺也是很不錯的。

正巧烏菏也快離開蓬柳村,謝虞琛便邀請對方出去走走,也算是踏青了。

走在沒什麽人的鄉間小道上,人和景都安靜着。烏菏猶豫了一下,主動開口道:“比起前段時間,這幾天謝郎身上似乎發生了什麽變化。”

烏菏說的“前段時間”應該是指謝虞琛在思考奴隸一事的時候。那段時間他腦海裏的思緒很亂,反映在表現上,确實是有些不太一樣。

而這兩天他徹底想明白這個問題,某些原本搖擺的想法也變得堅定起來。烏菏察覺出來的變化,應該就是指的這個。

謝虞琛笑了笑,意味不明地說道:“可能是這幾天想明白了許多事情的緣故。”

“原來是這樣。”

烏菏似乎并沒有刨根問底的打算,聞言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便很自然地把話題引到了其它方面。

謝虞琛不打算細說,是因為他有自己顧慮在。他知道對于這個時代的人來說,奴隸和人口買賣都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如果不是日子窮得實在過不下去,想來是不會有人願意将自己或是兒女賣出去的。“賣身為奴總比餓死強吧”,這是謝虞琛聽到過許多次的言論,也是這個時代人們對于奴隸最普遍的看法。

在他們看來,賣身似乎還成了一件能讓那些窮苦人家有條活路的好事似的。

謝虞琛知道,會有這樣的想法并不是這些人的問題,而是時代的局限性造成的。

這個時代的很多人不是沒有高遠的志向。很多人心系黎民蒼生,也做了無數造福百姓的事情。這些人中起碼有一半的理想要比謝虞琛這個普通人要宏偉高潔得多。

但若是問起他們家中有沒有買奴仆雜役,得到的答案卻幾乎都是肯定的。這年頭能讀得書的沒有窮人,家裏少說也有三五個賣身的奴隸。

這倒不是因為他們多虛僞,說一套做一套之類的。而是從來沒有人告訴他們:這種觀念是錯誤的。

他們從小就接受“沒有活路就賣身為奴”的觀點,耳濡目染便不覺得有什麽問題,以至于從來沒有往另一方面想過。

這就是謝虞琛說的“局限性”。但作為一個現代人,他不能和對方一樣對此習以為常,甚至覺得是件理所應當的事情。

就比如在看到有百姓走投無路,到了賣兒鬻女的地步時,他不應該覺得這很正常的一件事。而應該思考自己有沒有能力改變這一局面,不讓百姓走上賣身的道路。

這種的想法在這個時代算是驚世駭俗的。謝虞琛不确定烏菏能不能接受他這種觀點。而且打心底裏,他好像也并不想去賭這個概率。

他做了演員之後便養成一個觀察“人”的愛好,推測對方的性格、經歷,并且在心中為對方建立一個根據自己的觀察得來的虛像。

而不論從哪個方面來看,在謝虞琛心裏,屬于烏菏的“像”都是比較美好的一個。

謝虞琛也很喜歡自己為烏菏建立的這個像。他覺得自己應該是不想毀掉心裏的美好,所以才會對奴隸話題避之不談。說到底,是他不願看到烏菏不理解甚至嗤之以鼻的樣子。

反正這人也要走了,不必那麽較真,給自己留一個美好的形象也是很好的。

謝虞琛伸手從路邊揪了一根草棍,一邊晃悠一邊如此想道。

……

前段時間因為烏菏到訪,居住在謝虞琛院子的客房裏。食肆上下畏懼烏菏,餘小郎去尋謝虞琛的次數也減少了許多。

等到幾天前烏菏一行人離開,餘小郎才又繼續回到謝虞琛身邊學習。

說是學習,但謝虞琛并沒有像後世的老師那樣,系統地教授餘小郎知識,常常是想起一出是一出,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教着。

比如前一天還在念叨“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後一天就開始和餘小郎講起了“豬周期”這種晦澀難懂的經濟現象。

什麽肉價高使得大量母豬存欄,市面上的豬肉數量增加。等增加到供給大于需求的時候,豬肉價格就開始暴跌。

豬價暴跌後,百姓開始淘汰母豬,減少養殖的數量,市面上的豬肉數量就又開始減少,導致豬肉價格再次上升。

于是便再次發生開頭“豬肉價高導致大量母豬存欄”的事情,開始下一個循環的周期。

謝虞琛對“豬周期”解釋聽得餘小郎一頭霧水,每一句話都要在腦子裏轉上四五圈,才能勉強明白其中的意思。

只不過餘小郎還沒來得及聽完全部,在謝虞琛說到“豬肉價格因此暴跌”的時候,他整個人就坐不住了。

半大的小孩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憂心忡忡地問謝虞琛:“如果豬肉價格暴跌,村人又應該怎麽辦?”

餘小郎本以為會得到謝郎嚴肅的答複,或是聽到謝郎說他早已準備好應對的策略雲雲。

沒想到謝虞琛大手一揮,直接便是一句“沒什麽辦法”,把正襟危坐,準備洗耳恭聽的餘小郎給噎了個半死。

“沒有辦法嗎?謝郎說的……說的可是認真的?”他結結巴巴地問。

見餘小郎一副幻夢破滅的模樣,謝虞琛忍不住露出了一抹惡作劇得逞後的、非常得意的笑容。

等他笑夠了,才向一臉擔憂的餘小郎解釋道,以現在的豬肉養殖數量,還沒有到會産生豬周期的規模。

而且現在蓬柳村的百姓也不止在賣新鮮豬肉。豬肉的深加工也能起對豬價起到調整穩定的作用。

就像前段時間謝虞琛做的豬肉脯,方法便沒有瞞着食肆的衆人。如果是富裕些的人家,又有空閑,大可自家做了吃。

有一個在食肆做工的村人回家時,便順路稱了兩斤豬肉,準備按照謝虞琛教的做法,在家裏試着做一回豬肉脯,也給家裏的幾個娃娃解解饞,嘗嘗鮮。

正巧那天他們家住着一個來蓬柳村販貨的小販,男人做豬肉脯的時候便被他聞到了香味。

小販饞得不行,當即便從懷了摸出幾文錢,問主人家換了一塊巴掌大的肉脯。

自家做肉脯自然沒有謝虞琛那般精細。家裏有什麽調料就往肉餡裏随便加了幾樣。烘烤肉片時,用得也只是普通的柴火。不像食肆專門買了昂貴的果木炭烘烤。

但饒是如此,烤出來的豬肉脯味道也是極誘人。別說是家裏幾個正是貪吃時候的小娃娃,就連成年人,都吃得津津有味。

先是小心翼翼地掰一小塊塞進嘴裏,然後再細細嚼着,品嘗着肉脯的味道。

伴随着牙齒的咀嚼,肉香在嘴裏不斷彌漫開來,不斷刺激着口腔分泌,讓人忍不住想再來一塊。

不知道是肉的原因,還是男人的制作技術沒學到位,他烤出來豬肉脯較食肆做出來的要更幹一點,不過吃起來卻似乎更香了。

豬肉比較肥,再加上又多烤了一會兒,豬肉裏的油脂便被逼出來大半。吃起來油汪汪的同時,又更有嚼勁。

在咀嚼的過程中,肉脯裏的香味逐漸釋放,即使是咽到肚子裏,嘴裏也還依舊殘存着肉脯的鹹香。

肉脯不能狼吞虎咽地吃,就是要慢慢嚼,一邊嚼一邊仔細砸吧嘴裏的滋味,才不算白花幾文錢換了一塊肉脯。

要是吃得時候旁邊還有一壺溫好的酒,那就更惬意了。

可惜這個時代酒不是哪裏都賣的,即使是村裏生意最紅火的許家食肆,也不是日日都有酒供應。男人家這種普通莊戶更是不可能。

不過貨郎也不介意,從鍋裏舀了一碗熱水,搭配着肉脯吃得也是很香。

只是巴掌大一塊肉脯實在是經不起吃,沒過十來分鐘,貨郎手上的肉脯便都下了肚。

他嗦了嗦手指,雖然意猶未盡,但口袋裏的錢是不允許他再問主人家買一塊了。

況且男人本來也只割了二斤肉,做成肉脯後更是縮水了一半,幾個娃娃一分,便只剩些邊邊角角的碎塊,哪還有多的再賣給貨郎。

但是見貨郎如此喜歡,男人心思一轉,忍不住問道:“郎君是真覺得這豬肉脯好吃?”

“那是當然!”貨郎還沉浸在豬肉脯的鹹香中,聽到這話,想也不想地便回答道。

男人又問:“那比起許家食肆裏的飯菜呢?”

這個問題明顯沒有第一個好答,貨郎沉吟半晌,才勉強給出了一個答案:“若只是從味道來評價,二者的确是不相上下,但是……”

許家食肆的飯菜貨郎也是吃過的,味道确實不錯。比他從前吃過的任何美味都要更勝一籌,而且價錢也不貴。

只要不點那種極費功夫的菜,點幾個尋常炒菜,再配一盤涼拌什錦、幾張雜面餅子,一桌子人便能吃得飽飽的。勻下來一個人的花費不過十幾文錢,實在是劃算得很。

但豬肉脯的價格顯然就沒有那麽親民了。把貨郎剛才付給男人的錢拿到食肆,起碼能吃個飽飯,但換成肉脯卻只有半個巴掌的大小,解饞都夠嗆。在價格上便輸了食肆一頭。

向男人說了自己心中想法後,對方也是一副贊同的模樣,這肉脯的價錢确實貴了點。

別看他剛才收了貨郎好幾文錢,但可一點沒有胡亂要價。掰着指頭一算,就知道這些錢頂多夠成本,甚至都還沒算上柴火和自己勞作的錢。

見男人有些愁眉不展,貨郎猜測對方大概是想做肉脯來賣,又擔心價錢太高,無人購買,便出聲開解道:“但是以肉脯的美味,即使價格貴上些,也會有不少人來買的。這點你大可放心。”

聽到貨郎的話,男人的眼睛立馬便亮了一瞬,忍不住問道:“郎君當真這麽覺得?”

貨郎點了點頭,又拿這段時間在世家貴族中爆火的香皂舉例。

“你就是蓬柳村人,又在許家食肆做工,肯定見過各地的商販來購買香皂的情形吧?”

男人點了點頭,他自然是見過的。

“光我來蓬柳村的這一路上,就碰到了三四個。光看模樣就知道是不缺銀兩的大商販。一打聽,果然都是為了香皂而來。”

“如今謝郎的香皂在城裏可是受歡迎得很。我聽說最特別的一種是帶着香味的,即使價格高達百文有餘,那些世家娘子都是搶着要買。那才是名副其實的‘香’皂嘞!”

貨郎頓了頓,見男人似乎能聽進去自己的話,便繼續道:“你看那香皂的價錢如此之高,都有大把大把的人買。你這豬肉脯又何必擔心會無人問津?”

“要我說啊,價錢什麽的都不是問題,關鍵之處在于你的東西要好。只要是顧客喜歡,再高的價錢都不愁賣!”

不得不說,身為貨郎的他對于經商一道上看的确實比尋常人透徹。

當初許大郎在定徐縣賣的銀絲酥,價錢可一點不比如今的豬肉脯便宜,但還不是有那麽多人搶着要買?

由此可見,産品的質量是否過關、能不能受顧客喜愛,這才是最重要的。

貨郎的一番話徹底打消了男人的顧慮。他想了一夜終于做下決定,第二日一早,便把今年冬天賣酸菜攢下的積蓄拿出大半,去村裏的豬戶那兒換了豬肉回來,準備制作豬肉脯。

制好的豬肉脯被他拿去灣水縣叫賣。若是放在從前,這種完全陌生的吃食在初期是很難打開市場的。

畢竟古代的科技水平沒有那麽發達,人們的生活也缺乏什麽變化。對于新事物的接受程度便沒那麽高。

不過這種一成不變的生活在百姓看來并非什麽壞事。大家都是喜歡過安穩日子的。平淡一點又有什麽不好?

能吃飽飯,生活踏踏實實的就是幸福。經歷過戰亂颠沛、流離之苦才知道,日子能一成不變是一件多值得向往的事情。

但是謝虞琛不一樣。他的出現對百姓來說就像是平淡日子裏一抹豔麗明快的顏色。這個顏色代表着新事物、生機和變化。

謝虞琛來到這個時代後做的許多事情,距離蓬柳村最近的灣水縣是受影響最深的。再加上灣水縣又是附近數一數二的富庶。因此只要謝虞琛一鼓搗出點新鮮東西,基本都是第一個出現在灣水縣的市場上。

在這一方面,就算是江安府和比起灣水縣比起來,那都得往後稍一稍。

受了謝虞琛的影響,現在的灣水縣對于新鮮事物的包容度大大提升。以至于男人做的豬肉脯剛往臺面上一擺,立馬便有人上前詢問。

雖然男人報出的價格是高了點,但那些手裏不差錢的,都還是願意先花幾文錢買一塊嘗嘗味道的。

有那些嘴巴比較毒的,肉脯剛進嘴後沒開始嚼,就知道它的味道差不了。嘴裏還叼着一塊肉脯,就又要掏錢繼續買。

路過的衆人見到這幅場景,都有些心動。但又怕這些人是那買肉脯的貨郎請來的托。一時間便站立在原地,猶豫着要不要也跟着買幾塊嘗嘗。

不過他們并沒有糾結太久,便加入了購買肉脯的人群中。

而促使他們做下決定的原因也很簡單。往那貨郎的筐子裏瞟一眼,就能看到裏面裝着的肉脯不過薄薄一沓,看起來實在不是能禁得住賣的模樣。

這樣的場景讓他們忍不住想起了過去的許多經歷。比如許家食肆的吃食,再比如蓬柳村的酸菜和豬肉,在剛上市的時候,都是像現在一樣,數量少得可憐。

往往不過是他們多猶豫一會兒,對方便賣完收攤了。接着沒過幾天,這樣東西便在城裏流行開來。而他們這些錯過一回的人,再想買就要和許多人争搶,最後還不一定能搶得到。

多少次的經歷讓灣水縣的百姓明白了一個道理。這回遇到豬肉脯,他們是說什麽都不能錯過了。

而這種購買的熱情在得知面前的貨郎來自蓬柳村時,更是到達了巅峰。一刻鐘都不到,貨郎筐裏的肉脯便被衆人搶購一空。

就連男人最開始為了整齊而切下來的一些零碎的邊角料,都被一個留着絡腮胡的男人用幾文錢買走。

如果沒有聽錯,絡腮胡旁邊的一個人還頗為可惜地嘆了口氣,感慨自己沒有搶到這個便宜。

灣水縣百姓的熱情極大的激勵了男人要做豬肉脯的決定。數了數今日賺到的銀錢,即使回到家中時天色已經昏暗,但男人還是和妻子一起,熬着夜又趕制了一批豬肉脯。

當時從食肆學到豬肉脯制作技術的又不止男人一個。除了他以外的其他人不是沒想過做了豬肉脯賣。只不過恰好輪到男人休息,才讓他最先撿了這個便宜。

沒過多少天,其他人将制作豬肉脯的技術教給家裏人後,便有更多的肉脯出現在了市面上。

但因為在制作肉脯的細節上有許多差異,用的調料也不太一樣,所以每家做出來的豬肉脯味道也并不相同。

有的油脂多一點,有的則偏柴;有的偏甜口,有的則辣一些,全憑顧客的喜好挑選。為了招攬顧客,他們在叫賣時還會特意說明自己家的豬肉脯是哪種口味。

不過要說豬肉脯的味道最好的一個,那還屬謝虞琛最初做出來的那批。

那批豬肉脯給烏菏送了大半,又留了一點給自家人吃。外人是沒有嘗過謝虞琛親自監制的豬肉脯的味道的。如果他們嘗過,那現在市面上的豬肉脯恐怕就再入不了他們的眼了。

只不過謝虞琛沒有和村人競争的打算,食肆也沒有繼續做肉脯,村人才能踏實賣自己做的簡易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