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宮窩進暖閣, 我托着半臂來長的木匣把玩,隐聽秋水在簾外小聲問:“哪裏來的盒子?”
迢兒不耐煩道:“從冠闌軒撿來的破盒子, 不知怎麽入了迷,抱在手裏就不撒開。秋水,你說是不是小姐同皇上置氣,整個人都不太正常了?”
我翻着眼睛,揚聲道:“你要說人壞話走遠些, 我可是什麽都聽得見啊。”
簾縫中鑽出半個腦袋, 水靈的杏仁眼一眨一眨, “當着您的面我也這麽說, 不過是個死人的東西,有什麽稀奇?小姐還當個寶似的。就算上了鎖, 難不成還藏着金銀珠寶?”
我指尖滑過冰涼的銅鎖, 信口道:“你懂什麽, 這種鎖且稀罕着呢。”
迢兒不愛聽這話, 陰陽怪氣地說:“是是,我是不懂。不過我看着這麽難的鎖小姐也解不開, 不如砸開省事兒!”
“解不開?”我自負一笑, 随手抓起一個香包丢過去,“是我還沒開始解。”
香囊打在錦簾上, 迢兒眼明身快地逃開。
我嘆口氣,低頭重新審視上鎖的木盒。這類鎖藝若複雜起來,的确耗費聰明人一生之智也未必解得開,但此鎖設計不過是兩位數字的組合, 便是一一試去,也只有九九八十一種排法。
左右無事,正好用這物什打發時間。與其說是好奇,不若說……只想做些事情不讓自己胡思亂想。
我沉浸于解鎖,不知過了幾時,忽聽殿外一聲驚呼,吓得手指陡滑,只聽“吧嗒”一聲,那鎖竟然打開了。
定睛看去,定格在鎖盤上的數字是二十五。
“小姐!”迢兒闖進來。
“你這毛躁的性子什麽時候能改改?”我無奈地抱怨一句,轉而又笑着擎起長匣,“不過麽,這次倒是歪打正着,我猜這裏頭是一幅畫,你覺得呢?”
“小姐!”迢兒又緊着叫了一聲,我這才發覺她的樣子有些慌。
不止是慌張,迢兒手裏死死捏着一個錦囊,骨節都泛了白。
我胸口一抽,難道還有什麽事,比近來接二連三的糟心事更嚴重?
“怎麽了?”
迢兒眼底閃着說不清的情緒,将錦囊遞上來。“剛剛張路來找我,說胥大人曾找過他,告訴張路如果有一日自己離京,就讓張路把這個錦囊交給我。錦囊內——”
錦囊內止有一張紙箋,簪花的暗紋,襯着挺拔字跡:
臣已将令堂大人與令妹安頓于安全之處,唐突之罪,容後向娘娘負荊親請。
“我娘和妹妹……離京……”我一時沒明白這是什麽意思。
迢兒的語氣愈發急切起來,“這幾日沒見張路,我只當他公事繁忙,竟不知宮裏出了事——小姐,雲親王失蹤了!”
我瞳仁驟縮,從紙箋上移開眼睛,“誰?”
“雲靖王爺!”迢兒臉色發白,将她從張路那裏聽到的一五一十轉述給我:“臘月二十那天,王爺帶了幾個親随去了獵場,之後便沒了蹤跡。皇上私下派人把獵場翻了個遍,一無所獲。
“對外,皇上聲稱是讓小王爺代自己到拓衿視察民情,合宮裏竟一點風聲都沒透。若不是我逼着張路說,他也不肯告訴我。事出第二日,皇上便将胥大人派到了荩眬,然後張路就把錦囊交給了我……”
我聽得陣陣發寒,自打李弈城來褚賀壽以後,宮裏就沒一天太平,先是司徒鄞被挾制,後是銀筝鬧自殺,後宮更不用說,一個明貴人一個阮美人,亂紛紛沒個頭緒,如今一波才平,雲靖又失蹤了!
我失力地抵住額角,“你說的這些可确實?”
迢兒跺着腳,只差哭出來:“怎麽不實,張路就是皇上派去尋王爺的,皇上給他們下了死命令,誰透露出去就是誅九族的大罪!”
“別急!”當下之急,是先探聽清楚将軍府的情況。我強穩心神,命迢兒找兩個行事周密的人出宮打探。
“不要派熟面孔,免得讓人生疑。”
迢兒去後,我揉着脹痛的腦袋,努力厘清思路。
——雲靖大冬日裏去獵場本就蹊跷,而放眼褚國之內,又有誰敢動堂堂親王?就算是蠢蠢欲動的未國,他們的手真能伸到這麽長?
司徒鄞的反應也奇怪,此等大事,他為什麽不許張揚,反而暗地裏去找人?他又為什麽如此着急把胥筠派到百裏之外的荩眬,難道那裏有雲靖的線索?
最為怪異的便數複塵。他這張紙條是什麽意思?果如張路所言,複塵在去荩眬之前已将錦囊交給他,說明他早就知道有一天會離京,可那時,雲靖分明還未失蹤……
種種疑問像一個失了頭的線團,越想理越是理不清,趁着察探消息的人沒回,我去太後那兒走了一趟。
淑熙宮一切正常,查明阮氏的飲食是明貴人動的手腳,太後沒再責怪我,還寬慰我說,身在這個位置上,受些委屈是難免的——總之看上去心情不錯。
提及雲靖時,太後笑言:“儀兒如今長大了,也可幫着他皇兄分擔事務了。”竟是一點實情都不知曉的樣子。
我心下大異,坐了一時,匆匆退出來。
……
天色漸漸暗下,散出去的人還沒有一點消息。延至夜分時,打探的人終于回來,帶回的消息是,娘親和鐘星果然已不在府內。
據府中管家說,十日前娘親收拾了行李,帶着星星去探親。當時管家疑惑,從不曾聽聞夫人在外地有何親眷,多嘴問了一句,娘親亦語焉不詳。
十天之前……胥筠向我索求信物也在那個時候。
我下意識地撫上空落的手腕,後悔不及。
真真情字誤人,當時若能問個明白,也不至于這般想破腦袋打啞迷了。
“小姐,既然夫人與二小姐是被胥大人接走的,不論內因為何,總是安全的。”迢兒安慰我。
“我當然信得過複塵,只是……”
只是完全想不通他此番行事的目的所在。複塵這人,守禮義知進退,若非情況緊急,定不會行此悖逆之事。
越想不通,就越是急,“迢兒你說,他為什麽這樣做?”
“誰?胥大人嗎?”迢兒打個驚愣,還因這一連串的事魂游天外。“……我、我不知道。”
我怔怔地呆了半刻。“是啊,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罷了,你去歇着吧,記得管住你的嘴,千萬別露了風聲。”
迢兒這時候也不頂嘴了,應了一聲,問道:“小姐不吃些東西嗎,秋水已經催了好幾次了。”
“不吃了。”我疲憊地搖頭,一團郁氣哽在胸口,哪裏還吃得下飯。
迢兒見狀便為我寬衣解發,又将燭火挑暗,而後退了出去。
這件事要不要去問問司徒鄞?我躊蹰起來,畢竟關系重大,大是大非面前,還是将兒女情長略放放……
無意間偏頭,镌着九轉鴛鴦鎖的木匣仍在床角。白日被胥筠的事一岔,解開了鎖還未及看上一看。
我已沒有閑心探究,不過随手扳開匣子,一股淡淡的黴味散出來,其中并非畫軸,卻是一本卷起的書。
我皺眉展開書卷,黃色缣帛上映出四個工整的楷字。
三十六策。
奇怪,吳氏為何要在盒子裏放上一本兵書?裏面的書頁幹淨,無一字箋注,大概放進去時還是嶄新的。
腦袋又痛了起來。罷了,眼前之事這樣棘手,哪還有心思去想陳年舊事。
我收起木匣預備躺下,無意掃到鎖盤上定格的數字,收回的心神驀然一動,一個念頭一閃而過。
一瞬之間,我心血倒流,移過燭臺,驚顫地翻開兵書。
……
一夜未眠,翌晨迢兒進來服侍,看見我驚呼了一聲:“小姐臉色怎的這樣不好!”
菱鏡中,我亦看到自己的黑眼圈甚是吓人,随意在臉上撲些脂粉,“你去把從前在吳氏身邊服侍的人找來。”
這一聲,啞如弦斷不忍聞。
這一夜,不知如何過來的,只覺得經歷了一場傷肝斷腸的劫難。
“吳氏?”迢兒又是疑惑又是擔憂,怯怯地看着我,“小姐你別吓我,怎麽突然想起她來了……我們、我們今天不是去見皇上嗎?”
我靜靜看着她,“先去找人。”
迢兒被我鎮住,不敢再問,領命去了。
足足過了多半日,迢兒回來,神情已與去時大不相同。
“吳氏死後,近身侍候的人都被遣去了辛者庫。我一一去打聽,不想這些人沒到兩日染病的染病、投井的投井,竟死了個七七八八。”
迢兒一口氣說出自己的發現,有些神地看着我,也明白了此事蹊跷。
我卻沒有反應,只問:“一個舊人都沒剩?”
“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曾在冠闌軒管事的姑姑,她被派去做了浣衣工女,此刻正在殿外候着。”
茶蓋在手心扣出紅印,我松開手,目光呆直地盯着地面,“讓她進來。”
這是一個不到四十歲的女人。
比起宮裏衣着體面的掌事,她穿着一身洗得辨不出顏色的粗葛小襖,臉上皺紋深刻,手上的皮肉更是粗糙如槁,看上去格外寒瑟。
我心裏不忍,輕聲道:“不必多禮,起來吧。”
女人略擡起臉:“不知皇後娘娘召奴婢來有何吩咐?”
“你叫什麽?”
“奴婢葉真。”
我将長匣示于她:“葉姑姑,你可識得這個?”
葉真擡頭,只一眼,霍然變色:“這是小主的東西!”
“你果然認得。”我垂下眼,“我想知道關于吳氏的事。你既然認得她的遺物,自是常年在旁侍候的,便一一說來。”
葉真面現猶疑之色:“回娘娘,吳氏小主已……故去多年,宮中記得她的人也不多了,不知娘娘為何突然問起小主的事?”
“因為你還記得。總有人還記得。”
聽見我的話,葉真似有觸動,輕輕吸一下鼻子,嗫聲道:“……奴婢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我手指向旁一點,“便從這個匣子說起吧。”
葉真想了想,未開口,先伏身叩了一個頭。
“自從吳小主去後,奴婢一直将小主的一樣遺物留在身邊。娘娘若恕奴婢沖撞之罪,奴婢鬥膽将此物拿來請娘娘過目,然後,娘娘想知道什麽,奴婢定然知無不言。”
我應允,讓迢兒随葉真去取東西。端了茶盞,發覺茶已涼透。
指尖比茶還涼,心口比手還涼。
秋水趕忙過來續上熱水,口中懊惱:“奴婢疏忽了!”
“天冷事多,怨不得你。”我吐出一口氣,漫然望向殿門之外。
院中的那株美人蕉已經敗了,可是司徒鄞說“你殿外的美人蕉遠遠看去,真紅得像火”之時的眉眼漾動,卻清晰如昨。
進宮兩年發生的事不斷在眼前重現,有些事雖已記不真切,但關于他的樁樁件件,都無比清晰。
“娘娘最近總是恍恍惚惚的,到底是怎樣呢?”
秋水眉頭深蹙地望着我,我怔怔一笑:“秋水,宮裏恐怕要變天了。”
葉真再來時,手中多了一軸畫卷。我只看一眼,便知它原來應在何處。
将所有人都遣出去,只留葉真,命她展開畫軸。
随着紙聲沙沙,一個曲眉豐頰的曼妙女子躍然紙上。
即使陰霾壓城,見此丹青妙筆,我仍是由不得眼中一亮,“這就是吳氏?”
“是。”葉真盯着畫上人,眼圈泛紅。
我伸出手,卻不敢驚擾那纖薄紙上怡然靜立的佳人。
應綠妖媚、如素淡雅、阮氏秀婉,而這吳氏又不相同,單從畫上看來,便是颦笑驚顧的傾城之貌,更別說活色生香時當是何等風姿。
我細細看她發絲入墨,輕帔柔襟,問道:“聽聞吳氏善畫,此畫筆筆俊逸,極盡傳神,想是你家小主自描了?”
“回娘娘,這幅畫是皇上親手為小主畫的。”
我一怔,胸口有什麽炸裂開來。再看畫中女子的笑容,更加明媚傾城。
果然,我不了解他的事情還有許多。
若非心中有情致,眼中如何有這等風情?若非眼中有風情,筆下如何有這般神/韻?
牧舟啊……
我重新坐定,閉上眼睛:“跟我說說你家小主吧。”
吳氏,閨字鑰娘,十五歲入宮伴駕,皇上頗喜她溫柔聰黠。曾有一段時間,恩寵甚至蓋過應妃。
有一年宮中來了一個游方道士,善為墨家機關之術,皇上便取了上等的木材,獨為吳氏做了兩個機關鎖匣。
“其中一個便是娘娘手中這個,專放畫作;另一個盒子二尺見方,比這個還要精美,只是後來不小心碰壞了,小主為此傷心了好久。”葉真循循訴着往事。
我輕輕将吳氏的畫像卷起,放入木匣,果然合契。“物盡其用,所以她央皇上畫了自己的畫像珍藏?”
“是。”說起以往,葉真滄桑的臉上露出些許溫情。
“這幅畫一直放在匣中?”
“不。”葉真的瞳孔縮了縮,好像想起什麽不好的事。
我靜靜等着她說下去。
葉真不自知地搓搓手背,聲音緩蹇如枯葉,“有一天,小主匆匆将這幅畫拿了出來,另放了一本書進去。奴婢當時大惑不解,問小主畫往哪兒放,小主卻說、不要了……”
我緊盯她的眼睛,沉聲問:“沒過多久,吳氏就被應氏刁難,凍死在了雪地裏,是吧?”
葉真身子一抖,悲怆點頭。
“你可知她放進去的是什麽書?”
“知道,是三十六策。這書還是小主命奴婢找來的。”
“你家小主從前喜歡讀兵書嗎?”
葉真搖頭,“小主心地純良,只愛詩賦,不喜這類書藉,那時候奴婢心中還十分疑惑……”
我掌心滲出一片冷汗,拿出帕子揉了揉,壓住聲色問:“你是當時疑惑,還是至今存疑?說得明白點兒,你是不是覺得,吳氏的死與她那日反常有關?”
葉真吃驚地看着我,一下子跪了下去,“奴婢不敢!”
我死死地盯着她,良久,才緩和開面色。
“你不必緊張,起來,我還有話。換畫之前,吳氏與皇上之間是否發生什麽不快的事?”
“這奴婢不十分清楚,但想來好像……沒有,皇上對小主一向很好。”
“吳氏被應妃罰跪雪地的事,皇上知不知道?”
葉真嗫嚅一番,不好開口。
我道:“在我這裏,實話實說。”
“……據奴婢所知,皇上當時是知道的。”
我心裏最後的一點期翼,随着這一句幻滅無蹤。
沉默半晌,我艱難地問出一句:“她死前,可說了什麽?”
葉真也沉默,幹枯的眼睛慢慢滑下一行淚水。
“小主那日衣裳單薄,跪在雪裏舉目無望。當時奴婢陪她跪着,小主還讓奴婢回去。”葉真低下頭,嘶聲道:“小主最後說——皆是孽障,無從悔起。奴婢忘不了。”
皆是孽障,無從悔起。
我将這八字反複咀嚼,不覺也掉下一滴淚。
“皇後娘娘。”葉真輕聲喚我。
我揩下眼角,還剩最後一個問題。“可知畫匣的開鎖數字是多少?”
“回娘娘,小主的生日在三月初一,皇上的生日是初八,八十一,是皇上與小主的生辰之日。後來換書後改了密鎖,奴婢便不得而知了。”
八十一,真是個九九十成的好數字。怪只怪,太聰明……
“故主的遺物保存多年,可知姑姑忠心。宮中差事繁苦,我會安排姑姑出宮,置一處房屋,安心養老也好。”
葉真眼中迸出一抹亮光,又搓了搓手背,還欲說些什麽,最終只是鄭重地給我磕一個頭。
這樁疑問了後,我心中的猜測已難動搖。零散的蛛絲馬跡被串起,拼湊到最後,卻浮出一張清晰的臉。
所謂孽障,大概就是那人的俊眉星目、長臂溫懷。
——當晚,我又夢到了那個似真似幻的場景。
青石板路,月涼似水。
兩個孩童對面相遇,好奇地打量彼此。
女娃說:“我迷路了,你知道這是哪裏嗎?”
“不知道,我也迷路了。”回話的是個高出女娃一頭的男孩,新奇地打量着面前一團奶氣的小娃兒,問:“你叫什麽?”
“我叫鐘了,你呢?”
“我叫牧舟。李牧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