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今日想梳什麽發髻?”
晨起時秋水為我梳妝, 迢兒突然間不在身邊,一時還不适應。我道随意, 秋水答應一聲,細心地為我盤了垂鬟分肖髻。
注視鏡中平靜如水的面容,我問:“你就不問問迢兒哪去了?”
秋水面色不改,“奴婢是娘娘的奴婢,自然只管做好自己的份內事。”
我微微點頭, 從前看着她穩重守己, 想不到還有幾分臨之不驚、處之不亂的意思。
我徐徐道:“昨天晚上我将迢兒遣出宮了, 以後不會再回來。她走之後, 秋水,你和鴻雁就是我的左膀右臂。”
秋水細眉一收, 始有些訝異:“迢兒姐姐出宮了?”
“丫頭大了, 總要嫁人的。”我淡淡回答, 想起昨晚迢兒的樣子, 心頭仍不免發堵。
昨天夜裏,迢兒聽說我要讓她出宮, 跪在我面前叫喊:“小姐這些日子跟丢了魂似的, 連笑模樣都沒有,迢兒心裏擔心, 又問不出您的心事,這時候您讓迢兒出宮,不是讓迢兒背上不忠的名聲嗎!我是寧死也不離開小姐的!”
我被她哭得難受,想當初進宮之時, 也沒有這樣慘烈,不想讓她出宮跟自己的小情郎去過舒坦日子,她反而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欲讓一旁的張路勸勸她,不想張路也跪下了,露出為難的樣子:“娘娘,下官雖不知發生了什麽事,但是迢兒與您主仆深情,下官、下官實在也……”
我抵住額角,不容餘地道:“迢兒,我再說一遍,宮裏要出事。我身邊最親近的人就是你,只有你離開了,我才不會受人挾制。更何況他日你若與娘親重逢,也可替我在她老人家跟前盡盡孝道,所以你非但不是背棄我,而是保全了我,懂嗎?”
迢兒哽咽着:“小姐,宮裏到底出了什麽事,怎會這麽嚴重?不是還有皇上麽?”
“有些事你知道的越少越好。”
她可憐巴巴地看着我,“我不問,但求小姐不要趕我走……”
我默然不語,迢兒巋然不動。
僵持半晌,我捏緊拳頭,抖着聲音道:“難道你一定要我跪下來求你?”
“小姐!”
從沒見迢兒哭過這麽慘,心中千般不忍,亦不能落淚,我咬牙道:“張路,你帶她出宮,趁着此時守衛松懈,這就走。出宮後你們不可逗留,馬上離開洛城,辦完事後隐姓埋名,過你們的小日子去。”
張路愣了愣:“我、我也要走?”
我幾乎被他氣暈:“不然你以為這大夜裏我把你叫來是為什麽!”
他居然還一本正經地回答:“下官以為娘娘是叫下官來勸架的。”
迢兒聞言抽咽了一下,一時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我長長吐了一口氣,抑住想打人的沖動,簡短道:“你也走,現在就走,你對皇宮熟,摸出去不是難事。”
張路茫然:“可是,為什麽……”
“我要你照顧好迢兒。”
“可下官是大內的侍衛長啊。”
我眼睛一瞪,“到底是官位重要還是迢兒重要!”
張路縮了縮肩膀,随即又将胸膛挺了起來,“娘娘誤會了,下官并不在乎什麽官職,只是下官既食皇家俸祿,便要講求忠心二字。若果如娘娘所說,宮中要有大亂,那麽下官身為禁戍之首,更要以身作則!”
我氣血上湧,脫口道:“如若你要保衛之人便是大褚的敵人,又當如何?!”
燭火剎那冷卻,人影剎那靜止。
我清楚地看到,這句話之後,張路眼中閃過一行精光,那是一個準備拔刀的人才有的神色。
他慢慢地,一字字地問:“娘娘,意指何人?”
我慢慢背過身,“已經與你無關了,張侍衛長。”
最終他們還是出了宮。
行前迢兒堅持給我磕了三個頭。當初把她從她的混賬老爹那兒買回來時,她也是這副表情,給我爹磕了三個頭。
我們一起長大,十年來她一直與我形影不離。其實我們哪裏是主仆之情,分明是姐妹之情。許多時候,都是她在遷就着我。
可惜再怎麽舍不得,她也必須出宮。
當我明白了胥筠接走我的家人,是在保護我不受人威脅時,就注定了我身邊親近的人要離開我。
越遠越好。
這是我對他們唯一的要求。
“娘娘,梳好了。”
我回過思緒,朝銅鏡看了看。這時鴻雁進來,道陳公公剛過來宣旨,皇上晚上要過來。
我胸口猛然一滞,随即點頭,“也好。”
有些事情是需要當面說個明白,即使是深淵,如今也只有奮力一躍。
不知怎的,又想起了吳氏那八個字。如果我要後悔,細究起來,又該從何時何地悔起呢?
是被他孱弱的樣子動了心性,還是因他的體貼亂了心神?
又或者,從第一次對上他無底深潭一般的目光,已經在劫難逃……
耳邊猶聽秋水笑言:“那奴婢要讓小廚房好好準備了。”
我沒有說話。擡眸間,鏡中人眼裏閃過一道精光。
那是一個将要拔刀的人才會有的神色。
明日,便是大年二十六了。
夜間站在階墀上,擡望滿天星鬥,我的嘴角只有苦澀笑意。偏頭問小航,“皇上還沒過來?”
“皇上出了上書房後去了趟瑞祥宮,此時大概正往咱們宮裏來。”小航子低眉道:“外邊冷,娘娘還是進去等吧。”
我道:“等皇上來了,所有人都退到殿外,不許近前,知道麽?”
小航子道:“娘娘吩咐過多次,奴才已通知下去了。”
“那就好。”
進了暖閣,我在屋裏置一張小幾,索來一只酒壺自斟自飲。
酒是熱的,心也是熱的。喝到第三杯,外間通傳皇上到了。
我将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緩緩站起身。
司徒鄞邁步進來時身影有瞬間的停滞,然後打開折扇,輕輕對我笑了笑。
一襲墨緞青袍,襯得臉色蒼白如雪。
我驚訝于自己的鎮定,面色不改,心跳不快,連拿着酒杯的手也是穩的。
“這幾日還好嗎?”他眼睛透亮地望着我。
我的聲音聽不出一絲破綻:“若是惦記,怎麽不來看我?”
他低低道:“我說我不敢,你信麽?”
說罷,他瞥見擺在窗邊的兩盆珍珠梅,眼中剎那有寒光閃過,而後慢慢笑了。
他這樣笑時,唇瓣便像兩片白蓮徐徐綻開,恍有露水痕跡。我卻知道,當他這樣笑時,代表着什麽意思。
司徒鄞不動聲色,“花不錯。不過我記得,皇後從前不喜這類小氣的花品。”
我看着他,他回看我。
對視良久,他徑先轉開視線,瞧見酒壺,薄笑道:“你只給我備了一壺酒?”
“這是我的酒。”我回手從屜中抽出一卷畫軸,按在幾上,“這是為你準備的。”
司徒鄞瞟一眼,修長的手指漫不經意,慢慢撥動畫軸。
畫中人徐徐展立,他連眼珠都沒錯一下,淡然道:“看來,你最近忙了不少事啊。”
“你也不輕閑。”我索性坐下,笑意輕揚,“從不知道你會作畫,改日也為我畫幅丹青,如何?”
他在對面坐下,漫然笑應:“我發過誓,再也不作畫了。”
“是因為良心不安嗎?”
他長睫覆下,溫柔又無奈地看着我。
兩人面帶笑意的人,眸中溫度同時變冷。
這一刻,是他最深不可測的一刻,同時,也是我最接近他真面目的一刻。
痛如刀絞的一刻。
最後一杯酒喝完,我捏緊杯子:“頻更其陣,抽其勁旅,待其自敗,而後乘之。你可知,這是哪一計?”
司徒鄞漫不經心打了兩下扇子,“朕的皇後何時對兵法感興趣了?”
還要顧左右而言他!我逼視他:“吳鑰娘死的時候,你有沒有一絲難過?”
沒有回應。
我咬着牙:“有,還是沒有!”
“鐘了。”
“別叫我名字!”我的鎮定輕易瓦解,顫聲問:“你說,你究竟是誰!”
淚眼朦胧中,一張模糊的臉慢慢靠近,溫柔的聲音如水流洗:“我是誰?不是早就告訴過你麽。”
——鐘了,我們曾經見過,你不記得了?
——叫我牧舟。
——記牢了,我是身在曹營心在漢。
是啊,他的确告訴過我,不止一次。
他不是褚國皇帝司徒鄞,而是未國皇子李牧舟。當初從那場瘟疫裏活下的,是李牧舟;登基三年執掌褚國江山的,是李牧舟;我嫁的人,是李牧舟。
與未國對峙數十載的褚國,它的皇位上居然坐着未國的皇子,思及怎不叫人心驚!
“為什麽告訴我……你不怕我有一天想起來……步步為局,引我入彀,究竟為了什麽?”
“因為啊,”男人又近一步,“我想讓你知道,我是誰。”
我一個字也不信,驚極反是冷笑:“吳氏之死非應綠所為,是你借着應綠的手逼死她,因為她發現了你的秘密……對那樣敬愛你的人,你都下得了手——如今我也發現你的秘密了,你準備何時殺我?”
“我早就說過了,你和別人不同。”他的手臂像一條蛇環住我的腰,舌信冰冷:“不管我是誰,我始終是站在你眼前的這個人。鐘了,你可以與我同進共退。”
如果他有一絲驚慌失措,或者惱羞成怒,我也許都會動搖。可是,這個人冷靜得好像一切都在預料之中,好像一切,都只是他玩轉陰謀的游戲……
可怕,我感到冷入骨髓的可怕。
有一瞬間,甚至覺得他手裏藏有一把刀,正抵在我的心口。
我猛地推開這個迷人心魄的懷抱。
男子向後趔趄一步,手掌扳住桌角,臉色頓時煞白。
一抹血跡從他嘴角溢出來。
鮮紅的顏色映在眼裏,我反手抹掉淚痕,冷笑道:“為了坐上褚國皇位,你裝病裝了十來年,現在就不用演戲了吧!”
他擡手刮刮嘴角,像被識破把戲的孩子,露出一貫的儇佻笑意,“是啊,總以為你會心軟。”
我捏緊手指,“你把雲靖藏哪了?”
司徒鄞、不,應說李牧舟,似笑非笑看着我,“你怎麽肯定,是我把他藏起來了?”
我冷冷瞪着他。
“是。”他妥協地歪了下腦袋,“我承認,我是未國皇子,我也承認,作為褚國皇室唯一的正統血脈,雲靖絕對是我的威脅。”
變換了身份的男子拾起折扇,在指間轉了個圈,目光陡然一變:“但是你不想想,如果我的身份暴露了,雲靖又突然不知所蹤,那麽誰是最大的受益者?”
我的思維不受控制地跟随他的暗示,猛然想到一個名字。
“這個時候你還想把罪名推給胥筠!”
“你怎知是我推給他,不是他推給我?”李牧舟俊顏隐魅,完全沒有劍拔弩張的自覺,反而調笑:“鐘了,你可不能這樣偏心。”
我照着這張臉揮出巴掌,他微微側身,抓住我的手腕。
目光閃動間,李牧舟哼了一聲,“我記得你的玉镯是一對。”
被他扣住的手腕纖白細弱,空無一物。我擡另一只手再打,他有些愠怒地擋住,剩下的一只玉镯脫腕而出,在空中流轉一道曲線,落地碎斷。
兩雙血紅的眼睛對視。
“你到底,還是信他多些。”李牧舟輕聲說罷,臉上露出落寞神色。
我将牙齒咬出血,“我最後悔的——是信了你!”
“是,攤上我,是你命苦。”泰然自若的嗓音靜下來,李牧舟搖晃着退了兩步,轉身疲憊道:“為何不準備一把匕首,如是那樣,我定不會躲。”
聲如弦斷不忍聞。
他也經歷過傷肝斷腸之痛嗎,還是一貫的弄虛手段?
我的眼淚止不住落下來。我與他之間,曾有那麽多花光月影,那麽多深隽纏綿。初入宮時的折辱,我諒他,逐出宮門的計劃,我信他,到後來立後也好選秀也罷,我都依他,可這一切,竟全部是建立在虛假之上。
多希望他能轉過頭,看一看我的神情是如何痛恨,又如何不屑。
但是他沒有。
李牧舟只是從懷裏摸出一樣東西,背對着我,輕飄飄扔在地上。
我全身的血液頓時凝固。
那是一封沒有打開的信。是我要迢兒和張路帶出去交給哥哥的信。
迢兒……
我慌張擡頭,那道瘦削的背影如秋風中的樹枝,搖擺幾下,消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