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等天明, 容宸宮被重甲包圍,任何人不能出入。諾大個殿宇, 轉瞬變成牢籠。

即使秋水盡力安撫,宮裏依然人心惶惶。甚至有人私下猜測,是皇上要廢後。

看着眼前的那封信,我心裏一陣陣發疼。給哥哥的警報沒有傳出、迢兒生死未明、雲靖不知所終、胥筠遠在天邊、而我又被鎖在深宮,對宮裏宮外的情況一無所知——老天, 還有比這更絕望的事嗎?

李牧舟此時若想覆滅褚國, 簡直易如反掌。

曾被我當作此生良人的一颦一笑, 此時回想, 虛幻如夢。

殿外突然傳出一陣嘈雜,我辨着聲音, 霍然起身, 同一時間秋水眸光發亮地沖進來, “娘娘、公主!”

被攔在宮門外的果然是銀筝。素衣白裳的她, 已不複從前張揚,說起話來卻依舊咄咄逼人:

“你是不是覺得, 我如今不是公主了, 說的話便不管用?信不信,我一句話, 照樣能讓皇上砍了你的狗頭!”

把守的侍衛滿臉通紅,不住作揖道:“小的信、小的哪敢不信呢!只是皇上下了命令,任何人不許出入容宸宮。請公主不要為難小的啊!”

“跟你說我不是公主了!”銀筝偏頭看見我,假咳一聲, 放輕音量道:“皇上說不許出入,沒說不許說話吧。我多日未曾進宮,很是想念皇嫂,要同她說些話,你也敢攔?”

她杏眼一瞪,任誰也拿她沒轍。

侍衛乖覺,看看她又扭頭看看我,“這……小的自然不攔。”

待侍衛走遠一些,我趨步來到殿門,想對銀筝笑一笑,卻咧出一個難看的哭相。

銀筝難過地看着我,“嫂嫂。”

我看她的樣子,預感不好:“你怎麽來了?”

銀筝眼中滿是憂愁和茫然,“哥哥去荩眬之後,我便有些疑惑,只是不明所以。直到昨天夜裏,一個身負重傷的人潛進公主府,我才知道宮裏恐怕出了事。”

我眉頭一緊,“你說的那人是誰?”

“侍衛長張路。”銀筝壓低聲線,“他有話讓我帶給皇嫂。”

我不由将手掌攥緊,“你說。”

“張路說他在送信的路上遭到追殺,幸而迢兒已被安頓好,性命無礙,但是信丢了。”

迢兒無礙,迢兒無礙。我把這話在心裏念了幾遍,一塊大石終于放下。

銀筝追問:“嫂嫂,是什麽信?宮中到底出了什麽事?我剛剛去給皇姑母請安,淑熙宮居然也有把守的人,掌事姑姑說姑母生病謝客,我連她的面都沒見着——這到底怎麽了?”

連太後也被禁足了,看來事情比我想的還要嚴重。

滾了滾幹澀的喉嚨,我低聲道:“你不要問,趕快回你的公主府。幫我照顧張路,讓他哪也別去,好好在府上呆着。”

銀筝咬了咬唇,似乎不願就此離開。

不遠處的侍衛頻頻向這邊張望,已有過來趕人的意思。

我急了,“銀筝——”

“我知道,”銀筝搶過話,目光忽明忽滅,“哥哥不告訴我,你也不說……我不問就是了。嫂嫂,你要保重。”

看着直挺而去的背影,我忽然發現,歷經一次變故的銀筝,長大了不少。

除夕如期而至。

今年的除夕,沒有煙花绮燭也沒有歌舞樓臺,皇宮內外,只有死一般的沉寂。

沉寂中忽然傳來一陣低悶聲響,容宸宮的殿門緩緩推開,兩個侍衛提戟進殿,徑至眼前道:“皇後娘娘,皇上在昭文殿,請您過去敘話。”

他終于想起我了?我笑意森冷,瞄着他們身上的重甲利刃,“我如果不去,怕也是不行吧。”

“請娘娘不要為難小的們。”

我拂動衣袖,昂起下颔:“我不為難你們,走吧。”

昭文殿是神聖莊嚴的議政之地,後宮妃嫔想要踏足,惟有一個機會。數月之前,我得到了這個機會,此時望着懸在頭頂的恢弘宮殿,有一絲不真實的迷惘。

上言離別久,于子朝共昏。什麽樣的城府,能編出這種謊言?詩作所以唯美,大抵就是因為不真。

殿中只點數盞細燭,昏濁的光線裏,李牧舟坐在面南的龍椅,缟白衣袍,勁黑腰帶,與以往叛若兩人。

看到我,他微微扯開嘴角:“你來了,坐吧。”

墀下是特意為我而設的海棠雕花幾,我沒有動彈。

“陪我坐坐。”他重複,有了些軟軟的哀求。

這是他的慣用把戲,鐘了,萬不可心軟。心裏一遍遍警告自己,我手掌虛握:“叫我來,不是為了與我一起過除夕吧。”

李牧舟沉默一會兒,平靜道:“今早未國傳來消息,未王去世了。”

我後背一僵,緩緩看向他那身素衣。

“我已經十六年沒有見過他——過了今天,就是十七年了。”

李牧舟失神地望着虛無的前方,“我做另一個人已經十七年了,午夜夢回時,往往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誰。

“我這一生,有三個母親。生身之母生我時難産,折騰了兩日一夜才誕下我,從此對我厭惡至極,獨喜長子,為了我這個大哥成為天下霸主,她不惜将我流放異國,視我如棋子;翙懿娘娘憐我孤弱,待我事事周全,可說到底是為一份責任;至于太後,倒是拿我當親兒子……”

他短暫而天真地笑了一下,“可惜,她真心疼愛那人,也并非我李牧舟。”

他靜靜地述說着自己,又仿佛不是自己的故事,如同一個被遺棄良久的孩子。

我用僅剩的力氣撐住身體。

原來有時候苦肉計不用見血,也可以讓人心疼得沒了邊際。

李牧舟嘆氣:“真的不願與我說句話麽?”

“我來,不是聽你說故事的。”

“也罷,鐘了你是鐵石心腸。”李牧舟無可奈何,擡手撫摸龍座上金燦燦的龍頭。

未已,他嘴角一挑,噙出閑閑笑意:“除夕之夜天寒地冷,不如進來取取暖?”

話音落,一陣冷風從後襲來。殿門以極快的速度開阖,一開一關之間,我身畔多出一個人影。

看到來人,我本該安穩的心猛地沉淪下去。

因為他的手中提着一把寒光泫溢的劍。

身畔之人直視龍座中人,眼神也像一把劍。“相識多年,從來不知你耳力這樣好。”

李牧舟眼神鋒利,一改片刻之前的萎靡,笑道:“我耳力不及,只是鼻子靈通,聞到了你身上的檀木香。相識多年,複塵喜歡的一直沒有變過。”

一身冷氣的胥筠聲音更冷:“有些東西已經變了。”

李牧舟渾不在意,好奇問道:“鐘了憑着一幅畫發現了端倪,你呢,又是怎麽發現我不是司徒鄞?”

“每次與你下棋,我總有一種感覺……”胥筠直視李牧舟,“九歲以前的大皇子耿直憨厚,但自從大病之後,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

“所以你一定相當痛苦吧,明明以克已複禮要求自己,卻難以自控地懷疑君上。”李牧舟露出惡作劇的笑容,“老實說,你有沒有曾經覺得,自己有什麽問題?”

胥筠無言地将劍柄收緊。

“哈,不開玩笑,說說,是什麽讓你确定了猜測。”李牧舟恍若好奇孩童,絲毫不覺危險存在。

胥筠道:“李弈城親來褚國賀壽本就可疑,你難道沒發覺,你與他的眉眼有幾分相似?”

“就憑這個?”

“牧舟。”

胥筠吐出這兩個字,轉頭看我,眼中湧動着浩浩湯湯的暗濤。“皇後娘娘提到了‘牧舟’。合宮只知未國太子名為李溯,少有人知,字曰牧舟。但雁過留跡,只要有心,總能查出端倪。”

“是啊,做壞事總會留些破綻。”

李牧舟不以為意地點點額頭,“這些只能解你自疑,用來說服雲靖,畢竟不着邊際。這小子還是那麽好騙,換作是我,會懷疑這些都是出于你的捏造,用心不良。”

“他原本不信,但是當他失蹤之後你隐瞞事實,将我逐到荩眬,又禁閉淑熙宮的時候,一切便一目了然了。”

“你故意制造雲靖的失蹤,就是為了試探我的反應?”李牧舟斂住玩世不恭,聲音有了重量:“真是一步好棋。”

“承讓。”

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鋒。

銳氣一點一點從胥筠的眼裏彙到劍上,一觸即發。

李牧舟突問:“鐘辰怎麽沒來?”

乍從他嘴裏聽到哥哥的名字,我猝然退了一步,側頭見胥筠将嘴唇抿緊。

龍椅中的人兩根手指探進懷裏,夾出半枚虎符,輕蔑地看着胥筠:“沒有這樣東西,即使你有鐘了的信物,他也不敢動吧。”

胥筠聲音冷冽:“不是他不敢動,是我沒有叫他動。孑群一動,邊關必亂,邊關一亂,豈便遂了你的心意?”

李牧舟笑了:“那麽你打算如何對付我呢?禁宮有一萬衛戍,就憑雲靖那點府兵?”

“不,就憑我一個人。”

我心頭一凜——擒賊擒王!

胥筠在今晚第一次露出笑意,“今夜之後,人們會得知褚王病重,下旨讓雲靖親王處理朝政,等到他日——”

“等到他日我‘駕崩’了,雲靖便名正言順地即位。而你,就成了新朝功臣。”李牧舟接口。

“換代而不改朝,哪裏來的新朝?我只是不能讓褚國百年基業毀在你手裏。”

“其實嘛,我覺得,你比雲靖更适合這個位置。”李牧舟似笑非笑地敲兩下龍椅,“坦白講,你真的對這個位置沒動過一點心思?”

“你以為誰都和你一樣——是亂臣賊子!”

胥筠動了。眨眼之間,他的身形從我眼前消失。

李牧舟穩穩坐着,不動如山。

不對!

他明知胥筠會來,怎麽會不做防備?

我的提醒卡在喉嚨,四個黑衣人如鬼魅蹿出,将胥筠四方圍住。這四人戴着一模一樣的鬼面具,獠牙猙獰,甫一跳脫出來,雙方便纏鬥一處。

數招之後,胥筠的劍上見了血。

十數招之後,對手的兵器上也見了血。

這四人經過嚴密的訓練,并非尋常殺手。我是見過複塵身手的,此刻他卻占不到絲毫便宜。他想沖破包圍刺殺李牧舟,可四鬼就像一張黑色的大網粘在身上,擺脫不得。

數十招之後,複塵清澈的眼睛被殺氣染紅,困獸一樣擋開斜刺裏一招突襲,反手将劍刺入那人左腹。

血液一線滴下,發出生命流逝的哀鳴。

而複塵的破綻也在那一刻暴露出來!

李牧舟突然動了,絕雲扇應手而出,手随身動,烏黑的尖刃長出扇骨,直取複塵空門。

“不要!”我只能眼睜睜站在原地大喊:“住手!”

似被叫聲震住,李牧舟的手出現了短暫停頓,烏刃生生停在胥筠胸前。

我腦中五雷翻滾,顫抖着唇卻發不出聲音,一陣厲風突起,自身側疾馳而過。

幾乎同一時間,複塵橫劍掃掉兩個黑衣人,送着那股風一直吹到李牧舟身前,将一把閃着銀光的匕首,送進李牧舟胸膛。

霎那之後,殿宇塵埃落定般安靜。

我看清,那是雲靖的臉。

李牧舟嘴裏悶出一口血,染上雲靖的獵衣,也浸透他自己的白衣。

我愣愣地看着這一切在眼前發生,愣愣地聽着李牧舟挨在雲靖肩上,幾近寵溺道:“小子……長大了。”

然後他抿緊唇角,盡力支撐着不讓自己倒下,轉向我,瞳孔包裹上一層琥珀色的光暈。

男人翕動嘴唇,無聲說出三個字。

我五雷轟頂,腳底虛空,一頭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