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 72 章
第72章
“要回宣州?”陳夫人驚聲。
動靜太大, 車夫敲了敲車門問道:“夫人可有什麽事要吩咐?”
崔南栀挑起一角簾子,回道:“無事。”
陳夫人訝然道:“怎的突然要回宣州了。”她聯想到前些日子崔南栀忽然回到鄭家,面露擔憂, “莫不是在哪受了委屈?你盡管告訴舅母,若是能幫忙……。”
有一瞬間她想對陳夫人傾訴,只是霎那間的念頭而已。話在唇邊, 猶如熱油在舌尖滾了一遭,就被崔南栀咽回去。
“沒有人給我受委屈。”崔南栀勾起唇角,笑得有些勉強。
陳夫人怎會看不出她的為難, 為她掖了掖衣領:“還有其他人知道你要回去嗎?”
“還沒來得及說。”崔南栀道。
“那是不是還得與禁內通禀一聲?”陳夫人露出不解之色,“聖人會答應嗎?”
袖袋裏的敕旨硌着肌膚,崔南栀有片刻出神:“……會的吧。”
天子沒拿走那封空白敕旨, 崔南栀吹了會兒風,最後一絲酒意也散去了。
她慢慢蹲下, 拾起那卷敕旨, 輕輕拍去浮灰塵土。
如今這卷敕旨, 又回到她手上。
陳夫人望着她,欲言又止,終究還是長長地嘆了口氣:“你長大了,有自己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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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了個晴光明媚的日子, 鄭家的仆人從馬車上卸下箱籠行李, 搬運至船艙內。
“不再待些日子嘛。”宜春郡主淚眼汪汪, “是不是我舅……”
衛昙及時捂住妻子的嘴,以免她在大庭廣衆之下說出什麽大逆不道的話:“再冷些河面也許會結冰,會妨礙出行。”
“什麽時候再回長安呢。”宜春郡主沮喪地低下頭。
“我還沒走呢, 就問什麽時候回來了。”崔南栀想了想,還是認真回複她, “那要看我阿娘什麽時候舍得把宣州的屋舍賣了。”
宜春郡主在錦衣玉食的長大,對長安以外的地方實在沒什麽概念,只好擦擦眼淚說今後有機會一定去宣州看望她。
“崔娘子,東西都搬上去了。”家仆清點完,過來回禀。
崔南栀點點頭,提起裙擺準備上船,就被不遠處一道聲音喊住。
“等一下!崔娘子!”
崔南栀聽着聲音耳熟,一時沒想起來是誰,轉頭看到氣喘籲籲跑來的女郎。
“可算趕上了。”她臉頰通紅,手裏還緊緊捏着東西。
“……香筠?”崔南栀對這個名字尚且留了幾分印象,女官水芝的妹妹。
香筠驚喜道:“崔娘子還記得我!”
“阿姐托我來送東西。阿姐說崔娘子要離開長安,她想來相送,但不能随意出宮,就讓我來了。”香筠把東西遞給她,“都是阿姐平日在宮裏打發時間做的東西,崔娘子收下吧。”
崔南栀還在詫異,香筠已經把東西塞進她手心裏。
“要不是之前崔小娘子和那位公子幫t我,我真要被逼着成親了。”香筠說,“我也想像阿姐一樣厲害,說不定等崔娘子什麽時候再回來,我就考上禁內的女官了。”
“小娘子,要開船了。”家仆催促。
沒多少時間留給她敘舊,崔南栀扶着芳丹的手登上船頭,香筠朝她招手,口型能辨認出是“一路順風”。
随着船只逐漸行遠,岸上的人逐漸變成模糊,慢慢消失在視野裏。
芳丹端來茶點,感慨道:“都是多早以前的事了,那位香筠小娘子還記得。”
船只搖晃,看不了書,崔南栀便打量起香筠送來的荷包。
所謂“打發時間做得東西”,大約是指荷包本身,繡了兩朵栀子花。荷包摸着空癟,崔南栀摸了幾下,指腹摸到一塊圓片似的硬物。
崔南栀解開荷包,倒出一枚通寶。
只是當今百姓們都在用的通寶,市面上到處都是。
但它被紅繩穿過,系上了同心結。看得出被主人摩挲過許多次,表面光滑幹淨。
它的來歷實在太過明顯。
水芝原就是個東宮女官,太子離宮後還不知道被內廷調到哪個宮裏去,如何能消息靈通至此。她才決定要回宣州,立馬就能趕制出繡工精細的荷包,還要托出宮采買才能出去的小黃門給家中妹妹傳話。
香筠又是如何能準确得知她今日啓程,在哪個碼頭,哪一艘船。
背後是誰給她們傳話,不言而喻。
原來當時找不到的另一枚通寶,其實是被他吃到了。
偏偏他要嚴守秘密,直至今日才被崔南栀知曉。
崔南栀捏着那枚通寶,不知道說什麽好。
最終還是找了根繩子串起來挂上,冰涼的金屬貼在心口,冷得她輕輕打了個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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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行前祝萦曾建議修書一封寄往宣州,人在半路上的時候,鄭菀就應當收到她要回來的消息了。
連日在船上度過,踏上宣州的土地,崔南栀還有些發暈,忐忑不安地問芳丹:“阿娘會不會責怪我?”
芳丹安慰她:“不會的。即使是小娘子年幼時調皮犯錯,夫人也不曾責罵過您啊。”
崔南栀撇撇嘴。
這和小時候犯錯是一回事嘛……小時候頂多是餓了去廚房偷吃點心,給午睡的阿耶臉上添兩筆胡子,再鬧騰也傳不出家門。
她沒敢在信裏說具體原委,只道太子不在京城,她的婚約沒了,覺得無趣就想回家。
萬一讓阿娘知道她在天子那做了一回負心人,怕不是要拉着她去阿耶牌位前跪上三天三夜。
崔家的大門一向是閉着的,按往常慣例,這會兒門房小厮肯定在牆根曬太陽躲懶。
芳丹上前敲了敲門。
片刻後,門從裏面被打開。
小厮揉着眼睛問是誰來了,看清來人的面孔,驚得連連後退幾步。
“嬷嬷回來了?”小厮道,“小姐呢?”
芳丹側身,露出身後熟悉的臉龐。
“我這就去回禀……”小厮話沒說完,被崔南栀喊住。
“你不許去!”
小厮撓撓頭,等自家小姐發話。
崔南栀也意識到自己反應太大了,清清嗓子,問他:“我阿娘在家裏嗎?”
“在的呀。”小厮答道,“夫人上午給附近小娘子們上完課,就一直待在屋裏。”
“行,我知道了。”崔南栀揮揮手,讓他幫忙去搬箱籠,“你去搭把手,我自己找阿娘去。”
小厮應下,挽起衣袖就去了。
崔南栀熟門熟路找到鄭菀的住處,房門沒關,鄭菀背對着門口在整理東西。
她正想着該怎麽跟阿娘打招呼顯得不太突兀,鄭菀似乎有所感覺,微微側首,瞥了下房門口
崔南栀尴尬地笑了笑:“阿娘,是我。”
等着鄭菀質問她為什麽放着京城的大好前程不要,但鄭菀只是淡淡掃一眼,指向一旁的托盤上的器物:“來得正好,去給小二娘送去。”
沒有想象中的盤問就是最好的結果。
崔南栀忙不疊答應,拿起托盤就出去。
她擔憂了一路,回家之後……好像也沒什麽變化。
莫家就在崔家隔壁,莫二娘開門,見到崔南栀便彎起眉眼。
一年多未見,崔南栀遇到了目前最大的變化——莫二娘懷裏抱了個孩子。
崔南栀記得,出發去京城前,莫二娘剛成親不久。
莫二娘是芳丹的女兒,是看着她成親,芳丹才放心跟着崔南栀去長安的。她還愧疚過芳丹不能留在宣州、陪在女兒身邊,還是莫二娘開解她,說如果不是崔家收留,她與阿娘說不定早已凍斃街頭。
莫二娘将人迎進門,一雙眼睛眨了又眨,把崔南栀從頭到腳打量個遍。
“還是長安的風水養人。”莫二娘說,“和以前大不一樣了。”
“說得好像你小時候不在長安住一樣。你比我年長,算起來還比我在長安住得時間長呢。”崔南栀拿撥浪鼓去逗她懷裏孩子,“早知道你有了孩子,我回來時候就該給他一起帶點禮物。”
莫二娘神色微窘:“你去長安之後才有的。順哥兒還小,用不上那麽好的東西。”
崔南栀捏捏順哥兒的臉,想起來鄭菀讓她送來的:“這是阿娘讓我拿來的。”
莫二娘呀了一聲:“這麽多?”
崔南栀望着托盤裏的筆墨紙硯,不解其意。
“我向夫人求支筆,想讓順哥兒也沾沾才氣,将來說不定能考個秀才啊舉人啊之類的。沒想到夫人這麽上心……送了一整套來。”莫二娘道,“替我轉告鄭夫人,多謝她的好意。”
不過半天時間,崔南栀路上的惶惶就散得差不多。
有阿娘和發小,還有家中舊仆,相比長安的繁華富貴來說,還是宣州更讓她感到安定。
只是走動時,那枚通寶随之晃動,偶爾會覺得心口悶悶……像是什麽東西堵着。
莫二娘看着在戳順哥兒臉頰玩的崔南栀,微微垂下眼簾。
從長安回來的崔南栀比從前昳麗許多,但總是時不時地出神。她沒開口問,卻也會擔心好友在長安是不是過得不順。若是崔南栀不願意說,她自然也不會主動問。
莫二娘柔聲道:“你回來的時機湊巧,正好能一塊兒過年。去年過年時候你不在,夫人都沒出來一起吃年夜飯。”
……年夜飯。
心口又開始發燙了。
崔南栀有片刻恍惚,随即回神,接上好友的話茬:“是嘛,不知道今年能不能吃上阿娘包的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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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禁內。
常進寶輕輕吹滅寝殿內的蠟燭,只留一盞小燈,散發着微弱的光。
自從崔娘子離開長安,紫宸殿夜間也要留上一抹燈光。
天子偶有夢中驚醒,要摸到枕邊的香囊才能安心。
崔娘子所贈的香囊天子從不離身,除了他本人,其他人都很難接觸到。
曾有一次有急事要議,香囊被落在寝殿。常進寶收拾床鋪時看到,繡線已經有些褪色,并不精細的針腳也因為長久地撫摸開始發毛。
常進寶嘆氣,搖搖頭,将香囊放至天子枕邊。
以他不太靈敏的嗅覺,聞不出香囊還有沒有殘留的氣味。
但天子依賴着若有若無的香氣才能安然入睡。以至于常進寶懷疑,其實那個香囊真的沒味兒了,只是陛下幻想出的香氣。
太後也許久沒再把常進寶叫去蓬萊殿詢問,大約是彼此心裏都有數,想要維持表面的平和。
他知道崔娘子對陛下來說很重要,但萬萬沒想到,在陛下心中的份量可以重到如此地步。
常進寶心想,或許崔娘子自己也低估了呢?若是崔娘子自己知情,不知道那日後苑會不會是別的情形。
借着微弱光亮,常進寶将桌上只動了幾口的餃子端走。
餃子是蓬萊殿那的女官送來的,說是過年時節,太後給各宮都送了,陛下這自然也有一份。
當晚常進寶惴惴不安地送進殿內,天子只是瞥了眼,道沒胃口,讓常進寶拿去吃了。
“這是……這是太後命人送來給陛下的。陛下年關還在批閱奏章,太後娘娘也是關心陛下才……”常進寶哪裏敢碰。
“放着吧。”
常進寶親眼看着天子嘗了一口,終于松口氣。
太後那的餃子是年年都有的,嘗起來都一個味兒。
唯獨去年那一碗……
他應付似的動了幾口,也算是能讓底下宮人去交差了。
吃沒吃完,他們自有話術應對。
一口不吃,如果讓崔南栀知道了,怕是會覺得他故意為難宮人,少不得要說幾句,叫他別總是對人冷着臉。
天子看向手邊香囊,眉眼微動。
也不知道那枚通寶她看沒看到。
她與家人團聚的時候,也會有一瞬間想t起自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