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 71 章

第71章

待天子目不斜視從面前走過時, 崔南栀愈發肯定她的猜測。

從天子進來起,就一眼也沒往她的方向看過,但就如此巧合地從她前方經過。

寬大的衣袖拂過, 散出一縷清雅香氣。

趁着大家注意力集中在賀壽的人身上時,崔南栀悄悄摸了摸袖袋裏的空白敕旨。

出門前她猶豫再三,還是帶上了。

借着舉杯飲酒的工夫, 崔南栀擡眸望向天子。

他氣色看起來不是很好,比回皇城那晚瞧着憔悴些。

斷斷續續的陰雨天,他背上的傷口肯定是難受的。

似是覺察到她的視線, 天子微微側首,目光瞥向她。

崔南栀心頭一跳,沒持穩酒盞, 酒液晃出來沾濕了袖口。

陳夫人聽聞身旁動靜,連忙找出手帕幫崔南栀擦拭。

等處理完濺出的酒液, 崔南栀再擡眸, 天子已然收回視線, 面無表情地看着輪番上場賀壽的人群,好像剛剛只是她臆想出的場景。

明知他平時待旁人就是如此冷淡,崔南栀鼻尖還是忍不住泛起一陣酸意。

宴席過半,衆人也逐漸散漫起來。

有貴婦人早就瞧着她們這邊, 上前道她外甥是鄭煜的同僚, 自然而然就熟絡上了。

“聽聞夫人前段日子身子不适, 不知道可好些了?”

“多謝袁夫人關心,已經好多了。”

“前段時日我認識個女大夫,我用着醫術不錯, 改天也介紹去府上。”

陳夫人連連道謝。

話鋒一轉,袁夫人便拉上一旁崔南栀的手:“這位就是……崔家的小娘子吧?”

崔南栀不知道她怎麽就和自己搭上話了, 袁夫人看她的目光帶了幾分審視與打量。

當她說出外甥的名字,崔南栀覺得有點熟悉。

仔細想了想,她才記起太後叫人送來的那幾幅畫卷,其中一位就是袁夫人的外甥。

不如說一開始她就是沖着崔南栀來的。

袁夫人眉眼彎彎:“我外甥與崔小娘子曾有一面之緣,回家之後就對崔小娘子念念不忘,一直拖着不肯去家裏安排的相親呢。”

她說起兩人見面的時候,還是在公主府打馬球那次。

崔南栀當時完全沒在意他這個人,連有沒有上場都不知道,只得尴尬地笑兩聲應付過去。

“我那外甥啊送了畫像之後,就日思夜想盼着崔小娘子能回複他。”袁夫人道,“若是崔小娘子也覺得我外甥勉強能入眼,何不約個日子見一見?他與鄭煜是同僚,想必鄭煜平時也有提過吧?”

崔南栀差點要脫口而出“沒有”,陳夫人先替她擋回去了:“他公務繁忙,閑暇時很少會說官場上的事,我也不愛聽。早出晚歸的,崔南栀平日裏更見不上幾次面,不懂這些的。”

袁夫人道真是遺憾啊,卻沒有松手的意思,拉着崔南栀的手看了又看。

推杯換盞好幾次,才把袁夫人打發走。

即使宮宴上的酒清淡,喝上幾杯也令崔南栀耳垂發熱,得了空閑就借口去後苑吹風醒酒,躲在人後悄悄溜出去。

她沒敢去太遠的地方,尋了個僻靜的角落。

餘光瞥到不遠處有個人影,崔南栀心想怎麽這兒還有人,難道也是來躲懶的。

她愈發覺得背影眼熟,盯着看了會兒,腦子裏蹦出個猜測。

不會是……

說起來她應付袁夫人的時候,也沒注意天子還在不在。

依他的性子,大半是不願意坐在那的。

崔南栀轉過身打算離開,剛擡腳就聽到後面傳來熟悉的聲音。

“站住。”

崔南栀停在原地。

“不知道陛下也這麽有閑情逸致。”崔南栀幹巴巴道,“喜歡挑這種地方吹冷風。”

天子垂下眼睫,小女郎眼下浮着淡淡的紅暈,被酒液潤濕的紅唇翕動。

他撫上崔南栀的臉頰。

崔南栀渾身一僵,天子的指腹擦過她的肌膚——只是幫她把垂落的發絲別在耳後,被他碰過的皮膚都快要灼燒起來。

“你喝酒了?”她從天子身邊嗅到一縷酒味,“太醫說過你不能喝酒,常少監怎麽不勸勸你?”

天子微微挑眉,沒有否認。

崔南栀道:“看來陛下還有自己的事要忙,臣女先告退了。”

她剛側身,就被天子拉住。

天子道:“只是淺酌兩杯,人都盯着呢,一口都不喝難免要被揣測。倒是你……”

崔南栀預感不妙。

“與袁夫人……相談甚歡?”

他意有所指,剛剛一聲不吭,原來是為了這種事在賭氣。t

原來宮宴上也有在偷看,還要裝作毫不在意,等着她先解釋。

崔南栀道:“袁夫人的外甥與我表兄是同僚,自然是有話題能多聊一聊的。”

“是聊鄭煜,還是聊她外甥?”天子問。

“袁夫人說她外甥之前與我在公主府馬球場見過,她外甥剛滿雙十,也算年少有為……唔!”

他捏住崔南栀的臉頰,成功阻止她口中說出更離譜的內容。

“是麽。”天子淡淡道,“看來太後送去的人選裏,你比較滿意他?”

崔南栀眨了眨眼:“陛下在說什麽呀,臣女不明白。”

他确實拿崔南栀無可奈何,她裝傻的那點小手段,哪裏瞞得過天子的眼睛。

只是現在,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退卻,幾乎已經到天子的臨界點。

“他那麽急着為自己謀個銷路,長安那麽多适婚貴女,想必随便哪位他都會願意的。”天子擡手,召來常進寶,“傳旨下去,命他三日內完婚。”

常進寶懵了:“完婚……成親對象是……”

他被天子餘光一掃,立即将後面的話咽回去,甭管能不能理解旨意,先把話傳下去再說。

崔南栀被驚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道:“你瘋了嗎!”她叫住常進寶:“不許去!”

常進寶也怕得要死,聽到崔小娘子喊她,還以為有所轉機。

陛下生氣,但崔小娘子的話總是要聽一聽的吧。

他放慢腳步,戰戰兢兢回頭。

天子冷冷道:“耳朵不要就割了。”

常進寶頭皮一陣發麻,直接吓得跑沒了人影。

“你這是做什麽!”

溫熱的眼淚落到天子手背上,他回過神,堪堪松手。

小女郎睫毛洇濕,眸中滿是不解與失望:“只是說了幾句話,甚至都沒見過他本人,你就要拿他撒氣。”

天子輕輕拭去手背上的水痕,答道:“那又如何。”

崔南栀大約知道他到底是為什麽發瘋了,用力眨幾下眼睛,把眼中濕意壓下去。

她盡力忽視天子的灼熱視線:“如果陛下逼着我要給答複的話……我給不了,請陛下恩準臣女回家吧。”

“崔南栀。”他又一次喊了她的名字,“別以為朕會一直縱容你。”

他縱着崔南栀的小心思,起初也只是因為崔積繁舍身相救的緣故,對待恩人之女,還是個小姑娘,縱容些也無妨。

然而……眼下他動了真情,始作俑者卻要冷清寡義地抽身而去。

天子往前一步,崔南栀就後退一步,直到後背抵上假山石壁,退無可退。

絲絲涼意透過衣裙,慢慢包圍了她。

他高大的身形宛如一堵牆,崔南栀避不開,也推不動。

随着小女郎垂下的手,有東西落到地上的聲音,在安靜的夜間清晰可聞。

袖袋裏的重量剎那間消失。

崔南栀心頭一跳,低頭去看,果然是……那封空白敕旨!

在她伸手前,天子已經先一步拾起。

即便是他,看清手上的東西是什麽時,也微微一怔。

經過多年放置,外表有一些磨損,也不如內廷備用的那些光澤鮮亮。但天子登基多年,早已熟透于心,僅僅片刻他就能肯定手上這封空白敕旨并非僞品。

只是怎麽會在崔南栀手上?

“私藏空白敕旨是重罪。”天子道,“你怎麽會有?”

崔南栀小聲解釋:“不是私藏,是你留在我家的。”

多年前他途徑宣州時,的确去過崔積繁家中。

天子逐漸回憶起來。

……那封空白敕旨,的确是他留下的。

那時他年輕氣盛,覺得愧對崔積繁一家,便在走之前托人将它留在崔家。

但崔積繁早已脫離了本家,只有崔南栀一個獨生女,沒有用得上的地方。他病逝後鄭夫人與崔南栀安安分分住在宣州,甚至來長安之前,崔南栀都不知道還有空白敕旨的存在。若是沒有崔南栀上京這出事,或許就要在匣子裏長久不見天日,随着歲月慢慢腐爛。

唯一的女兒要與皇家有所接觸,鄭夫人讓她帶上空白敕旨以防萬一用也是合理。

“如果我以它的名義請求陛下,是不是……什麽要求都可以?”

“的确如此。”天子蹙眉,“你帶着它做什麽?”

崔南栀有一瞬間恍惚。

她說出來的話,就真的沒有挽回的餘地了。

崔南栀定了定心神,仰起臉,看向天子的眼睛:“我想請求陛下,下旨讓我回宣州吧。”

“……你在說什麽?”天子不可置信。

“我想回去。”崔南栀又重複一遍,指尖掐着掌心,用微量的疼痛令自己保持清醒。

氣氛迅速地降為冰點,天子一字一頓道:“崔南栀,朕問你最後一遍。”

“我想回去。”

天子一連說了三個好,崔南栀錯開視線,不敢直視他。

就當是她的錯好了,是她一直不肯正面回應他。反正從一開始,他倆就不該有什麽交集,僅僅保持在天子與太子未婚妻的關系,也不至于會弄成現在這副混亂模樣。

常進寶傳完話回來,老遠就覺得不對勁——陛下與崔小娘子之間,怎麽有種劍拔弩張的氣氛?

他怕兩人吵架鬧出什麽事來,剛咳嗽幾聲,就聽得陛下厲聲讓他滾遠點。

小女郎的身軀輕輕顫抖着,明顯就是畏懼他,還要強撐裝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樣。

她低着頭,卻被誤解為不想再見到他的臉。

掌心被掐出了深深的淤痕,崔南栀已經要失去判斷時間的能力,終于聽到天子開口——“若是真心喜歡,難道真的甘于藏在人後嗎?”

原來他聽到了她與趙別英的對話?

崔南栀錯愕地擡頭,只看到天子拂袖而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