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藥走進寝殿時, 如素已經醒來,身上罩一件我的小衫, 斜倚在小幾旁,氣色詭異地好。
我把藥端給她,“趁熱喝了吧。”
如素安安靜靜坐在那裏,神色比之前柔和許多,只是一雙眼睛亮得吓人, 暼一眼湯藥, 靜靜問:“有酒麽?”
我道:“等你好了, 我請你喝酒。”
如素漠然一笑, “今日不喝,以後喝不到了。我睡了多久?上次我們說到哪了?”
“你睡了一夜, 我們說到——”我想了想, “沒了牧舟的皇後寝宮, 也沒什麽了不起。”
如素注視我良久, 贊嘆點頭,“出了這麽大的事, 你還能沉得住氣。”目光流落到我的腰帶, 她眼神變了變,“你還戴着?”
我垂目撫上腰間錦囊, 雙鶴靈動猶如昨日繡成,“姐姐送的,舍不得摘。”
“可惜。”
“是可惜。”我悵然接口,“能在宮中蟄伏這麽久, 姐姐與我想象的很不一樣。如此很多事情也能解釋了,比如,太後壽宴時那瓶下了毒的蜂蜜,比如,我在宮裏以及後來連歌對我的行刺。”
“不錯。”如素欣然承認,“你一直以為那是應綠做的是不是?”
我苦笑:“是,因為我如何也想不到,一心要取我性命的人會是你。”
“說出來你可能不相信,”如素淡眉蹙起,無可奈何地一嘆:“我暗地裏對你發了瘋地嫉妒,及至見了你的面,卻又當真把你當作姐妹……”
“我信。”到了這個時候,誰都沒有争馳驚訝的力氣了。我疲憊地低下頭,“所以這麽多年,你一直在輔助李牧舟。”
“你還是什麽都不明白啊。”如素嘆息着搖頭,“我并不是來幫他的,相反,我是大皇子派來監視他的。”
此言大出我意料之外,“監視?”
“不錯,除了接替宮中的未國內應,我還要随時監視李牧舟,以防他有什麽不該有的想法。”
我頭皮一麻:“什麽意思?”
“比如——”如素閑挑眉頭,“自己當了褚國的皇帝,不幫着哥哥滅褚,反而想着滅未。”
像被一盆冷水當頭澆下,我反應了好久,才理清她的意思,怔怔問:“怎麽……可能?”
“怎麽不可能?”如素眼中閃過一絲危險,一字字道:“畢竟,大皇子給他下了十幾年的毒,他心中怎會不恨?”
毒!
我失神地看着她。
似乎很滿意我的反應,如素臉上露出大仇得報的快意,端起藥碗抿了一口,皺眉,又将碗放下。
她并不急于開口,仿佛享受着折磨對方帶來的快樂。
事實也的确如此,我不受控制地想起李牧舟蒼白的臉、搖晃的身軀、還有他吐出的血,心裏一陣接一陣地恐慌。
他中了毒。
到底還有多少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什麽毒?”我聽着不似自己的聲音發問。
如素微微一笑:“如影。天下最烈的毒。”
我顫着聲,方寸盡失:“……天下至毒不是攝魂香嗎?”
“所以我才說你什麽都不明白。”如素疲憊地回答。她不激不厲,偏偏每一句都像刀子戳我的心:“能解的毒算什麽至毒?他的毒,除了李弈城手裏唯一的那顆藥,天下無解。”
從李牧舟成為司徒鄞那一刻開始,這毒就在他身上種下了。李弈城會每月派來一顆潛夢丹,暫時壓制如影的毒性。就是用這種方法,他像擺布傀儡一樣,控制了自己的親弟弟十七年。
如影随行。
為何要把如素留在身邊?因為她出身杏林世家,李牧舟需要一個人為自己煉制解藥。
為何在暗中偷偷習武?是為有朝一日以內力拖延毒性發作的日期,留出丹藥研究配方。
很難想象,一個人能忍辱圖謀至此。
李牧舟聯合鐘辰奪了未國的于衡,那時李弈城便覺察出弟弟的異心。來褚國賀壽,實則是一次警告,求娶銀筝是第二次警告,可李牧舟一再罔顧,從那時起,潛夢丹便斷了。
聽如素說完這些,我只覺得喘不上氣。
如素凄笑:“他是不是已經開始吐血了?”
冰涼的液體從我眼中滑落,“還有救麽,你、你制出解藥沒有……”
她只是搖頭,自顧自說起旁的話:“納你為妃,本不是為了□□,而是亂邦。你以為他忌諱鎮遠将軍手裏的兵權?不,他巴不得鐘辰犯上作亂。只消苛待鎮遠大将軍的妹妹,王将相疑,邊防必潰。”
是啊,所以他會把兵符放在應綠手裏保管三年,兵符——呵,褚國的兵符是否安全,他根本不會在意。可是,當他把兵符交給我時,卻明明白白地說:丢了鐘了,損失何止千軍萬馬。
我閉上眼睛,如素的寒聲如影随形:“為山九仞啊,毀在的一篑,是他自己也沒想到,對你動了真情。
“鐘了你知道嗎,他本不至于落得如此田地。他其實有千百種方法可以讓褚國內亂——解下鐘辰的兵權、布下未國的細作、昭告天下雲靖與胥筠勾結想要謀反,無論做了哪一件,此時他都不會是這個結果。你以為憑他的智謀,就那麽容易被人擒住?”
“他是故意的……”我霍然睜眼,突然間心灰意冷,“為什麽……”
“這是你的家、你的國,你說他為了什麽?”如素說着便笑了,笑着笑着流下淚來。
“你罰跪德政祠當晚,可知他在冷地裏站了一夜,只為等你回頭!第二天,他灌了自己一壺烈酒,那酒會催發毒性,稍有不慎就會要了他的命!”
“別說了……”
如素臉上的紅暈迅速退去,眼中有無數把刀子擲來,“我為什麽不說!他為了你命都舍得,你卻一再折磨他——他是北褚天子還是西未皇子,是司徒鄞還是李牧舟,究竟有什麽關系!如果他肯用萬分之一的心思對我,我死也甘願!”
“別說了……”
“我為什麽不說!”如素分毫不讓:“你現在還覺得那一巴掌挨得冤嗎!”
“別說了!”我尖叫。
如素靜靜看着我。
“還有一件事,你既不願聽,好,便不說了。”她輕輕拭掉眼淚,端起藥碗一飲而盡。“左右我這一生,已經說完了。”
半個時辰後,眉如素死了。
這些年她為李牧舟試藥,毒已攻入髒腑,回天無力。她至死沒有說出牧舟身在何處,也許她也不知道,如她所說,那個人一旦出去,就不會再被人找到。
我摘下如素常年戴着的戒指,戴在自己指上。不可能恨她,即使自始至終都沒有真正了解過她。
接二連三的變故,接二連三的陰謀,接二連三的真相……我無力躺在如素睡過的榻上,許多人許多話從腦海中倏倏閃過,最多的是師父那句:了便終,終便了。
放下即無情,無情即自在。但如果放不下,又該怎麽辦?
鐘了,你是否還想再見他一面,還想再見一見他墨如淵海的眼眸?
問問你的心。
……
天色暗啞下來的時候,我換上一身宮女的行頭,收拾出一個包袱。
鴻雁突然跑進來,看到我的樣子便愣住了。我也愣住了,因為她身後站着臉色蒼白的秋水。
阮羅煙還是出事了。
秋水說,這段日子阮氏一直心神不安,胃口日見消減。今日下午,雲靖派了一隊兵衛把守文杏館,說是要保護瑾貴人的安全。阮氏惶惶不安,晚膳後沒多久就見了紅,此刻太醫院的一半禦醫都在那處。
走進文杏館,滿院子的宮燈晃人眼目,稍遠處侍衛舉着排排火把,烈焰沖天。
雲靖披着褐白相間的大氅,焦躁地在廊檐下踱來踱去。看見我來,他眼神裏有一瞬間的躲閃,然後上前揖了一禮,不親不疏道:“鐘皇後。”
我陰沉地看他一眼,“人如何了?”
“太醫尚在診治。”
我冷冷一笑:“王爺好手段!”
“鐘皇後慎言!”雲靖硬朗的臉龐在明火執仗中現出莫名的情緒。他還不适應和我疾言厲色,卻已經很不高興。
“敢做不敢認?”我故意激他,逼近一步道:“阮氏無非一個弱女子,她肚子裏的孩子更加無辜,你畢竟叫了他十幾年兄長——連他一點骨血都容不下?”
“皇後娘娘的話真是情真意切,我倒是想容,只怕這麽容下去褚國就要易主了!”
雲靖壓低聲音,亦沒好氣,“我司徒儀雖不是什麽仁人君子,但這樣的手段我還不屑一為。本王問心無愧,也無須你來質問!”
說這番話時,他身上透着不容置疑的威嚴。不知不覺,他的個子已像竹子拔節那樣長起來,長出了淩人氣勢,長出了君王風度。
不知不覺,他已不是初見時的頑劣少年。
僵持中有人禀報,“胥大人來了。”
急步走近的胥筠先是看我一眼,而後向雲靖行禮,“瑾貴人如何了?”
恰時太醫從軒中出來,我們三人的目光齊齊投過去,太醫面帶難色道:“娘娘、王爺容禀,這……瑾貴人,沒有孩子……”
我聽了這一句,有莫名的念頭劃過腦海,卻捕捉不着。心尖突突亂跳地問:“說清楚,是孩子沒了,還是沒有孩子?”
“回皇後娘娘,方才微臣與瑾貴人請脈,委實是……未曾有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