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太醫的話, 我心海翻湧,虛斥道:“胡說!兩個月前信誓旦旦說阮氏有喜, 如今又說阮氏未孕,你們太醫署拿皇家子嗣當兒戲嗎?若不曾有孕,如何會誤食傷胎,又如何見了紅?”

太醫躬身道:“娘娘請明察,之前為瑾貴人請脈的馮太醫, 已然半個月沒來太醫署了。這, 瑾貴人見紅是、來了月信, 由此可知, 斷不可能有喜呀。”

果真……

“荒唐!”雲靖拂袖冷笑:“敢拿龍裔欺君争寵,簡直可惡, 這樣的人留在宮裏豈非禍害!”

“阮氏未孕, 豈非省了王爺的事情?”我回過神, 亦作冷笑:“皇上如今病重, 後宮還是本宮來打理,阮氏何去何從, 便不勞王爺費心, 否則皇上知道了,怕是不高興。”

我一口一個皇上, 雲靖自明其意,壓不住火兒地擠出一句:“皇後娘娘,不要太過份。”

“我如何——”

胥筠用眼神止住我,“天色已晚, 今夜娘娘與王爺都累了,不如早些回去歇息。”

雲靖深深看我一眼,不作糾纏,拂袖而去。

半個庭院的護衛随之撤去,頃刻陰霾壓頂。胥筠站在原地,聲中充滿擔憂:“娘娘……”

“你也回吧。”失了對手,我的聲音啞下,“我還有些事情,要親自問問阮羅煙。”

館中燈火喑啞,阮氏面如死灰倒在榻上,見我進屋,翻身摔在地下,眼淚籁籁地往下掉。

“臣妾便知瞞不住,無中生有的事,怎麽能長久……”她的哭聲不谙世事般柔弱:“一切都是臣妾該死,求娘娘千萬不要遷罪罪妾家人。”

看着梨花帶雨的女子,我幾乎想跟着一起哭。“是眉如素。”

“……是。那日臣妾歪了腳,請太醫來看,太醫竟診出喜脈,未等我攔阻,便着人上報給了太後與皇上。

阮氏邊哭邊說:“臣妾明知不可能的事,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正巧湘妃娘娘過來了,說、說那太醫是她的人,若我乖乖聽話,一切都瞞得過去,若不然……便要治我假孕欺君之罪,還會連累家人。娘娘,臣妾當時實在害怕,實在不知道應該怎麽辦……”

我閉上眼。

她明知有孕是不可能的事,因為,李牧舟根本沒有恩寵過她。

“那夜……”

阮羅煙伏在地上,瑟縮得愈發可憐:“那夜,皇上帶着氣過來,臣妾害怕不敢多問。誰想皇上在外廂直坐了一夜,次日未及天亮就離去了。

“湘妃娘娘讓臣妾撒謊,臣妾想,此事瞞得過誰,也瞞不過皇上,可不知為什麽,皇上竟然沒有戳破……”

我哭笑不得。沒有戳破,是因為他有把柄拿在如素手裏,他一旦解釋,如素就會暴露他的真實身份。如素設的這個局,擎肘在他,目的在我,她是想看看,多出這檔子事橫在我們之間,我們是否還能安好如初。

結果,如她所願。

如素死前說還有一件事,指的就是這一樁吧。不與我說清楚,是覺得,我不配知道吧。

我的确不配。

想起那夜德政祠外露重風涼,他進退失距,有口難言,隐忍中只有一句:我心如此。

如此難堪。

恍惚走出軒外,不期撞在一人身上,胥筠仍在等候。

他颔退半步,“娘娘可還好?”

昏暗中颀影清麗,似有此人在的地方,便能滌盡污濁。人人皆變,惟有複塵如昔。

我失神地看着他,不似自己在說話:“阮氏受人算計,實屬無辜,請複塵代我向雲靖求個情,不要降罪于她。”

“依例……”

“宮中連鸠占鵲巢的事都出得來,已是荒天下之大謬,還有什麽老例靠得住?知道複塵守禮,能否違禮一次?”

小許靜默後,胥筠颔首道:“我盡力一試。”

我身心疲憊,欲回容宸宮,胥筠執意相送。宮道漫長,他忽而道:“問句不敬的話,若瑾貴人當真有孕,當真失胎,娘娘當真疑心王爺嗎?”

我已不想糾纏這些,聲音輕弱:“疑不疑的又有什麽關系。”

胥筠苦笑:“複塵以人格保證,王爺不至行此龌龊之事。娘娘若疑,便是連同我也……”

我停住腳步,目不側視:“複塵清重磊落,我從沒有疑心過你。只是,”低下聲音:“這皇宮已是雲靖的皇宮,沒有我的容身之所了。”

胥筠淡道:“這時候,恐怕容宸宮的宮牌已出不了宮門了。”

一句話,如一只手扼住咽喉。我詫然擡頭,看不清男子眼中的情緒明滅。

“你……”我艱難地問:“你什麽意思?”

胥筠不語。

“複塵……”永世囚于皇城的恐懼讓我寒入骨髓,聲音不自覺地發抖:“雲靖早晚會登基,我的命運也不過是和其他妃嫔一樣,遷到偏僻的寝宮消磨老死。我——只是想過自己想要的日子,他為什麽盯着我不放?”

“娘娘不是想去過自己的日子,”胥筠的聲音出奇平靜,“娘娘是想去找李牧舟。恰巧,王爺也想找到李牧舟。”

我屏息後退:“他不會回來的……”

“也許不會。”胥筠溫雅一笑,不知幾分真假。“讓娘娘多想了,是我不好。我們走吧。”

睜了一夜眼睛挨到天亮。

晨起,去瑞祥宮看望太皇太後,偌大宮殿,已成處處牢籠,除此不知自己還能逃到哪裏。太皇太後她老人家至今對宮中發生的事一無所知,也算一種福氣。

進去前我向服侍她的宮人打聽,“太皇太後最近身體如何?”

“老祖宗身體還好,只是近日糊塗得厲害,有些認不清人。”

雖如此說,太皇太後卻認得我。

我走近行禮問安,太皇太後叫着我的名字,拉住我的手不放,眼角堆出幾道皺紋:“你也不說來看看我,鄞兒也是、儀兒也是,孝心都是放在嘴上的。我一個老太婆整日無趣,也沒人與我來說說話。”

我鼻子發酸,勉強道:“皇祖母恕罪,以後鐘了一定多過來陪您。”

“哎,罷了,知道你管着這樣大的家事不容易,什麽雞毛蒜皮的事不得操心,哀家也經過的。”

太皇太後抿着嘴唇拍拍我的手,看樣子半點也不糊塗,“皇孫兒也忙,不知他最近舊疾還有沒有複發?還有那……阮氏、她的身子怎麽樣?我宮裏頭養的這幫子人哪,總是報喜不報憂,我成日在宮裏,只好做個聾子瞎子了。”

“好,都好。”我一一應着,穩住聲音道:“皇祖母福澤深厚,旁人想求還求不到的。”

說着話,來人禀報:“娘娘,胥大人來了。”

太皇太後茫然問:“誰來了?”

我道:“皇祖母,是胥筠。”

“胥筠?胥筠是誰?”

太皇太後不記得胥筠,見到胥筠的面,卻高興地将他拉到身旁,“剛才還念叨着你,此刻就過來了。今日事情不忙?”

胥筠與我對視一眼,“老祖宗,我……”

“你們兩個呀,我是怎麽看怎麽好。”太皇太後完全把胥筠當成了她的大孫兒,把我們的手疊在一起,笑眯眯道:“以後你們須伉俪攜行,互相扶持,鐘了這孩子我歡喜,你到什麽時候也不許欺負她。”

胥筠微動眉心,垂眸應了聲:“是。”

辭出瑞祥宮,胥筠臉上不知怎的有些紅,我奇怪地問:“你怎麽了?”

“……無事。”

“是不是昨晚着了風寒?”我擡手覆上他的額頭,“可不是有點熱麽——”

他的神情更古怪:“本以為,娘娘會因昨夜的話疏遠複塵。”

我愣了一下,輕輕搖頭。

縱使宮庭詭谲,我也從未疑心過他。風雲理應無跡,草木理應榮枯,胥複塵的存在本身,理應天清地寧,無需緣由。

手背突被溫厚的手掌覆住,我吓了一跳,胥筠溫雅的聲音難得一絲緊澀:“昨夜之談……你若真想離開,還有一條出路。”

“複塵先松手!”

他沒有松手,耳垂變得血紅,堅持把話說完:“褚國史上有過先例,真寧皇帝的秦皇後便是夫亡另嫁。你、你若願意,我向王爺請旨。”

前一刻的慌亂化作冰火,凍灼我所有思緒。當下我甚至沒意識到,他把對我的稱呼都改了。

他在說什麽?他瘋了嗎?

雖是先例有之,然而若行此事,他非但不可能再留朝野,恐怕連洛城的一席之地都不再有。他怎肯抛棄自己的大好前途?

況且複塵,我一向拿你作知己相重,你何出此言?

胥筠卻說得極盡認真:“我的府邸雖不比皇宮,但願傾盡所有,護身畔之人歡心無憂。”

這等委婉言辭,是他表達情意的極限了吧。從未設想胥筠也會說情話,聽到方知,出自他口中的情話,非但不荒唐,且十分動聽。

連同清澈的目光,荦落的神情,幾将人心溶化。

我艱難道出一句:“……這麽做,是為了引出李牧舟?”

“不是。”胥筠輕輕松手,斂睫道:“是為了我的私心。”

我心頭一悸,僵默良久,在不遲不迫的目光中垂下頭,“我需要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