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2 章

謝虞琛這邊自然是沒什麽好拒絕的。

之前在榆林的時候, 沈家又是替他出面疏通關系,又是給他安頓住處的,在他的事上沒少出力。自己對這個斯文儒雅、氣度不凡的年輕人印象也還不錯。

沈元化作為一個有自理能力的成年人, 帶着他并不費什麽力氣。自己還能蹭上沈家的客船和馬車, 何樂為不為呢。

“去歲也是差不多這個時候, 東山州建了一個規模頗大的杜仲樹林,據說從秦嶺那邊運來近萬棵樹苗。不知道謝郎此行前往東山州, 是否為了那杜仲樹而去?”

沈元化試探着開口, 神情中還有幾分扭捏。

謝虞琛的長相本就偏冷,兩人又不是多親近的關系。再加上這次是沈元化厚着臉皮跟過來的,一言一行難免會有些不自在。

相比起沈元化,謝虞琛的姿态就自然多了。他抿了口茶,笑着點頭道:“沈兄猜得沒錯。”

“那應當是受巫神大人所托?”沈元化念叨了一句。

去年為了安置災民開辟了杜仲林, 謝虞琛是借了烏菏的身份。所以在外人看來, 開辟杜仲林一直都是烏菏的手筆。他這回去東山州負責杜仲林開發一事, 自然也是受烏菏指派。

“不知謝郎可否告訴在下, 那杜仲樹是有何用處?若只是炮制中藥,應該用不到這麽大的數量。”

自打沈元化聽聞東山州開辟了一個近千畝的杜仲林時, 這個問題就一直困惑着他。但不論是自己琢磨,還是向旁人打聽,依舊是一頭霧水。

好不容易才遇上一個熟悉內情的,自己說什麽也要把這事搞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才行。

雖然心裏是這麽想,但表面上, 沈元化還是笑着補充了一句:“若是謝郎覺得不方便,就不必說了。”

“沒什麽不方便的。”謝虞琛開口, 解釋道:“杜仲樹的樹皮和葉子都含有一種膠質。不知沈兄有沒有見過杜仲樹的樹皮或者葉子,若是将其用力撕開, 便能看到有其中有許多白色的、像是細絲一樣的東西連着,那便是杜仲樹的樹膠。”

沈元化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他平日裏倒是沒有注意過這些細節,但聽謝虞琛說的這麽有板有眼的,想來應該是确有這麽一種樹膠。

“那這杜仲樹膠……可是和市面上的魚膠、骨膠一樣的東西?”沈元化猜測道。

“杜仲膠确實可以制成膠漿使用。”謝虞琛點頭,“比較适合用來黏合金屬、木材和皮革一類的物品,不過……”

謝虞琛話音一轉,又道:“杜仲膠最大的價值卻并不是黏合物品。”

“那是用來做什麽?”沈元化連忙追問。

謝虞琛沒有直接回答他這個問題,而是舉了個例子:“不知道沈兄有沒有在雨天出門的經歷?即使再謹慎,地上的雨水也常常會浸濕鞋底。”

沈元化點頭。雖然他們這樣的人家出門不是坐車就是騎馬,但誰還沒有一腳踩到路邊濕潤的泥土中,把鞋弄得一團糟的時候呢?

木屐有“施兩齒,所以踐泥”的說法,可見除了風流名士們的帶動以外,木屐之所以能受到大衆歡迎,其本身還是有很大的優勢的。在雨天穿一雙木屐,既能防雨防滑,走路還十分輕便。

試問有誰能在陰雨連綿的日子拒絕一雙這樣的木屐呢?

可這又與謝郎口中說的杜仲膠有什麽關系?難不成是用杜仲膠黏合木頭制作鞋履嗎?

見沈元化滿臉的茫然不解,還是謝虞琛繼續解釋道:“杜仲膠與沈兄說的骨膠魚膠一類的東西,有一點不同的就是,杜仲膠在幹燥之後會變成固體,可以用來制作鞋底,或者其它物品。”

謝虞琛想了想,在各種橡膠制品中,大概鞋底是距離人們日常生活最近的物件。若是拿密封圈、橡膠輪胎一類的東西舉例,人們怕是不太能理解其中的用處。

“用杜仲膠做出來的鞋子,不僅鞋底柔軟可以随意彎折,而且還有防水防滑的功效。更重要的是,杜仲膠本身十分耐磨,鞋子穿三年五載都不成問題。”

木屐雖能防雨,但鞋底太硬,穿久了雙腳難免疲乏。沈元化雖然想象不出來這杜仲膠制成鞋底後是什麽模樣,但若是真像謝郎描述的這樣,又防水又耐磨,還柔軟有彈性……

“若這樣的鞋子面世,我不用想都知道,人們會怎樣的追捧和喜愛它了。”沈元化拊掌感嘆道。

“只怕是造價不低。”謝虞琛笑了笑。

“多少錢我都願意買!若是好穿,我還要告訴給我的叔伯兄弟們,讓他們一人也買一雙。”沈元化道。以沈家這樣的門第,買東西時,價格基本是他們最不在意的因素。

況且那杜仲膠底的鞋子再貴,又能貴到哪裏去呢?即使是金子打的,難道他沈元化就買不起了嗎?

謝虞琛笑道:“哪裏用得着沈兄自己掏腰包,直接把鞋碼告訴我,等到提煉出杜仲膠來後,我送沈兄一雙便是。”

“這如何好意思?”沈元化啧了一聲。

他雖不懂那什麽杜仲膠,但從樹皮樹葉中提取出膠漿來,想也知道不是多容易的一件事。謝虞琛又是替那位一點人情都不近的烏菏辦事……

還是他自己掏錢買罷!

“不過是一雙鞋子而已。”謝虞琛又道:“況且沈兄穿着杜仲膠底的鞋子,還替我為杜仲膠免費做了宣傳呢。”

他可是記得最開始的香水生意是如何火起來的,這個年代世家貴族對于某樣東西的帶貨能力,可半點不遜色于後世當紅明星的某某代言。

明星代言産品的受衆還只局限在他們的粉絲群體。但沈元化這樣的世家郎君可并不一樣,他們對于某一社會風潮的引領作用,那是想象都想象不到的厲害。

“那就讓謝郎破費了。”沈元化也不再推辭,爽快地應下了這件事。

至于宣傳,即使謝虞琛不說,他也是要拿出去好好顯擺一番的。

別人都沒有的好東西,只他沈元化一人有,他不穿出去讓人們都羨慕羨慕,難道還要藏起來不成?

“等到了東山州,謝郎提煉那什麽杜仲膠的時候,一定要叫為兄來見見世面。”沈元化終于點出了他來這一趟的目的。

在他還不知道有杜仲膠的時候,沈元化就對去年開辟的那片杜仲林好奇得緊。現在知道杜仲樹裏能提煉出杜仲膠這樣的好東西,他更是不願意錯過了。

“一定一定。”謝虞琛點頭應下。

目的達成,沈元化又跟謝虞琛閑聊了幾句。見謝虞琛面露倦色,他也不好多待,便告辭回了自己的住處。

送走沈元化,謝虞琛才在餘小郎的攙扶下回了裏間,然後整個人直挺挺地倒在貴妃榻上,疲憊地嘆了口氣。

謝虞琛這副模樣把餘小郎給急得不行,又是擰了濕的帕子給謝虞琛擦臉,又是要去後廚張羅清淡開胃的粥菜,忙得前腳不着後腳。

“你且歇着吧,別忙活了。”謝虞琛有氣無力地開口。

餘小郎在屋子進進出出地打轉,看得他都頭暈。不愧是小年輕,這精力他是真比不上。

“知道了,先生。”

餘小郎放下手裏的物什,屁股剛沾到榻沿,又蹦起來,一拍腦袋道:“我突然想起,臨行前田管事塞了一包烏梅和一包山楂幹給我,剛好可以用來煮些開胃解暑的酸梅湯,我先去拿給廚房。”

“哎,你……”謝虞琛話還沒說完,餘小郎就一陣風似的跑了個沒影,他只好由着他去了。

天色漸暗,外面的水波聲蕩得人昏昏欲睡。謝虞琛的房間靠近舷牆,他順着江水的流向望去,目之所及之處一片幽深,仿佛永遠也走不到盡頭。

剛才在沈元化面前,他把話說得如此信誓旦旦,好像只要一拿到杜仲樹葉,他就能從裏面提煉出杜仲膠,制成各種各樣的橡膠制品似的。

但其實他心裏比誰都清楚,這件事根本不像自己嘴上說的那麽簡單。

上個月,烏菏在信中特意告訴謝虞琛——

他此行是代表着自己,不必畏手畏腳,放心大膽去做。若是有人敢推三阻四或是陽奉陰違,就去拿着他的信物找金甲軍,讓金甲軍去找這些人的麻煩。

在烏菏大權獨攬的今天,這句話的分量不可謂不重。

而他之所以會寫這樣一封信給謝虞琛,是因為在這封信前,謝虞琛在信中坦然地袒露了自己的憂慮:

“杜仲膠是個新鮮東西,制取一事完全是摸着石頭過河。我沒有半點經驗。”

“坦白來講,我心裏一點底沒有。雖然我在之前的信中說得頭頭是道,但實際操作起來,我只是個不折不扣的外行。”

“前路一片未知,我很擔心辜負了大家的期待,又害怕造成難以挽回的巨大損失。”

烏菏回給謝虞琛的信是很長一封,大致的意思是讓謝虞琛不必太過憂慮,不論做什麽事都有失敗的可能。

最後,他在信中寫道:“無論杜仲膠一事成功與否,謝郎都不需要有後顧之憂。所有的憂患和風險,都會有我為你承擔。”

因此烏菏才會任人誤會,以為謝虞琛此行完全是奉了他的指派。

這樣一來,若是謝虞琛沒能将杜仲膠成功提煉出來,那麽千畝林地的損失,亦或是朝堂上大臣的指責和攻讦,都不會波及到他。

謝虞琛雖然不可能真的置身之外,将一切的責任都交給烏菏擔着。但這封信卻很大程度地安撫了他的焦慮。

因為除了他自己,這世上還會有另一個人和他一起共進退。他只需要放開手腳,盡自己全部的努力去做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