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點兒忘了正事兒,她趕緊收了手機,跟上去了。

婚禮的流程走得很順暢,宣誓,交換戒指,親吻,抛花球。

她在沈青綿的眼中仿佛看見了對白楚河的眷戀和溫柔,都說愛人的眼睛不會說謊,白楚河找到了一個愛她的人。

她在人群之中一直笑啊笑,女孩子都羨慕這樣的場合,羨慕和一個自己愛的人白頭到老。

抛花球的時候她沒接着那個花球,因為小腹突然一個痙攣,疼得她險些被擠撞倒在地上。

那個痙攣持續了很長時間,她慘白了臉,微微躬下腰,幸而人群氣氛恰到好處,沒人注意到她的異樣。

“白楚河——”人群之外,突然就有人高聲喊道,引起了人群的高度注意。

人們紛紛側頭看去,她也看了過去,只見那高臺之上站了三個人——鄭開心,陸駿意,還有直言說回不來的,張曉武。

他們仨人手裏一人舉着一瓶酒,高聲歡呼一聲,猛搖,然後開了塞子,“嘭”地一聲,酒水如同噴泉一般灑向了人群中央,有人尖叫有人驚呼,一片混亂之中,她在那漂浮灑落的酒水之中,在正好的陽光之下,看見了那個仍然還明朗慷慨的少年模樣。

有水汽灑到了她的臉上,她的小腹突然就不那麽疼了,白楚河被沈青綿護在懷裏,避免酒水灑到了她精致的妝容上。

自然,張曉武這樣的行為,受到了不少的投訴和謾罵。

可他不在乎,就站在那裏,笑嘻嘻地指着天上,“白楚河,新婚快樂!小爺給你鬧個永生難忘的婚禮!”

說完,就看見了那天空之中飛來了一個熱氣球,從上而下,洋洋灑灑地落下了無數的櫻花花瓣,起了風,櫻花紛紛落在了那一場即将結束,即将散去的人群之中。

喧賓奪主,依舊高調狂傲。

白楚河看呆了,張曉武的到來本就是個驚喜,更何況這一場大有鬧得沸沸揚揚的趨勢的櫻花雪雨。

那天她突然就變得很幸福。

這兩年在心中的無數遺憾無數空蕩,在張曉武陸駿意和鄭開心聚齊的那一刻,她好像突然就有了着落感。

許暮之已經離開了自己,而她幸好,還有這麽多的朋友。

張曉武鬧白楚河婚禮的這一出,算是徹底成了一場盛大的趣事。

估計其中的人一輩子都沒見過這樣的婚禮,和最高調的祝福,她見着婚禮到最後結束了,也有人帶着一身的酒氣談論着這件事兒。

她看見白楚河挽着沈青綿和季謙平和地交談,季謙來過後很快便走了,走之前看了看她,什麽都沒說,只是一個簡單地點了點頭。

就像是萍水相逢過的一個朋友。

張曉武說自己很久沒回國了,正好大夥兒都聚這麽齊,幹脆什麽時候約個時間。

她嘴上說着沒什麽意見,心裏又默默地往後推了好幾天的回程時間。

婚禮結束後她特別累,一到酒店就直接倒頭睡了,一覺到了大天亮,還是趙春曉打電話來叫醒了她。

趙春曉大致的意思是,既然回了北京就趕緊回趟家,給她安排了一個相親,就是北京本地人,人不錯,家世好爾爾。

她很難受母親這麽給自己操持着這些事兒,好像每天都沒什麽事兒可幹了。

誠然,退休了的趙女士的确沒什麽事兒好操持,除了給她介紹對象。

她揉着惺忪的眼睛,愣了愣,說,“我先去看看爸和爺爺。”

墓園。

這裏安息着亡靈,一如既往地安靜。

今天的天氣,和昨天一樣好,只是北京的天空,不知道什麽時候變得陰沉了,即使是豔陽天,似乎也不再如同往日了。

北京這幾年的變化越來越大了,巨大的人口流量讓這個城市發展得越來越快,她聽聞京郊的那棟房子被劃進了政府的城建開發規劃區,好像已經拆了,還是沒拆,她也不太清楚。

她其實更在乎的,是那個房子裏的那幅畫。

那幅他曾經畫的,槐樹下的畫。

說了要将那畫帶回他們住的地方,最後也不知道因為什麽事兒,沒能實現。

找到父親和爺爺的墓地後,她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摸了摸冰涼的墓碑,拂去了上面的些許灰塵,笑道,“我沒讓您失望吧?雖然混得一般,但也不至于落魄呢。”

“我過的挺好的,您二位不用擔心,再過個幾年,沒準兒我就晉升檢察長了,可給您二位長臉了嘿。”

說着說着她就沒再言語了,輕靠在那墓碑上,阖上眼,仿佛已是累極,在這裏才能安心。

風舒服地吹在臉上,她靠着墓碑意識竟然開始有了一絲混沌,疲乏之感襲來,她換了個姿勢,更加舒服地小憩了一會兒。

園子中還有其他人來悼念,輕微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再由近及遠,她的困頓感越來越重,卻突然被小腹的一陣抽搐痙攣給疼醒了。

那痙攣持續不斷地開始折磨着她,她算着日子生理期估計也是這幾天,每次來生理期都讓她覺得特別難受,疼得根本沒辦法好好工作,都是當年作的孽,現在受了報應也是活該。

她直吸冷氣,後背出了一層冷汗,等到那個勁兒過了以後,她才漸漸地舒展開來。

這時寧子打電話過來了,看見了“寧子”二字後她才突然想起來那個救命恩人的事兒。

寧子打電話來也無非不是問她有沒有看清那個人的樣子,還說自己這邊差不多已經摸清了這個人的底細。

寧子果真是個合格的檢察官。

“那人剛回國不久,是莫斯科來的,具體叫什麽不知道,但我搞到了那個人的手機號碼,您可以自己問哦。”寧子的聲音充滿了得意。

剛回國不久。

莫斯科。

她立馬掐斷了寧子的電話,翻出了昨天的那張照片,她的雙手已經有些顫抖了,漸漸地放大,再放大,模糊不清的一張圖片連輪廓都不是特別清楚,可是她又怎麽會不認識這照片上的人啊。

寧子的短信很快發過來,是一串熟悉的手機號碼,她說,“據說他也姓許哎,和部長您一個姓,真巧。”

是啊,真巧。

她拿了號碼就跑向了墓園外,那漫長的臺階她覺得無比地難捱,一步一步地走,卻好像怎麽都走不到盡頭。

她匆匆地拐了一個道,擡手就給那個電話打了過去,并非是寧子給自己的,是那個一直存在手機通訊錄的,永遠位于第一個一眼就能看見的號碼。

撥出去的似乎她才知道自己有多緊張。

可那邊沒有人接,而她卻聽見了隐約的手機鈴聲在自己的周圍響起。

下一個拐道之後,她舉着手機掐斷電話,正要再次撥出去,就看見了那個,站在臺階之下,同她遙隔相望的人。

她正要再次打出去的動作滞在了那裏。

曾經無數次出現在夢中的人,此刻就在自己的面前,那麽幾步的距離,只需要她往前,再往前一點點,便觸手可及。

他清瘦了些,頭發短了些,穿着黑色的衣服黑色的褲子,臉色并不是特別好。

而她不敢眨眼,害怕自己一眨眼,就如同一周前的那一場真實卻又虛假的夢境一般,下一秒便粉碎于風中。

他微微擡起了頭,熟悉的聲音便傳進了耳裏,像是經久不衰的一場飓風,席卷過她終年荒蕪的心野,他說,“時間是個很可怕的東西。它讓我淡忘了親離的痛苦,也讓我淡忘了對你的愛。我總是希望我能再見到你,也好讓我對你的記憶再深刻一點,也好讓我能親口對你說一句,許由光,好久不見。”

他輕輕地綻起了一絲淺笑,對着她伸出了手,他說,“許由光,好久不見。”

她終于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他的面前,緩緩地伸出了自己的手,同他緊緊而握,她說,“好久不見。”

終是顫抖了聲音,她撲進了他的懷裏,埋在他胸膛之間,悄悄紅了眼睛,她輕聲說,“好久不見,我很想你。”

那,究竟不是一場夢。

所愛隔山海,山海皆可平。

番外一 你是一樹的花開

天邊浮起了一絲血色晚霞,夾着烏黑的雲,緩緩積壓而來。

重慶和海城僅僅相隔了一個城市,氣候卻差了太多,不過好在是夏季,無論是走哪兒,都是熱得人直跳腳。

她随意坐在路邊的一個木椅上,木椅有些老舊了,但椅腳還算穩,她坐下來的時候,特意小心翼翼地晃了兩晃。

重慶的房子前年租給了別人,今年合同到期,搬走後房子就空置了,她今天特意來了這兒一趟,好好打理了一番,将老人生前放在閣樓的那些東西,都搬了出來。

老人生前的夙願便是能看着她安身樂業,可惜直到老人臨死,她卻沒能讓他老人家看到。

她晃晃悠悠着,周邊的蚊蟲叮咬着她露在空中的皮膚,皮膚好幾處起了紅點,她撓了撓,繼續等着。

很快,那地平線上就出現了一個人的身影,背着夕陽朝她而來,看見了她,加快了步伐幾乎是小跑着到了她的面前。

她站起身,他就不知道從哪裏變出了一個小小的背包吊墜,那吊墜小人紮着馬尾辮,穿着正正經經的工作服,就這麽神情高傲地攤開在自己的眼前。

她接過來,擺弄了一兩下,問道,“你特意從北京飛過來,就是為了給我這個啊?”

“對啊。我第一眼看見這個的時候,就覺着很像你。”

她低頭嘟囔,“我哪裏是這樣的?”

“上次你替同事上法庭起訴的時候,就是這樣的。”

她擡頭。

兩個人現在一個人在北京,一個人在海城,她忙得抽不開身,就只能是他來找她的次數居多,每次他來找自己的時候她都在檢察院裏,後來慢慢的,他就養成習慣,直接到檢察院門口來找她了。

也就那一次,讓他碰上了,還給看見了。

她輕輕笑道,“都讓你別來了,這麽遠,過兩天我就回去了。”

他卻搖頭,“不遠,一點兒都不遠。”

相比起六千公裏不止的莫斯科,這點兒距離又算什麽?

他牽起她的手起步離開了這座房子前,離開前回頭看了看,房子窗口裏黑漆漆的一片,仿佛下一刻,就會有一個老人站在門口背着手,對着她們笑呵呵地揮手。

他低頭,看見亦步亦趨跟在自己身後的她,問道,“由光?”

她似乎正在沉思,聽見他在叫自己,遲鈍了一下才擡頭,他笑道,“回北京吧。”

就像是猜着了他想的什麽,她聽後,笑了,點點頭。

兩個人就這麽相安無事地牽着手在空曠的馬路上走着,高跟鞋穿了一天已經是累極,她突然就崴了一下腳,他注意到了,就替她脫掉了鞋,蹲了下來,說背她。

都這麽大的人了,她哪裏還需要這麽被呵護着,下意識推辭了一番,最後卻拗不過他,爬上了他寬闊的後背。

上一次他這樣背着自己,還是在很多年以前。

練了舞傷了腳,被他背着去了醫院,那是她第一次知道了被人背在背上是什麽樣的感覺。

“許暮之。”她突然在他耳邊喚道。

他“嗯”了一聲,洗耳恭聽。

“你說一聲‘我愛你’吧?”

“嗯?”

“說一聲‘我愛你’。”

“說什麽?”

“我愛你。”

他笑了,“我也愛你。”

自知被耍,她佯裝憤怒輕錘了他一下。

他失笑。

“我最近總想起一件事來,這件事兒就在我腦中一直繞着,我想問你。”

“問吧。”

“當年你在莫斯科,對我說過‘你會後悔的’,這句話我至今都沒想明白,你怎麽能,從一開始就否定了我對你的感情呢?”

他沉默了很久。

她以為是他有了情緒,湊過臉去看他,卻見他目視着前方,一直在輕輕地笑。

“由光,我是一個孑然一身的人。”

他只說了這麽一句話,便沒有然後了,她等了很久,也沒等到他的下文,問了他半天,他也沒有再言語。

她沒那麽強的求知欲,見他不說,也就不再繼續問了,趴在他的肩上,閉上眼小憩。

周邊很安靜,老爺子生前挑的地方,就是圖它安寧不擾人。

他背着她走出了馬路,她在他的肩上很快便睡熟了。

他以前其實沒怎麽發現她有這麽強的事業心,為了工作通宵,連着幾天都沒好好休息,他偏過頭想看肩膀上的人,剛一轉頭,她就輕微地“嗯”了一聲。

被吵醒了。

他無奈地轉頭,步伐緩而慢。

他說,我是一個孑然一身的人。

由光,一個孑然一身的人,做事情總是不顧頭也不顧尾,我沒有在懷疑,只是在怕,怕你有一天,真的會後悔。

可是,還好。

就像是曾經他對她說過的,不管是什麽時候,只要是以後,就交給時間來證明吧。

願從此,風輕雲淡,歲月安好。

番外二 時光未憶少年時

第一次遇見她,是在古鎮上的街邊小攤上。

有游客占小便宜,強買了她辛辛苦苦編制的手藝,兩個人就在人來人往的街上,吵了起來,周圍圍了一群游客,紛紛都在說她買的手藝太貴,故意坑蒙拐騙無知游客。

她一個柔柔順順的女孩子,在一群氣勢聲高的游客之中,顯得格外無助。漲紅了一張臉,為了那十塊錢,愣是和別人争執了幾個來回。

他那時候剛被法大錄取,自家老爸老媽都沒對自己金榜題名這種事兒有任何信心,可是後來在許由光的惡補下居然還給考上了,二老心頭開心,給的錢也慷慨了許多,于是他拿着那豐厚的獎勵,吆喝着哥兒幾個去旅游,最後卻一個人都沒來。

他抱着相機,當時還沉浸在許由光那群人放了自己鴿子的郁悶之中,轉頭看見了這樣一幕,自然是沒有心情去理會。

可是在後來的後來,如同荒野的漫長時間裏,他不止一次地想過,如果在那個時候,他願意伸出援手,興許,她也不會變成後來的樣子。

他沒有将那些事兒都放在心上,以後那不過是一件很尋常不過的糾紛,他也是後來才明白,原來那只是開始。

不知為什麽,他不記得當時那個游客嚣張地說過什麽,也不記得她當時争辯過什麽,記得的,只是那一張倔強的臉,額上有細細的汗珠,一雙眼睛特別亮,特別特別亮。

亮得他在那日的陽光之下,甚至看出了三分顧盼生輝。

再次遇見她,便是在學校裏的銀行彙款機前。

她怔怔地看着自己辛苦了一個暑假的學費就這麽交了,他當時見了,雖然不能切身體會,但也深知這世間,沒有無憂無慮的日子。

當時只覺得這個女孩子眼熟,卻想不起來是在哪裏見過。

他鮮少在意。

從小家中的張女士就告訴他,要懂得人間疾苦,他深以為然,也就是那一刻,他突然就想起了在那個古鎮上倔強的女孩。

那一場糾紛他不知道後來是怎麽解決的,但據說是鬧到了警察局的,她被舉報欺騙消費者,被罰了幾百塊錢,她一氣之下就找上了那個游客的賓館,誰知道那個游客見到她一個小姑娘,長得又水靈,就想将她強了,要不是服務員看見她氣勢洶洶地沖上去,擔心之下跟了上去,興許她就被玷污。

就因為那十塊錢。

這世上,好像壞人到處都是,又好像,到處都不是。

而他為什麽會知道?

因為他碰見了一個老人,老人告訴他,自己是來給孫女送生活費的,說自己的孫女把錢忘在家裏了。

一個老人,不懂彙款,不懂郵遞,從口袋裏掏出來一個被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布包,裏面零零散散也就五百塊錢,為了這五百塊錢,竟然千裏迢迢地,從遙遠的南市跑到北京,找到這裏。

老人抓着他問,“同學,我的孫女叫施純,你能幫我找找嗎?”

施純。

這個名字,他從許由光的口中聽過,是她的室友,但他沒正式見過,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同一個人,就試着聯系了一下,誰知道還真是。

他看見那姑娘從遠處急急地跑過來,手中還抱着書,再看見自己奶奶的時候,霎時便紅了眼睛。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

施純。

這個名字的主人,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在他的心裏種下了種子。

只是後來的發展讓他有些無法接受。

她故意纏着許由光,搶了許由光所有的功勞,接着許由光的關系網不斷撒網勾搭,甚至将在外惡意抹黑許由光,樹立了自己柔弱可欺的形象。

白楚河在說這些的時候,他其實是不信的。

他不敢相信,自己見過的那個女孩子,是這樣的人。

可是說到底,他不了解她,堪堪只憑幾面之緣,又怎麽能随意評定一個人呢?

于是他開始漸漸對她改觀。

在他從小長大的圈子裏,其實見過也聽過很多這樣的人,他以為她是虛榮,以為她是勢利。

直到,他在那個酒吧外,看見她邊走,邊一個勁兒地抹着淚。

似乎是委屈到了極點終于爆發,絲毫不顧形象地哭着,穿着暴露的裙子,皮膚光潔白皙,引來不少的目光。

他将車停靠在了路邊,抽着煙,看着她就這麽走了過去。

心煩意亂。

他掐了煙,開車跟上了她,她哭花了妝,尚還青澀的臉頰上花花綠綠的,一路上也不嫌丢人,完全沒了先前幾次見過她的那些嬌俏妩媚。

鄭開心讓大夥兒都離她遠點兒。

這話說得很委婉,按那哥們兒的性格,會直接告訴他,那不是個善茬,不像個好人。

當他開始意識到自己在對這個人已經開始起了細細深究的欲·望的時候,心中驚起,接着趕緊開車離開。

可最後還是不放心,倒了回去,就看見她趴在椅子上睡着了。

他上前去,拍了拍她,沒反應,一身酒氣,已經是喝醉了。

他只得扶起她,将她帶上了車。

開車到了一家酒店門口,開了房,将她安頓好。

她死活拉着自己的袖子,口中胡言亂語着什麽,他不甚在意,抽出了自己的袖子,正要走,她突然就沖了上來,從後面抱住了他。

他身體一僵,聽着她在身後哭啼道,“若楠,別走……”

若楠是誰,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這樣的情況,太容易出事兒。

他妄圖掙脫開她,她卻不依不饒地覆上來,也不知道哪裏來這麽大的力氣,将他撲在了床上。

那晚的腦子特別特別亂,想着從一開始他第一次遇見她,到今夜他看見她這鮮為人知的一面,他總覺得,她不是那樣的人。而他張曉武,本身也不是一個正人君子,在她這樣百般無賴的糾纏之下,也做不了那個柳下惠。

于是他們就稀裏糊塗地做了。

那是她的第一次,進入的時候疼得她全身一縮,哭了,卻沒有推開他,反而努力迎合了上來,以自己的柔軟包裹着他的堅硬。

那夜大概是他經歷的所有人事之中,最有體驗感的。

大概是因為這具溫軟得不像話的身體,又大概是因為心底裏早已經埋下的情愫的種子。

第二天醒過來的時候,身邊已經沒人了。

昨夜就像是一場香軟到了極點的春·夢,如果不是因為看見床單上那星星點點的紅色血跡,他就真的以為,那只是一場夢。

不知道為什麽,從那以後,無論有多遠他都會橫跨兩個校區的對角線去到她上課的教室周圍,去看她的生活,想知道她的一言一行,想知道她到底是個什麽樣兒的人。

她每天都吃食堂最便宜的午餐,和一起結伴而行的姐妹談笑聊天,和尋常人無異,絲毫分辨不出那竟然是個功利心極強的女生。

他之後總會回想起他們在一起的那一晚,她脆弱地抱着自己的時候哭着喃喃的那些話,至今都還猶在耳邊。

最清晰的一句話,是她說,若楠,我累了。

那個若楠到底是誰?她不是,四處勾搭有錢人麽?

每每想起這個,他又會覺得特別煩躁。

為什麽要開始在意那些,這些酸酸澀澀的情緒又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這其中的因果,或許連他自己都忘了。

“若楠是誰?”

在那個聚會之後,無人的角落裏,他終于抓着她,問出了這個問題。

他想知道那是誰,也想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沖動,她分明是個世俗至極的女子,卻讓他倍感疏離與羞恥。

她臉色有些難堪,被他死死抓着手掙脫不開,一雙眼睛,就和當初她同那游客争執時的神情一模一樣,倔強、努力、帶着他無法理解的執着,突然在那一刻他就明白了。

他曾經自以為是缭亂的紅塵,在她的面前,竟然變得如此不堪一擊。

可怎麽會是她?怎麽能是她?

他對她殘存的那一絲單純與善念,竟然抱着無比的期冀與幻想。

他幾近是執念一般地态度追問她若楠是誰,她連連後退,被逼急了,在他的手臂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他吃痛松開她,怔然地看着她倉皇逃離。

為什麽不可以?

許由光說,施純也許沒有表面上看着那麽令人讨厭,她的家境不好,其一切出發點,興許是為了更好的日子。

是啊,更好的日子。

他因為相信這一句話,一次又一次地告訴自己,她沒有表面上看着那麽令人讨厭。

可是事實往往不盡人意,她似乎真的,為了前途,什麽都幹得出來,他曾在那個古鎮之上看見的那個女孩子,就猶如昙花一現,他還來不及細細品味神韻,便已經随之凋零。

他對她,從最初的跟随,到最後的坦然相對,他追得緊,三百六十一招,招招不重樣,背着許由光,整日嬉皮笑臉地待她,可她也拒絕得無情,可他也想要時時刻刻看見她,看見她的喜悲,看見她的疾苦,他很清楚那不是同情,是男人對女人的愛情。

他看見她每天辛苦地幹着兼職還不斷地來往着學校活動,于是就偷偷地拜托了輔導員,塞了一筆錢,讓輔導員轉交給她,打着臨時補助的名義給了她,可第二天輔導員就叫來了他,将那筆錢還給了她。

他怔怔地拿着那筆錢,聽輔導員說,她沒要,說是不可以。

為什麽不可以?

他張曉武,怎麽說也是前途似錦,家世顯赫,她既然那麽喜歡有錢人,又何不依從自己?!

他在那個酒吧裏找到她,她當時正在整理着那狼藉一片的酒桌子,他上前,直接就拽起了她,她似乎是被驚吓了一下,猛然擡頭,看見他,他開口,一字一句,“為什麽不可以?”

兩個人争執着誰都不讓誰,還是經理見勢不妙趕緊過來調和,拉開他,“曉武爺,別生氣別生氣,這姑娘新來的不懂規矩,您有什麽事兒,告訴我……”

他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将這個女人盯出一個洞來。

對哪個男人都可以妩媚多情,對哪個同事都可以僞善讨好,卻偏偏待他張曉武如同瘟神,如同垃圾。

經理的勸說還在耳邊,可他的眼中只剩了她抱歉的神情。

那是她對他第一次露出這樣的神情。

原來這樣的女人,也有鮮活的心。

他在一片震耳欲聾的音樂之中,失望地轉身離去。

她是怎麽認識了何方文,又是怎麽和他勾搭在了一起,這些,是他一直疑惑,卻也知道是必要發展的。

她這樣的人,野心那麽大,大到想要超越許由光,想要超越所有人,抱着妄圖碾壓的心思,愈發地精致,愈發地成熟。

他太明白了,這是一個虛榮的女人,該有的所有潛質。

正因為明白,他才會開始漸漸地心灰意冷,開始漸漸地失望,開始明白過來,是不是一開始,自己就将彼此第一次見面時的場景,美化得太過了,做一個假設,比如她從一開始,就是一個這樣的人。

他找到了她,那是何方文給她買下的一套高級公寓,他知道,他一直知道,她住在哪一棟,哪一號樓,哪一間套房。

絲毫沒有顧忌何方文是否在這裏,他敲了門,在她門剛開一瞬間,就蠻橫地擠了進去,她尖叫一聲,被他捂住了嘴。

何方文沒在。

她剛睡下,身上還有沐浴露的芬香。

他依然執着于那個問題,“為什麽不可以?”

為什麽?

她如果想要什麽,又何必委屈于那個男人的身下,他明明,都可以給她。

都可以。

她在黑暗之中,睜大了眼睛看着他,看着他,一滴淚就這麽觸不及防地落了下來。

他松開她,她驚喘了一口氣,後退了幾步。

他讨厭她這樣疏離的态度,和逃避的行為。

特別特別讨厭!

他忍着怒氣,那一刻,想的是,今夜她若是能給自己一個答案,那麽他從此以後,徹底心死。

他逼近了她,“為什麽不可以?”

她看着他,窗外折射進來的月光将她眼中照得熠熠發亮,她終于輕輕搖了搖頭,低頭,“曉武,誰都可以,但你不可以。”

他是第一次這麽喜歡一個人,三年的時間都用來喜歡了一個人。

他知道他們并非一個世界的人,他們所見識的人和事皆不是一個層次,可他還是很喜歡她,很喜歡很喜歡。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就像是許由光不明白,她這樣的人,怎麽會和自己糾纏在一起。

何方文是誰?

是在這個圈子裏,臭名昭著的人,檢察方查了他這麽多年,就等着他露出馬腳一網打盡。

她跟着他,還不如跟着他張曉武。

何方文遲早會落馬,遲早會殃及她這一個無辜的情婦。他不止一次說過,也不止一次想要将她從泥澤地中拖出來,可他做這些事,除了讓她執念越來越深之外,就只剩下了他張曉武的自作多情。

他想知道,為什麽他不可以?

這個問題的答案,他很快就知道了。

何方文落馬,比他想象之中,快了許多。

他聽說何方文被抓的那一天正好和她在一起,聽說她也被拘留在了局子裏,聽說學校給了她處分,取消了一切資格和政治權利。

她的平步青雲,她曾經努力經營的一切,都在那一剎那,悉數毀于一旦。

報應。

最後他動用了多方的關系,将她從局子裏保釋了出來。

出來的那一天他開了車在門外等她,看見她一身清淡,面容憔悴,失魂落魄地走了出來,看見他,沉默不語,卻悄悄紅了眼。

他什麽都沒說,将她帶上了車,離開了警局。

她說她想回南市。

他想帶着她去收拾行李,她卻說那些東西都不是她的,她都不要了。

他不知道為什麽聽了這話心中莫名地糾結了一下,最後還是帶着她回了南市。

她的家,比他想象之中,還要簡陋,還要貧瘠。

一個從小身世優越的京城公子哥,又哪裏見過這樣的疾苦。

家中住了一個老人,老人聽見響動,就叫了一句,“若楠,你來了?”

他當時愣了一下。

她卻很自然地應道,“是啊奶奶,我回來了。”

後來才知道,若楠,是她的青梅竹馬。

成績不太好,卻很喜歡她。

喜歡到初中一畢業就開始賺錢供她讀書,喜歡到為了她和那個游客拼命,惹到了當地勢力,被打得頭破血流,慘死街頭。

那個若楠沒有親人,只有一個奶奶,奶奶身體不好,若楠死後受了刺激,連精神都開始恍惚起來。

她咬牙狠了心,給了一筆錢,将奶奶交給了旁人照顧。她說,她想要過那種日子,那種不必再為了十塊錢而拼命的日子。

那種提心吊膽,有上頓美下頓的日子,真的,太難熬了。

她嫉妒許由光,嫉妒許由光同樣都是女孩子,他又憑什麽趾高氣揚,生來便什麽都不缺?所以她搶走了許由光的很多東西,從許由光的功勞和人際,到許由光喜歡的男人。

她在說這些的時候,手裏洗着衣服,河邊水聲潺潺,她神色淡淡,仿佛說的不是自己,是別人。

他默默地站在她的身後,腦海裏,還是剛剛許由光找到了這裏,同自己鬧翻了的場景。

她也知道他沒認真在聽,不在意地笑了笑,洗完了衣服,就端起了盆,離開了。

他來了這兒這麽多天了,一直陪着她,他不相信她會一點兒反應都沒有。可事實卻是,她真的一點兒反應都沒有。

最後那一個夜晚他躺在通風的客廳裏,計劃着回程的事情,她抱着一團被子就走了過來,問他,“你冷嗎?”

他感到很奇怪,這麽多天的時間裏,他都是這麽過的,她怎麽會偏偏在今晚跑來問他冷不冷?

他在她略有些不自在的目光之中坐起了身,她放下被子,嗫嗫道,“我就是……特別感謝你。”

他自嘲一笑,“我無需你的感謝,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麽。”

他看見她緩緩地走了過來,解開了身上的睡衣紐扣,問道,“曉武,你還會嫌棄我嗎?”

說完,就坐在了他的身上,試探着吻了吻他的唇角。

見他沒有反抗,她雙手便環住了他,俯下了身,吻了上去。

她如今變得如此會挑~逗男人的欲望,他有很多話還想和她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