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母出門之前, 倒了一杯熱茶,沒來得及喝就出門。現在已經涼了,碧綠的茶葉伸展開來, 像溺在杯底的蝴蝶。

岑惜覺得自己就是那些蝴蝶。

她慌張逃出水底, 小口快速喘氣, 吸進來的氣讓嗓子發幹, 她咽了下口水潤喉嚨,轉為大口深呼吸, 像是第一次品嘗空氣的甘甜。

他已經松開她,但指尖偶爾的觸碰, 仍讓她感到一種電流的酥麻感。

男人身體板直站到她面前, 又恢複了清冷的模樣, 只有眼角還微微泛紅:“我媽到底跟你說什麽了?”

“咦?”岑家小惜茫茫然,并不知道簡珂為什麽這麽問, 因此也答不到重點上, “說你五歲時候不給你買扭扭車。”

簡珂:“?”

簡珂對他媽挺了解的,也看得出來他媽是真的喜歡岑惜,但眼下岑惜的這個态度又讓他捉摸不透。

他舌尖抵在後槽牙, 垂眸看她:“行, 你不說我自己問。”

看着他說完就從兜裏拿出手機,岑惜連忙把他的手按住:“為什麽還問啊?我都說了呀, 阿姨跟我說因為沒給你買扭扭車,所以你就努力學習想早點賺錢!”

因為不肯袒露心跡,又或是因為陰差陽錯,他們之前已經錯過了太多時光,簡珂不想再重蹈那些亂七八糟的覆轍。

他把手機扔回兜裏,反鉗住她的手, 直截了當的問:“那不給我買塑料車,跟你忽然不搭理我了有什麽關系?”

岑惜撓了撓頭,她有表現出來不搭理的意思嗎?

她本來想的是,有必要再多給這樣優秀的他一點崇拜和尊敬,不能總是跟他插科打诨,這個行為,竟然被他理解成“忽然不搭理”?

她的沉默讓簡珂眼底發黯,仰頭深吸了一口氣,像哄着她似的問,“那所以,五歲的簡珂沒有塑料車,跟你不搭理快三十歲的簡珂,有什麽關系,嗯?”

岑惜咽了下口水,溫吞道:“我哪敢不理你,還不是擔心,自己會打擾你……因為你一直都,很努力,我好不容易成為你的女朋友,不想拖累你。”

簡珂氣笑了似的輕嘆出一口氣,舌尖延着下唇舔了一圈,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問她:“到底是誰好不容易?”

岑惜:“嗯?”

簡珂對上她的視線:“還沒發現麽,我們之間的關系,一直都是你在主導。”

如果人可以具象化,那岑惜現在就是一顆,大大的,問號。

“最初,我不知道你內心的想法,但你不想理我的時候,我們一句話也說不上。”簡珂眼中情緒不明,“後來,能在一起,也是因為你有這個心。再就算名義上在一起,你想躲着我,我也一點辦法也沒有。”

他的聲線很平緩,十分平靜的把這些話說出來,卻讓岑惜感覺全身血液往上湧直到頭重腳輕,腦中的第一個想法是想表演單手倒立。

秋風穿過側卧,把岑惜原本垂在耳側的碎發揚起,吹進眼睛裏。

她一邊眨眼,一邊用食指把頭發勾出來,等頭發回歸原位時,岑惜的眼睛已經變得紅通通濕漉漉的。

簡珂進去把房間的窗戶關上,想起她灰塵過敏,正要把房間的門也一起關上,手背上卻粘上了一只滾燙的小手。

她将門把手往下按,把門推開。

簡珂:“會過敏。”

岑惜:“這點灰塵,沒事的。”

比起這些,她還有更重要的事要确認。

岑惜三兩步走到剛才簡母拿過相冊的書架前,吸氣攥拳,從上面取下來那個疑似她一年前丢的本子。

夕陽的餘晖順着在白色本子封皮上鋪開。

那天是模拟法庭。

上一組同學正在進行中,大型公開處刑現場,岑惜緊張到恐慌。

更不要說臺上有個同學因為太緊張支支吾吾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岑惜被他渲染的更緊張,唯恐自己上臺也會那樣。

一個小時的時間,她來來回回去了五六次廁所之後,才看到坐在暗處的他。

指骨分明的食指和中指間夾着一根黑色的簽字筆,有一下沒一下的點在面前的評分紙上。

盡管是坐在臺下,那股子倨傲仍從骨子裏恣意散出來。

從她那個座位,能看見他脖子後面幹淨的領子翻折的一絲不茍。

她把随身攜帶的書翻到相對空白的一頁,偷偷的把這一幕畫下來。

那時候已經喜歡他六年,他像是埋在心裏的甜糖種子,畫過之後,心真的平和下來。

連他她都敢暗戀,還怕這小小的模拟法庭?

……

巨大的緊張過後人是不記得當時發生了什麽的,以至于岑惜不記得在臺上時自己說過的話,不記得對手的反應,也不記得臺下人的反饋,她只記得,自己好像表現的還不錯。

簡珂從她手裏接過那個本子,從他的表情就可以說明。

他知道這個本子是她的,而且是故意拿的。

陽光似乎偏愛他,碎了一部分在他衛衣邊露出來的白襯衫上。

他抿嘴笑溫柔似漫天星辰的模樣,讓她有片刻的晃神。

早些年,人生活的範圍集中在學校時,簡珂因為學習好,被老師衆星捧月般的圍在手心。

他也用自己的實力證明了自己值得。

但凡他想做的題,沒有一道會做錯。

如果他的答案和教科書上的不一樣,那就是教科書印錯了。

鮮少有人知道,在其他人或羨慕或崇拜的風光背後,是日複一日的刻苦。

驕傲也是真的。

因為他不會出錯。

直到那一年,他以助教身份去評審她的模拟法庭。

他對岑惜這個名字是有印象的。

偶爾探讨結束後,岑建教授說起他的家人,總要說一句:岑惜啊,哎,不務正業,發愁死我了,你有空幫我看看她。

又或者是聽到路過的男生說:卧槽,岑惜那腿,那臉,真絕了。

頻率還不抵。

他跟岑惜接觸的很少,課上遇到,幾乎沒見過她看黑板的時候。

更不要說提問,她從不回答。

除非點到名字,她才會不情不願的站起來,坐下時瞪他一眼,然後下一個動作就是和身邊人嘀嘀咕咕。

久而久之,她在他心裏就形成了一個固有印象。

花瓶。

但是模拟法庭上,她的表現用“驚豔”兩個字來形容或許都不為過。

思路明确,條理清晰,有條不紊,侃侃而談。

把她對面本來教授心中的第一打到話都說不出來。

優秀的難以想象。

無關乎外表,她是他唯一判斷錯了的人。

在他心中,她成了唯一的例外。

不自覺的開始去留意她。

散場後,他在她的座位上拾得這個本子。

不過他沒打開過。

他聽包宏藝說,有人在圖書館看到她。

見到她的時候才發現,她對他的排斥比他曾經感受到的還要強烈。

那是有記憶之後,他人生中的第一次不知所措。

後來他看見了她的電腦屏幕。

本來只是想加好友認識她一下。

他連措辭都想好了,你父親讓我看着你。

沒想到陰差陽錯成了她的徒弟。

本想找個機會坦白,可她在網上的樣子實在過于可愛。

他舍不得。

岑惜聽他說着和她認知中完全相反的兩個世界,小步後退,直到身子貼在冰冷的牆壁上,她才下意識的重複:“可愛……嗎?”

“嗯。”簡珂向她的方向邁了兩步,攥着她的手,她的小手像沒骨頭似的,任他把/玩,“有些話我之前跟你說過,現在我再說一次,如果你再忘,那我就無限次重複。不要總是用完美掩飾真實的自己,至少在我面前不用。”

岑惜怔然,為他說的結論,也為他說的“無限次”,連呼吸都有片刻的暫停。

“我應該是有點偏執。”簡珂聲線沉啞,“認準一條道往死裏走,對人生如此,對你也這樣。但我遇到你之後,真的想停下來,跟你一起看你眼中的萬物和四季。”

像是被從天而降的禮物盒子擊中,岑惜覺得自己頭暈目眩。

她伸出僵硬的手指,掐了下自己大腿外側。

好像真的不疼。

“做你想做的,我會跟上你的。”簡珂第一次在非工作時間說這麽多話,嗓子裏像糅雜了砂礫,他兩只手撐在她身體兩側,清淺的呼吸從脖頸纏繞進肌理,“如果你始終覺得沒有安全感,那我只能承認我這方面經驗不多,這種事我也沒地方去補課,所以你給我點時間,別躲着我了,嗯?”

好似一場久病痊愈,一夜大夢初醒。

岑惜的全部感官歸位。

暗戀的酸澀像是怕被遺忘似的,在心底做最後的掙紮,讓她想哭。

金秋九月。

岑惜拖着碩大的行李箱。

迎新的學姐一邊給她推銷電話卡,一邊跟她說:“B大你是來對了,多少外校的女生得借課表來圍觀我們簡神啊!”

那是她第一次從同齡人的嘴裏聽到他的名字。

如想象中的高不可攀。

——而又朝思暮想。

如今。

他終于站在她面前。

有血有肉。

愛意從心口散發,浸透四肢百骸,她的聲音顫抖:“簡神……”

“不是神啊。”簡珂的聲音低沉溫柔,像是波光粼粼海面上奏起的低音大提琴,“是一個愛你,也希望被你愛的,普通人。”

岑惜猛地揚頭。

對上他目光的剎那,她看清此刻他淡色瞳眸中的倒影。

亘古至今瑰麗熾熱的太陽,彌漫長空幹淨淡雅的雲,攀枝繞蔓豔麗似錦的薔薇科鮮花——

和她。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