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8 章

第二天一早, 坐到馬車上謝虞琛才知道烏菏要帶他去哪。

“沒想到大人在這兒還有莊子。”謝虞琛撩起簾子往外望去。

今天兩人乘坐的馬車可和昨天謝虞琛的那個不一樣,別說是二人面對面坐着,就算是在車裏平躺都不成問題。

“那兒原本是先帝的一處別苑, 後來先帝賞賜給我。我平日裏極少離京出宮, 也不常去那兒。”

烏菏解釋了幾句, 又補充道:“莊子就建在宿山山腰,山裏有好幾處溫泉眼, 還有溶洞, 山下建了馬場,宿山的風景也秀美,算是個不錯的散心地方。”

聽着烏菏的描述,謝虞琛不免有些心動。宿山的名字他是聽說過的,據說那裏泉眼雲集, 泉水終年熱氣騰騰, 因此還有了一個“溫泉山”的稱號, 不少權貴都會去那兒玩樂休閑。

烏菏的別苑自然是所有院落裏位置最好、占地面積也最廣的那個。出了院子, 還有座人造的觀景臺。站在觀景臺上,可以将整個宿山的景色都盡收眼底。

幾個身着戎裝的士兵将謝虞琛引到住處後, 便依序退了出去。等到謝虞琛換了衣服,收拾妥走到溫泉池子時,烏菏已經在這兒不知道多久了。

他怎麽來得這麽早?

即使隔着屏風和一道長長的走廊,水汽還是從池中飄散出來不少。烏菏靠在一把紅木的的圈椅上,垂着眸子小憩。

烏菏依舊穿着一身玄色的衣袍, 只是沒有尋常那麽端着,系帶松松垮垮地在腰間挽了個結, 衣領半遮半掩地露出一截精致而流暢的鎖骨。

帶着潮意的空氣把烏菏的眼睛染得有些濕潤,連睫毛都成了一縷一縷的, 緊緊貼在了他的下眼睑處。

聽到謝虞琛的腳步,烏菏立馬坐直身子,睜開眼睛看了過來。

謝虞琛輕啧一聲,把小臂上的披風搭到一旁的椅背上,“大人身邊沒人伺候着嗎?”

“太吵。”

烏菏言簡意赅地吐出兩個字,站起身,引着謝虞琛朝屏風後走去。又道:“我讓他們都退下了。若是謝郎需要,我再叫他們進來便是。”

“不用了。”謝虞琛搖頭,“我也不喜歡身邊圍着太多人。”

往溫泉池走的路是就地取材,用山中青石開鑿的石磚鋪成的。謝虞琛光着腳踩上去,濕漉漉的,但并不滑,帶着點粗糙的質感。

剛走進去,滿室蒸汽便裹挾着熏香的味道迎面而來。

謝虞琛的視線被水汽擋住大半,朦胧中,只感覺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腕,踩着石階,一步步把他帶進了溫熱微燙的池水中,穩重而踏實。

……

下了水後,謝虞琛整個人就那麽懶懶散散地趴在池邊,下巴枕在手臂上。他的頭發現在已經很長了,在水中浮着,随着水波一蕩一蕩,修長雪白的脖頸在烏發間時隐時現,仿佛無聲的勾引。

“我好像知道該怎麽改進杜仲膠了。”

謝虞琛猝不及防地開口。

“嗯?”

很明顯,另一邊的烏菏并沒有反應過來,鼻腔中擠出一聲疑惑的詢問。

“我說,我好像知道杜仲膠為何僵硬無比了。”謝虞琛又重複了一遍,語氣有些興奮。

“……”

烏菏:“願聞其詳。”

謝虞琛翻個個身,胳膊支在岸邊的竹枕上,側身看向烏菏。

中衣因為浸了水,緊緊貼在皮膚上,隐約露出幾抹薄紅。

謝虞琛天生皮膚白,所以被熱氣一蒸,肌膚的紅便格外明顯。

他把貼在臉頰周圍的濕發輕輕攏到身後,然後吸了一口氣,看向烏菏:“你聞到空氣中有什麽味道了嗎?”

烏菏從岸上撈過一張托盤,給謝虞琛和自己一人斟了一杯花茶,然後不疾不徐地開口:“熏香?還是茶水糕點的味道?”

“都不是。”謝虞琛心情愉悅,也樂得跟烏菏賣關子,搖了搖頭道:“你再猜呢?”

隔着缭繞的霧氣,烏菏的身影在謝虞琛的視線中模糊成了一道朦胧的虛影,他只能聽到對面似乎傳來幾聲帶着點啞意的短促輕笑。

“我猜不到呢。”

猜不到呢……

呢,呢你個頭!

謝虞琛隔着水霧瞪向烏菏,但礙于視線受阻,對方似乎并沒有接收到他這邊的訊號。謝虞琛又擡起胳膊揮了揮,試圖将兩人之間無處不在的熱氣攆開一些。

但還是徒勞無功,謝虞琛惱羞成怒地掬起一捧水,朝着霧中的身影就潑了過去。

嘩啦一聲,流水落入水面,又濺起更多的水花來。

“是硫磺,泉水中有硫磺的味道。”謝虞琛氣急。

說起正事,謝虞琛神情又慢慢恢複了原本正兒八經的模樣,“可能是香薰的味道蓋住了溫泉裏原本硫的味道,若是仔細聞,還是能嗅到一點的。”

“所以硫磺就是讓杜仲膠有彈性的關鍵嗎?”烏菏偏了偏頭。

謝虞琛“嗯”了一聲,整個人以一種很放松的姿态靠在石壁上,手臂松垮地擱在兩側。

聞到空氣中硫的味道後,謝虞琛才猛地想起來——

不止是杜仲膠,就算是天然橡膠,也要經過一道“硫化”的步驟,才能變成人們生活中常見的那種橡膠,也就是硫化橡膠。

這就是“生橡膠”和“熟橡膠”的區別。

而相較于從天然橡膠樹提取出來的橡膠,從杜仲樹裏提煉出來的膠質則更需要這一硫化步驟。

謝虞琛最開始研究杜仲膠的可行性時,就考慮過杜仲膠和天然橡膠的區別:

杜仲膠和橡膠在化學成分上是完全相同的,因此杜仲膠才能成為代替橡膠的存在。但二者也具有一定的不同之處,那就是它們的分子結構不同。

如果非要說的話,大概就是天然橡膠的分子鏈像是一個雜亂無章的線團,所以在彈性上才具有其它物質所不能比拟的優越性能。

但杜仲膠的結構卻是一個穩定排列的整體,所以提煉出來的膠質就會呈現出謝虞琛他們看到的、許多類似塑料的特性。

因此他們必須在提煉出杜仲膠之後,再經過一道硫化的步驟,才能使杜仲膠的分子結構由線性的分子結構變成三維立體的網狀結構。

通俗點說就是從“塑料”變成了“橡膠”。

而且這一步還離不開加熱。“硫”和“加熱”這兩個步驟,就像是蒸饅頭裏的“酵母”和“蒸制”一樣,無論少了誰,結果都只會是失敗。

“往杜仲膠中加入硫磺,然後再進行加熱,二者缺一不可……”

烏菏頓了頓,有些意味深長地開口:“若不是謝郎這麽說,其他人怕是一輩子都想不到。”

怎麽突然這麽說?是在試探自己嗎?

謝虞琛喉頭一緊,笑着搪塞了一句“是嗎?”,但整個人已經冷了下來。

“有時候我是真的很好奇,到底是什麽樣的父母才能生出謝郎這樣的人物來?”

謝虞琛低頭看着水中細微的波瀾,神情晦暗難辨,“若是大人知道了,又打算如何呢?”

“不如何。”烏菏的目光穿過霧氣,穩穩地落在謝虞琛被長發遮住大半的臉上,“只是想感謝他們……養出謝郎這樣好的人來。”

“……”

“哦。”

謝虞琛面無表情,給烏菏潑冷水,“那估計是很難如願了,我父母早已離世。”

他拿起托盤上的花茶一飲而盡,又道:“或者等哪天我祭拜他二老,給他們燒紙錢的時候,再替你傳達吧。”

烏菏默不作聲地拿過茶壺,把謝虞琛喝完的茶水又添滿了一杯,“泉水的溫度高,多喝點水。”

***

從溫泉池裏出來後,謝虞琛就去換了準備好的衣物。從裏間往出走時,正巧一陣穿堂風迎面吹來,被頭發泅濕的後頸立即泛起一陣涼意。

其他都好,唯有這及腰的長發,也太費事了些。謝虞琛用布巾擦着還在滴水的發梢,小聲抱怨了一句。

“怎麽了?”烏菏支起身子,歪着頭看過來。

謝虞琛懶洋洋地倒在烏菏旁邊的圈椅上,泉水的溫度把謝虞琛骨頭縫裏的疲乏都泡出來了,現在正是犯困的時候。

他有氣無力地甩了甩指尖的一縷長發,抱怨道:“這頭發擦起來太費事了。”

烏菏拿起謝虞琛搭在椅背上的布巾,拍了拍他右側的肩膀:“側過來一點。”

謝虞琛一扭頭就看到烏菏站在他身側,一手拿着布巾,另一只手撩起他的頭發。

他整個人挨得謝虞琛很近,上半身微微俯下來。謝虞琛感覺自己只要再往後靠一點,就能貼到身後人的胸口。

不知道為什麽,謝虞琛腦子裏的那點困勁兒剎那間就飛得無影無蹤。若他是只貓,估計現在渾身的毛都已經炸開花了。

“怎麽好勞煩大人。”謝虞琛僵着身子道。

烏菏勾了勾他的頭發,在他身側輕笑一聲,“放心,這兒又沒其他人。”

“即使有,也不會有人敢說什麽的。”

“哦……”謝虞琛感覺自己的心跳沒來由地快了些,他稍微偏了偏身子,轉移話題道:“林場那邊等不了太久,我想後天就回去。”

“不多待幾天嗎?”烏菏動作輕柔地擦拭着手中的烏黑柔順的發絲,“馬場那邊有剛馴服的幾匹好馬,不去看看怪可惜的。”

剛馴服的馬啊……

謝虞琛有些心癢,他之前拍戲的時候演過需要騎馬的角色,為此專門學了幾個月的馬術。

但不管是在片場,還是專門的馬術俱樂部,自己騎得都是被人訓練好的、性格極為溫順的馬匹,還從沒體驗過這種直接由野馬馴化而來的。

但謝虞琛糾結了半晌,最後還是搖頭,拒絕了這項令人心動不已的活動,“還是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