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3 章
趁着這幾天天氣放晴, 田間地頭都是背着背簍的人們,穿梭在莊稼中,動作不停地收割着作物。
正午時分, 正是太陽最曬的時候, 旁邊的樹蔭底下卻是一片空當, 沒人願意在這個時候停歇。只偶爾彎腰彎得久了,才肯扶着要稍微直起身子來動一動, 緩解一下酸疼的肌肉。
“阿耶!阿耶!你在地裏頭不?”田壟上, 一個十來歲頭頂紮着兩個羊角一樣發髻的小姑娘,正伸長了脖子站在自己田地裏,雙手攏起大聲喊着。
“三娘你莫喊,你家阿耶在最前頭哩,聽不到你叫喊。”旁邊的田地裏站起一個三十來歲的漢子。
小姑娘順着他手指的方向遠遠望去, 遠處那個背着簍子彎腰鋤地的男人, 可不就是自己阿耶嗎?
她叫着“阿耶”一路跑過去, 前邊的莊稼已經被家裏兄弟爺孫幾個收割得差不多了, 地上坑窪不平,三娘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到她阿耶面前時, 頭上已經蓄起了一層薄薄的汗水。
額頭前的幾縷碎發緊貼着臉頰,也沒人顧得上整理。三娘胡亂抹了兩把,把臂彎上挂着的籃子放到地上,從裏面雙手捧着取出一個裝滿水的陶缸來。
“娘讓我給你和阿兄送飯,娘今天專門烙了面餅子, 說是你跟阿兄天不亮就到了地裏,現在肯定餓了……”
“是嗎?阿耶還真餓了。”男人面上帶了笑, 放下手裏的活計,一只手接過三娘遞過來的水碗, 一只手在衣擺上面來貨蹭了兩下後,拍了拍自家小女的腦袋。
“等我叫來你阿兄,咱們一起到那塊吃飯去。”
像這樣天不亮就背着背簍到地裏的日子已經過了好幾天了,前幾天還只是他和他兩個大兒子在地裏,到了今天,就連阿翁都到了地裏,跟他們一起收糧食。
男人怕自己年邁父親的身體受不住,天氣最熱的時候,好說歹說才把老頭勸了回去,讓他等晌午過去了再過來接自己的活兒。
不僅是他們家,村裏其他人也是一模一樣的,別說是成年的男人,就是那些比她姑娘還要小一兩歲,連話都說不利索的小娃,都學着大人背了個小筐筐,跟在爺娘屁股後頭撿點散落的禾穗豆子什麽的。
收獲的時候晴天難得,說不定哪天老天爺心情不好,就澆下一瓢大雨來。糧食晾不幹,貯藏起來就很容易發黴腐壞。他們一整年的辛苦,可就全打了水漂。
時間不等人啊。他們趕着時間收完莊稼,還要把它們脫殼曬幹,最後才能收到家裏的窖甕中。
在漫長的冬天結束之前,這會是全家老小維持生計的口糧。經不得一點馬虎。
“你家的地收得怎麽樣了?”夕陽西下,忙碌了整整一天的人們,拖着疲乏的腳步和沉甸甸的背簍三三兩兩的往家走,一邊走一邊閑聊着天。
“我家的地倒是差不多了。”旁邊的人抻着袖子擦了擦額頭的汗,“這兩天有我家大郎和三郎幫忙,可比我這個老骨頭麻利多了。”
“你可是生了兩個好兒子啊。”人們忍不住感嘆了一句,男人也露出了驕傲的神情。
旁邊的人也不免豔羨。他們附近十裏八鄉的,誰不知道田家那夫妻兩個都沒什麽大本事,耐不住兩個兒子有出息。去年采石場招工的時候,他們和田家那兩個兒子一同去的,工錢倒是不低,管事的也算是和善,活計并不難做。
他們這些人比起村裏其他年輕漢子來,算是不錯,但和林家那兩個小子就沒法了。
今年入夏的時候,林家的那兩個小子不知怎的就被林場的管事給看上,讓兩人跟着他去了杜仲林場。
兄弟二人興高采烈地收拾鋪蓋跟那管事走時,他們還不覺得有什麽。林場的工錢不比在采石場高,采石場還離他們村子近些,隔三差五地還能照看一下家裏,林場就不一樣了,開在那深山老林裏,別說是回家,就是出去都費勁吶。
況且當時人們都不知道那林場開辟出來是幹什麽用的,聽人說裏面種的是什麽杜仲樹。杜仲嘛,他們是知道的,城裏藥鋪子裏就有賣,價錢并不貴。
怎麽想都不覺得那滿山頭的杜仲林能有什麽大用處。萬一賠了錢,林場辦不下去,那些大人物一拍屁股走了,留下那幫賣力氣的不就傻了眼了?
別說日後沒有活計幹,就連原本的工錢都不一定拿到手。前些年隔壁村的那個什麽作坊,不就是這樣嗎?到現在村裏好幾戶人家的工錢還沒給呢。
采石場給的活計雖然不是那種頂頂好的。每天稍微辛苦了些,但也算不賴。起碼“自己在官辦的采石場做事”的話一說出口,別人都會豎起大拇指,高看他們一眼。
不僅如此自家用水泥還能有優惠。現在水泥生意那麽好做,人們也是知道了這個水泥的妙處,搬一袋回家,不管是修牆還是鋪路都是方便得很。他們有了這個優惠,鄉裏村人都主動要和他們交好的。
當時他們都不看好跟着杜仲林場的管事走了的林家兄弟,現在多得是人想進采石場但采石場不招的。哪有人主動離開采石場去到別的地方去,那不是傻蛋是什麽?
誰知道不過短短幾個月的時間,那杜仲林場竟然異軍突起,又是建這又是建那的,沒過幾日就鼓搗出了個什麽杜仲膠。據說用它做成的鞋子,就是踩進水坑裏,鞋裏都半點不濕。
他們是不知道那杜仲膠的真假,但林家兩兄弟跟着杜仲膠“雞犬升天”的事他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前兩天林家兄弟托人給林父林母帶回來整整一貫銅錢,據說是林場給他們兄弟二人的賞錢,獎勵他們做事認真、幹活踏實。
衆人一聽都傻眼了,天曉得那可是整整一貫錢啊!平常人就算是全家都不吃不喝,一年下來也夠嗆能攢個一貫錢。林家兄弟兩個就因為個“幹活認真”,就被林場獎賞了他們一年都賺不到的錢。
但這賞錢雖然多,卻也不是白得的,據說林場兩三百個工匠,最後得到這份獎賞的才不過十來個人,雖然算不上是百裏挑一,但也是很難得的了。
沒看到那林家兄弟兩個都将近兩三個月都沒回過一次家嗎?也就是最近秋收實在是忙得不行,兄弟兩個才跟管事請了假,回來了村子。
這幾天,凡是家裏有兒子的人家誰不羨慕林家老兩口。生了兩個兒子不僅能幹有本事,替家裏掙了那麽大的獎賞;而且還孝順得不行。
這不看見家裏活計做不完,心疼爹娘辛苦,連着幾個月都沒休息過的兩個人,專門告假回來,就是為了幫爺娘收莊稼。這兒子就是求都求不來啊。
這幾天,全村的少年人在林家兩兄弟的對比下,都成了撿來的便宜孩兒,在爹娘面前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怎麽看都不順眼。只能每天盼星星盼月亮地盼望着林家的地早點收完,兩兄弟趕緊回他們的林場去。
“你家大郎二郎在林場做事,回來和你們老兩口說了沒?那杜仲膠到底是個甚東西?”村人看見從地裏回來的林父,快走兩步跟上去,忙不疊地打聽。
“當然說了。”林父被人圍在中間,神氣地點了點頭。
“那你快跟我們說說呗,那杜仲膠到底是個什麽玩意兒?真有城裏人們吹那樣神?說是什麽沾水不濕?”
“這麽玄乎?”
“那當然,據說那杜仲鞋子賣到別處,值好幾百文呢!”
在衆人好奇的催問下,林父終于老神在在地開口:“我家大郎和二郎說了,那杜仲膠是在杜仲樹的葉子裏,不知用了什麽辦法提煉出來……”
“嚯!真的假的,從杜仲樹葉裏?”衆人驚道。都知道杜仲樹的樹皮是一味中藥,誰敢想連一年一落沒人要的枯樹葉裏,還能藏着寶貝。
“可不是嗎?你說神不神奇?”林父拊掌感嘆,“我家大郎說了,就是扯開葉子後咱們看到的白絲。”
“那白絲我可見過,居然就是那玩意兒嗎?”
見林父點頭,村人靈光乍現:“這麽說來,咱們自己在家能不能提煉那玩意兒,也賺點錢。”
“你想什麽呢?”林父瞥他一眼,“這那麽簡單的事兒?我家大郎說就連林場最厲害的那些人,都念過數不清的書,也花了好些時日才研究明白。”
“不僅要發酵,還要燒水,清洗什麽的,……好多個步驟我也記不清了。”林父搖搖頭,篤定道:“反正複雜得很,我兒說連他也是糊裏糊塗的,反正就是人家管事讓他們做什麽,他們照做就是了。”
衆人有些失望,但很快又想開了:若是那杜仲膠真的那麽容易提煉出來,也不會這麽多年從來沒人聽說過,現在輪到他們在這兒琢磨。
“咱們這些大字不識半個的人就胡思亂想了,還是琢磨琢磨地裏的谷子什麽時候收吧!”一人錘着自己酸痛的腰背,目光看向遠處家家戶戶飄起的炊煙。
“也是,我家還有半畝地沒收完呢,不知道明天一天能不能收完。”
“半畝還行,我家比你家還多,也不知道這天還能晴朗幾天。”
……
衆人又恢複了原本的樣子,扛着鋤頭鐮刀往家走去。
他們是沒時間去哀嘆為何命運如此不同,有些人山珍海味錦衣玉食,有些人揮汗如雨卻生計艱難。
地裏的莊稼會突然枯黃;會被叫不上名字的蟲子啃食;會因為肥力不夠結出空殼癟粒。
他們要求老天下雨,又不能下太多雨。播種的時候求雨,曬谷的時候盼太陽。莊稼抽苗的時候要下雨,結穗的時候求天晴。
刮風了莊稼會倒伏,下雨了谷子會發黴。他們無時無刻不提防着、警惕着,在晚上睡覺前一遍又一遍地望着天空,推測猜想明天會是個什麽天氣、莊稼需不需要追肥或是排水。
……
這幾天,管事來找過謝虞琛幾回,都是為了人手的事情。
沈元化送給家中親眷的十雙鞋不負衆望地完成了林場交給它們的重任。
原本沈家在淮陵一帶就是導向标一般的存在。不管沈家的人走到哪去,都是人群中最受關注的那個。更不用說這回他們還專門抱了把腳上的鞋子展現給在場衆人的打算。
沈家人把膠底鞋穿出去後,不過一會兒,就受到了衆人的注意。像沈父這般胡須一大把年紀的人還好,自持穩重,即使是心裏貓撓似的好奇,也不好對那杜仲膠鞋底表現出太深的好奇來。
但年輕人們就沒有這方面的顧慮了。特別是年輕一些的小娘子們,最是看重漂亮的時候,聚在一起一眼就看到了沈家小娘子腳上那雙靴子。叽叽喳喳地讨論這鞋子有何不同尋常之處。
聽說這杜仲膠做成鞋底不僅舒服,而且下雨天還不會濕了襪履後,對這杜仲膠就更在意了。誰還沒體會過下雨天出門,回家之後鞋襪弄得濕漉漉的裹在腳上的那種感覺呢?
若是有了沈家娘子腳上的那種鞋,還怕下雨天嗎?外出郊游踏青的時候經常會下點小雨,若是只有自己穿了這種鞋,別的小娘子一臉狼狽的時候,不就顯出她潇灑自在了嗎?
衆人心下有了決斷,故作不經意地問沈家娘子要了這種鞋子的名字,悄悄記在心裏。當天回到家中,就派了自家的丫頭小厮,到街上打聽哪有賣這種鞋底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