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
結果一打聽才知道, 這所謂的杜仲膠底根本不是他們這兒的東西,而是産自千裏之外的東山州,別的地方有錢都沒處賣。也只有東山州的一個杜仲林場, 才能産出幾雙珍貴不已的杜仲膠底來。
“若是娘子想穿啊, 怕是得等好些時日, 等到那些南來北往的商客嗅到商機,不辭勞苦地從東山州販了杜仲膠到咱們這兒, 才能花大價錢買上幾雙, 請人做成舒适暖和的靴子。”
城中某個年輕世家小娘子的閨房中,侍女一絲不茍地轉述着商鋪老板的話。
一身錦衣坐在梳妝臺前的小娘子有些不高興地嘟起了嘴,銅鏡中的人影也微微蹙起了好看的眉頭。她甩了甩自己垂在肩頭的發辮,嘟囔着抱怨:“那得等多久啊……”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娘子,東山州那麽遠的路, 就是那些商隊現在啓程, 都得一個來月才能回來呢。”旁邊立着的侍女溫聲寬慰道。
“可是沈家的娘子已經有了。”小娘子還是有些不死心。
若是大家都沒有也就算了, 偏偏她們一起的幾個年歲差不多的小娘子裏, 出來一個總是争先的沈家姑娘,事事都壓她們一頭。
沈家娘子已經穿到腳上的東西, 她還得能一個多月,那她在幾個夥伴中還有什麽臉面呀?
何況到了她們這個位子的,誰家還沒些別人沒有的門路了。現在還只是沈家娘子一人有,若是等過些時日,別的姑娘都穿上了那什麽杜仲膠底的靴子, 只有她還在傻等從淮陵到東山州販貨的商販,那她嚴三娘可就真成了世家娘子中的笑話了。
“不行, 我得找我阿兄去,他肯定有辦法的。”嚴三娘下定決心, 起身出了屋子。
嚴家的門第雖然比不上沈氏,但在整個南诏也是排得上號的家族。嚴三娘他們這一支,兄弟姊妹一共五個,嚴三娘排第三。
比她小的那兩個就不說了,她前頭的長兄和仲兄,一個在江安府做官,一個照看着家裏的生意,都是同齡人中很有出息的,平日裏也很寵她這個小妹。
嚴三娘找到她剛回家的二哥,一番撒嬌耍賴,把昨天宴會上的場景和今天侍女從商鋪掌櫃那聽來的話,向他仲兄說了個一幹二淨。
嚴二郎一聽,心道:那不行啊!沈家郎君娘子有的東西,他們嚴家怎麽能沒有呢?況且他們嚴家也不比沈家差。
而且誰說只有姑娘們害怕雨天在外面濕了鞋襪了?像他這樣每天風裏來雨裏去、又年輕又英俊,風華正茂的小夥子也很需要一雙防水保暖的靴子好嗎?
嚴二郎說幹就幹,跟自己妹妹拍着胸脯保證一定讓她在一群小娘子中最先穿上杜仲膠靴後,就健步如飛地跑到了正廳去找自己爺娘了。
“什麽?你不是昨天才剛回來嗎?怎麽又要往外面跑?”嚴家阿耶一聽說他家二郎又要往外面跑,當即便皺着眉頭拒絕了。
這幾年,他這個二兒子接手了一部分家裏的生意後,就跟撒缰的野馬,飛回林子裏的鳥一樣,可算給他找到了一個撒歡的地方。一年裏有半年都在外面奔忙。
再這麽跑下去過幾年怕是連家門都不認識了。不過老爺子倒是後悔想讓嚴二郎回家,但是在外面奔波的這幾年徹底把嚴二郎的心給放野了。
見過外面各種新鮮的人和物,嚴二郎怎麽可能乖乖呆在家裏。一在家待超過半月,嚴二郎就覺得自己是這兒也不舒服,那兒也不順意,搜腸刮肚地找借口,說什麽都要出門。
這不剛回來還沒兩天呢,就又要琢磨着往外跑了。嚴父胡子一撇,往圈椅上一仰,大佛似的坐在廳堂中央,這回他說什麽都得在家待夠兩個月才行。
況且眼看離入冬沒多少日子裏,這時候往外面跑,是連年節都不打算和他這個做爹的一起過了?
“不行,你就給我安分待在家裏,哪都不許去!”
“哎呀,我這回是真有事兒。求你了阿耶,你就讓我去吧。”
嚴二郎見講道理不管用,立馬拿出他們兩兄妹一脈相承的撒嬌賣萌來,半蹲在嚴父身邊,又是端茶又是扯袖子的,看起來好不可憐。
根據他的經驗,只要用上這個辦法,最後他阿爹十次裏有八次是要妥協的。
“別跟我來這套,這回說什麽都不行。”
顯然,這次的嚴父沒那麽好說話,果斷地把自家兒子攆到了另一邊,“這麽大的歲數了還來撒嬌賣癡這一套,也不害臊。”
嚴二郎一計不成,眼珠一轉,很快又想到了另一個辦法。“阿耶,你有沒有見過沈公這幾天穿的那雙褐色的靴子?”
“見過啊,怎麽了?”嚴父一臉警惕地看着嚴二郎,心道這又是在耍什麽花招?
嚴二郎好聲好氣地開口:“就是那雙鞋子,阿耶你知道跟咱們平常的靴子有什麽不同嗎?”
嚴父思索了一下,這幾天他是見了沈家家主幾面,據說那雙靴子是他家二郎不知道從哪弄來的……
這個他倒是不羨慕,嚴二郎別的不說,在對他爺娘上面是絲毫不含糊的,只要出門,不管去哪都要給家裏人大包小包帶一堆東西。有用的沒用的,反正都要有的。
但那雙靴子是怎麽個不一樣來着,好像是有什麽特別的用處……
哎,怎麽想不起來了。嚴父被勾起了好奇心,順着嚴二郎的心意問:“有什麽不同?”
“我聽小妹說了,那靴子是沈二郎從東山州弄回來的。前段時間沈二郎不是不在淮陵嗎?我估計就是去了東山州。”
“那跟你有什麽關系?”
“诶呀,阿爹你先聽我說完嘛。”嚴二郎晃了晃他阿耶的手臂,又道:“我聽說,那靴子的底上是用一種特殊的膠做的。”
“哦?”
嚴二郎揣摩着他父親的心思,繼續趁熱打鐵道:“那膠做成鞋子,據說穿上又柔軟又防滑。咱們現在穿的木屐和錦靴,完全不能比。”
“真有你說的這麽神奇?”嚴父半信半疑地問。
“我還能騙阿父不成?”嚴二郎反問。
“那膠叫杜仲膠,是從杜仲樹的葉子上提煉出來,又經過許多複雜的步驟,才能做出來的。阿耶你記不記得去歲,大巫到東山州赈災治理水患……”
這麽一說,嚴父确實有了點印象。當時烏菏在東山州赈災的事情一出來,朝堂上下一片嘩然。
那麽一個我行我素、睥睨跋扈的人去了東山州那個窮山僻壤的地方這件事本身就足夠離奇了,更不用說他還同當地官員一起去到受災最嚴重的一線治理水患。
這簡直驚掉了全國人民的下巴。哪怕有天烏菏興致來了廢掉皇帝,自立為王,南诏從此改朝換代,都不會比這件事更讓人驚訝。起碼後者人們真心覺得是烏菏會做出來的事。
“那會兒大巫不是派人開辟了一個杜仲林場嗎?阿耶你還跟我和大哥研究,說種這麽多的杜仲樹是要幹什麽。”嚴二郎提示道。
“我想起來了。”嚴父捋了捋胡子,“就是這個林場?那什麽杜仲膠底,就是從這個林場來的。”
“對啊。”嚴二郎點了點頭,又道:“有大巫在,這杜仲膠的用處肯定是沒有假了。”
“阿耶你看,現在整個淮陵就他沈家一家有那杜仲膠底的靴子,風頭都讓他們給占盡了。咱們家又不比他沈家差,憑什麽他沈家占了先。”
這話倒是說到了他心坎裏。他和沈家家主自小就認識,從在書院那會兒,兩個人就在争第一。後來娶妻生子,各自繼承了家族的重擔。現在一把年紀了,不能像年輕氣盛時候那樣争個高低,但暗地裏都各自較着勁呢。
別看沈老頭一副溫文爾雅的和善模樣,都是裝出來的。不然他前日見了我,怎麽明裏暗裏都是在跟我顯擺他那雙杜仲膠底的靴子?
嚴父氣得吹胡子瞪眼的,心道:我當時只道那老頭是在跟我炫耀他家二郎,沒想到是在這兒等着我呢?
這他能忍?
嚴二郎見自己父親這副模樣,就知道事情多半能成。但他沒有嘚瑟,依舊擺出那副循循善誘的模樣,對嚴父道:
“三妹剛剛還和我說了,說想要一雙和沈家娘子一樣的靴子。眼看就要到冬天,一下雪路上又濕又滑。若是有了這麽一雙靴子,出門都方便許多。”
“就算是我們幾個小的不穿,爹您有了這雙靴子,冬天裏出門也能少受點罪啊。”
嚴二郎一邊說,一邊打量着父親的神色,見嚴父板着的臉上露出幾分松動,他立馬趁熱打鐵地繼續說道:
“而且這事宜早不宜遲。阿耶你想啊,杜仲膠底這麽好的東西,日後肯定要受到人們追捧的。現在市面上還沒得賣,咱們若是抓緊這個機會,說不定能大賺一筆呢!”
“你說的确實有幾分道理……”嚴父不出意外地被說服了。看見自己兒子說得頭頭是道,連自己都覺得很有見地,嚴父也很是驕傲。
但一想到他又要在外面忙亂幾個月不回家,嚴父這心裏又不暢快起來。
面上還沒成形的笑容下一秒就收了回去,嚴父瞪了一眼還在身邊陪着笑的兒子,沒好氣地道:“我就給你兩個月的時間,兩個月之內必須回家。你娘還等着跟你一塊過年節呢。”
“我曉得了。”嚴二郎痛痛快快地應下來,“我像阿耶保證,用不了兩個月我就回家!”
“這還差不多。”嚴父哼笑一聲,看兒子三步并作兩步地竄出了花廳,去自己院收拾行李去了。
“這小子……”
其實不僅是嚴二郎,沈父在收到謝虞琛派人送過來的幾雙鞋底後,也生了做生意的心思。到了沈家這般境地,基本就看不上做生意的小打小鬧似的收獲。
但作為沈家家主,他看得比沈元化這種年輕人要深遠得多。雖然他摸不透自己這位義子的心思,但他清楚杜仲膠的用處遠不止一雙鞋底。
就像對方最開始鼓搗出來的名叫“水泥”的物什一樣,聽起來不起眼,不過是些石頭和砂子的混合物,好像沒什麽大不了的。但能起到的作用卻不可估量。他前些日子還收到消息,說是朝廷要重用這水泥,打算從國庫撥一筆款,修一條自北向南的商道。
這條商道一旦修起來,不知道有多少人因此受益。南北一打通,別說是運送糧食,萬一哪天天下不太平了打起仗來,朝廷派兵也要快個十天半個月的。
因此沈父相信,杜仲膠的作用也絕不僅限于此。所以無論如何,沈家都必須和謝虞琛搭上線。哪怕只是作為商賈,把杜仲鞋底從東山州販賣到別的地方。說不定在未來的某一天,就能起到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作用。
對于沈父的這個決定,沈家裏其實有人并不滿意。簪纓世胄,高門巨族,怎可自降身份,同那些平民百姓一般,去做販夫走卒才會做的事情。
這些人私底下的牢騷,沈父也只是置之不理,裝作什麽都沒聽到。畢竟這麽大的家族,出幾個沒腦子拎不清的人,簡直是再正常不過了。
他從前就常和家裏幾個小輩說,“不要總覺得你們是沈家人,出身高貴,就自命不凡,覺得自己是天下第一等的人物。”因為沈父清楚,沈家若是只局限于從前的榮耀,恐怕所謂的百年世家,也就只剩下百年了。
這幾天,沈父斟酌着字句寫了一份極有分量書信,鄭重其事地交給沈元化,讓他備好禮,帶着自己的這份書信再跑一趟東山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