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5 章
謝虞琛讓木匠坊的這些工匠們抓緊這最後的時間盡可能多的學習杜仲膠提煉的技術當然是有原因的。
關泰初曾經和他提過一嘴, 梁州、峽州一帶,也就是杜仲樹的産地,都曾經上書朝廷, 請求開辦杜仲膠廠。
就像之前的水泥作坊一樣, 雖說水泥作坊名義上歸朝廷管轄, 但到底不如鹽、鐵這類能動搖國家根基的資源把控得緊,當地的官府多少能從中撈些好處。
這些請求開辦杜仲膠廠的奏折遞到朝廷後, 不知道為何就沒了音訊, 就連關泰初聽到些零散的消息,都已經是過了幾個月之後的事情了。
謝虞琛不用想都知道這肯定是烏菏的手筆。
別人可能不知道這杜仲膠的來源,但烏菏是親自同意了開辟杜仲林,又親眼見證過杜仲膠是怎麽被生産出來的。
他知道這東西既不是天賜,也不是神降, 更不是某個人靈光一現的産物。杜仲林場現在所擁有的一切, 是謝虞琛多少付出了多少時間和精力, 失敗了數次, 頂着巨大的壓力才完成的。
正是因為他清楚謝虞琛付出了多少,所以才會默不作聲地攔下那些雪花似的上書祈求的奏折。在謝虞琛發自內心地同意之前, 烏菏不會允許任何人去逼迫對方,不管是用什麽樣的手段。
謝虞琛倒并沒有想一個人霸占杜仲膠的想法。非要說的話,現在的杜仲林場也不是他謝虞琛個人的私産。他只是想盡可能地讓自己對這件事更可控一點。
畢竟,做一件正确的好事遠比做一件錯誤的壞事要困難得多。
東山州杜仲膠廠的人手謝虞琛肯定是不能動的。倒不是謝虞琛沒辦法帶走其中的幾個人,只是這到底不合規矩, 謝虞琛不想亂來。
他要是直接帶走東山州現有的工匠,就是開了一個極壞了頭, 其他人有樣學樣,凡是瞄準着杜仲膠的人, 豈不是都能拿随意地從東山州挖人,反正這件事早有榜樣。
為了盡可能避免這種事情發生,杜仲膠廠現有的人他是肯定不會動的。如果不是他還沒來得及把自己能教的東西都塞給實驗室裏的那些個小吏,林場的那個實驗室謝虞琛甚至都不太想動。
數來數去,謝最方便謝虞琛帶走的人大概就是木匠坊的那些人了。
一來他們都是經過謝虞琛選拔了一輪的人,起碼在各方面的水平上都基本能滿足謝虞琛的要求。二來這些人經過了這麽長時間的學習和鍛煉,能力和水平早不可和從前同日而語。
但在其他人眼裏,他們不過是幾個技藝還算不錯的木匠而已,并不會把注意力放太多在這些人身上。
不過說是這麽說,如果這些人自己不願意跟他走的話……
謝虞琛雖然确實是有許多讓他們心甘情願跟自己離開的辦法,但按照他的性格,他應該還是會放這些人自己去決定。
哪怕到最後對方還是想要留下來,留在東山州,謝虞琛估計也只會囑咐幾句身邊的人,讓他們給對方安頓個适合的位置。
但出乎謝虞琛意料的是,這七八個在木匠坊學習了幾個月的年輕人們,雖然接受到徐壽的暗示後都或多或少地猶豫了幾天,但最後還是給了徐壽一個肯定的答複——
他們都願意和謝虞琛一起離開,哪怕不知道前途是否光明,他們未來又會去向何地。
聽到徐壽彙報的消息後,饒是已經謀算好一切的謝虞琛,也忍不住驚訝地揚了揚眉毛,“他們竟然都願意和我走嗎?”
徐壽笑着點了點頭,“當然,都是小人親口确認過的。”
“你沒有威脅他們,或者是用什麽別的手段吧?”謝虞琛忍不住确認了一遍。
“怎麽可能?”徐壽連連搖頭,“小人怎麽敢這麽違背謝郎的命令。”
謝虞琛盯着徐壽面上的表情看了一會兒,然後輕輕點了點頭,算是相信了他的說法。
見狀,徐壽又有些猶豫地開口“不過大家夥雖然是願意跟謝郎離開,但……”
“但還是有些顧慮是吧?”謝虞琛主動接話。
“謝郎猜得沒錯。”徐壽點了點頭,又有些惶恐,“畢竟大夥中的許多人都是第一次離開東山州,又不知道謝郎要他們做什麽,這才心生不安……”
“沒事,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謝虞琛出聲寬慰了一句。“有的事情我可能沒辦法給你們保證,但你們若是有什麽顧慮,可以盡管向我提出來,我會盡量給你們安排。”
見徐壽的表情還是有些猶豫,謝虞琛又道:“我既然選擇了帶你們走,肯定是要對你們負責的。”
會對他們負責嗎?聽到這句話的徐壽心口發堵,有一種酸酸澀澀的意味。
他似乎是從來沒想過謝虞琛這種他們高不可攀的人物,竟然有一天會如此溫和地對待他們,甚至給出了類似承諾的話語。
徐壽垂下脖頸,指尖有些微微地顫抖,許久之後才擡起頭,在一直溫和地注視着自己的視線中,慢慢地開口:
“聞家的兄弟二個……似乎想要帶着自己的妻兒母親一起走,……他倆阿耶早亡,家裏只剩這麽兩個男丁,估計是不放心留她們幾個女眷在家。”
話畢,徐壽又重新對上謝虞琛的目光,等待他的回答。
謝虞琛點了點頭,“想帶家人一起走當然沒什麽問題,不過,最好可以等自己安頓好之後,再把家人接過去,也不至于手忙腳亂。”
“還是謝郎想得周全。”
“不過也不用急着收拾東西。”謝虞琛似乎是又想到了什麽似的,接着補充道:“林場那邊的事情還沒安頓完,還有京城和……那邊。”
謝虞琛含混了一下,在最後總結道:“反正離啓程還是有一段時間的。”
“是,小人明白了。”
林場那邊,說實話其實已經沒什麽需要謝虞琛格外花時間和精力去關注的了。這幾個月每個廠房都有條不紊地運行着,工匠們各司其職。
不管是流程劃分、規章制度,還是人事的獎懲晉升機制,謝虞琛都已經盡自己所能地做到了完善。對于林場,他現在能做的事已經不剩多少了。
趁着時間還早,謝虞琛讓小厮把在書房臨摹字帖的餘小郎叫了過來。
可能是這個時代的人抽條長個的年紀本身就早,又或者是餘小郎的夥食還算不錯,又在謝虞琛的要求下嚴格鍛煉身體。在東山州的這一年多的時間裏,餘小郎的個頭竄得飛快。
據給他做衣服的繡娘描述,做這孩子的衣服,每次都要比遠本的尺寸多出來兩三寸才行。要不然今天做好的衣裳,還不等穿舊呢,就已經小得露一段胳膊或是一截腳腕了。
這算是一件好事,謝虞琛笑笑,倒是從來沒有怪罪過餘小郎太費衣裳。不管什麽年代,對于男子的身材,總是以高大挺拔為美的。
謝虞琛自己就不矮,一米八幾的身高,手長腿長,剛出道的時候不知道被多少個造型師誇過是天生的衣架子,老天爺賞飯吃。
他自然也願意讓自家孩子長得高大一點的。也叮囑繡娘不必刻意把衣服做得太大,不然穿在身上松松垮垮的不好看。
不過身高這東西好像還是遺傳的基因多一點,謝虞琛沒見過餘小郎那早逝的爹娘,不過看他阿姊的身量,餘小郎應該有很大概率能長個不錯的個頭。
至于穿小了的衣裳,不管是洗幹淨送人,還是拆剪開做成坐墊一類的物件,都不算是浪費。
這年頭大家都很節儉,別說是完完整整的好衣裳了,就算是別人送一件稍微破了點的衣服,許多人家都不會嫌棄,甚至還會千恩萬謝地收下來。
破一點怎麽了,剪一塊布頭打個補丁,不就又是一件好衣裳了嗎?不比用糧食去換省錢得多?
謝虞琛在東山州的住處從前是一座官邸,地理位置自然是整個城中最好的。但這又不意味着他們周邊就沒有住着窮人了。
和他的住處就隔着一條巷子的那條街上,那一整排十幾戶的人家的日子,都過得不怎麽寬裕。其中還有戶人家是做豆腐的。
都說“世間有三苦,撐船打鐵磨豆腐”,這可不是一句随便編的瞎話。撐船和打鐵先不說,磨豆腐就單靠那一架好幾百斤的石磨一圈一圈地壓。
一缸豆漿少說也得片刻不停地推半個時辰的石磨,那辛苦可想而知。天不亮就得起來磨豆子、煮豆漿、濾豆渣、點豆腐。若是做得晚了點,豆腐就不好賣了。
若是家裏有個牲畜還好說,用牲畜來拉磨能省大半的勁兒,但這年頭大家連肚子都夠嗆填飽,哪有多餘的錢讓你去買牲畜?還是得靠人去一圈一圈地推石磨。
除了做豆腐的一戶人家,其餘人的日子也沒過得有多惬意,總歸還是辛苦的。
不過在這個年頭,能養活一家老小,不因為糧食不夠吃把家裏的娃娃送人發賣,也不因為衣裳不夠厚凍死在寒冬臘月,就已經比很多人過得好了。
大家倒是也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只不過這兩年日子似乎明顯得好過了些。
從前東山州一到夏秋之際是一定會發洪水的,運氣好的話只是損失一點錢財,但若是倒黴些的,可能就連命都丢在暴怒的洪流中去了。
但自前年東山州水患過後,好像接連兩年夏天都沒聽說哪裏再發洪水。雨自然還是下的,只不過河水不曾決堤,也沒有失控沖毀堤壩,沖垮莊稼,沖倒房屋。
據說是因為這兩年官府組織人開挖水渠,修建水庫堤壩的緣故。也有人說是林場的千畝杜仲樹起到了作用。
前者人們尚且能夠理解,但後者就讓衆人一頭霧水了,那杜仲樹不是為了提煉杜仲膠栽種的嗎?怎麽還跟洪水扯上關系了呢?
不過人們疑惑了一陣兒之後就也将其抛到腦後去了。管它杜仲林是不是跟洪水有關呢,他們東山州不再每年遭災總是鐵板釘釘确定了的真事兒。
不用時時刻刻在水患隐憂下擔驚受怕的東山州百姓,對于生活的熱情顯然高漲了很多。
起碼房子大家敢建個好的了;牲畜也不怕辛辛苦苦養了一年,剛能出欄的時候就被洪水沖走了。就連那些低窪處、坡地上的無人耕種的荒田,衆人也樂意在官府的組織下去開墾種植了。
如果說早在兩年前,官辦的采石場還是人們搶破頭都要去的好活計的話,在兩年後,已經很少有人家會主動把家裏的青壯送去采石場做工了。
一來采石場的活計确實辛苦,天天不是用灰土洗臉就是用黃泥擦手,而且都是重苦力的活。
從前人們饞的是采石場給出的高額報酬,再加上整個東山州确實沒有更多的工作崗位,人們才會趨之若鹜地往采石場湧。
但現在整個東山州到處都是能謀生的活計,哪怕是給城裏的酒樓客舍做幫工,一個月下來賺的錢也足夠養活一家老小。采石場對于人們的吸引力自然下降了好幾個臺階。
現如今也只有那些家裏實在是缺錢,又不乏一身力氣的年輕人,會去采石場謀個職位。
不過也有人說了,有那個力氣去城東的租車行登記一下,然後租一輛人力車在城裏接活拉客,不比在采石場苦幹強?
若是運氣好,被那些富貴人家看上,去做了人家包月甚至是包年的車夫,每天負責接送府上的郎君女眷。
事少、穩定,賺得錢還多。
哪怕只是普通的車夫,待遇也比很多行當要好得多了。和謝虞琛的住處隔了一道巷子的那條街上,就有幾戶人家是跑人力車的。
托住得離謝郎府上只隔一條街的福,平日裏,不僅能意外地得幾件謝郎府上小厮送來的舊衣裳,或是別的謝郎不要了的、但是還很完整的物件。
這些東西哪怕是拿去集市上折舊賣,也能賣個不錯的價錢,謝郎卻全都分文不取地送給了他們。小厮的态度也很是溫和。
其實哪怕對方是以一種高高在上的施舍的态度,把不用的東西丢給他們,他們也不會怨恨什麽。畢竟他們是真真切切地得到了好處。
但對方這種帶着溫情的善意無疑會讓他們更加開心。就連送過來的舊衣服,每件都是洗得幹幹淨淨之後再疊整齊的放到他們窗前的,有的甚至還能聞到一點淡淡的皂莢香氣。
除了這些衣物、器物上的恩惠,一年前,謝郎好像是要給他府上的小孩子找啓蒙的先生。這種事情他們雖然沒有親眼見過,但也是聽人說過的。
那些富貴的人家,為了讓自家的小孩念書識字,會在小孩七八歲甚至更小的時候,就專門請先生到自己府上,教小孩學問。
那些尋常富庶之家尚且如此,以謝郎的身份家境,當然更注重下一代的教養。給孩子請個有學問的先生也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只不過他們沒想到的是,謝郎在給自家小孩請了一個先生之後,謝郎府上的小厮竟然會主動找到他們家中,問他們家裏有沒有年歲差不多的孩子?
如果願意的話,可以讓他們和自己府上的小孩一起,聽先生講學。
衆人聽到這話的的第一反應是自己不會聽錯了吧?又或者難道是在做夢?要不然這樣的好事怎麽會砸到他們的頭上來。
別說是他們的孩子,就算是他們自己,他們的父親、祖父、祖父的祖父,甚至再往上數十幾輩人,都沒有一個識過字、摸過書本的啊!
衆人惶恐而興奮,又帶着一點羞讷的膽怯,可他們甚至出不起哪怕是最微薄的束脩,更買不起市面上潔白淺黃、透着光的紙張。
但那小厮卻笑盈盈地說,這些都不需要他們擔心,他們家公子自會出這筆錢的,況且學堂有時候會用木板和石筆寫字,也用不了那麽多的紙墨。
衆人像是做夢一般,把自家孩子送到了謝虞琛的府上。半人高的小孩子們第一天面上還帶着惶恐,但很快就跟學堂裏同齡的夥伴打成了一片。
餘小郎自己就是從小吃過苦的小孩,自然不會在其他人面前生出什麽高高在上的傲慢。
有時候他甚至會趁着先生讓他們休息的的時候,帶着小夥伴悄摸溜到謝虞琛在西院的工具間,讓他們看木架上擺放着的各種構造新奇的模型和零件。
只不過偶爾運氣不好,在他們圍成一圈研究桌子上的模型到底是幹什麽用的時候,謝虞琛會從他們身後突然冒出來。不僅把小孩子們吓一大跳,還要把他們留在工具間,語氣幽幽地讓他們排好隊,挨個抽查他們最近的課業。
能流利地背誦出來的當然沒有獎勵,但背不出來的可是會有處罰的,要留在工具間打掃衛生,收拾地上的木屑。
久而久之,他們家裏人一看太陽都快落山了,自家娃娃還沒從謝郎府上回來,就知道這臭小子肯定是又在人家家調皮給謝郎抓住,被罰打掃衛生了。
他們當然不會怪罪謝虞琛,開玩笑,都那麽大的個人了,收拾個工具間能累着他們不成?哪怕是平日在家裏,像這麽大的孩子也是要承擔一定的家務的。
不僅如此,他們還會說一句謝郎罰得好,讓你不認真聽先生講學,還調皮,就應該好好懲罰你才行。別說是打掃一間屋子了,就算是打掃謝郎整個府上的屋子,都是你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