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贲看着站在面前護她之心甚篤的翠陌,不由得心頭一暖,便笑了,似雲開月明一般,灑下柔和光輝,“去告訴那小童,讓他明日辰時末再來。讓春生由偏門引着去內堂候着。告訴春生和其他人,都以厚布遮掩口鼻和手,以防傳染;單獨備一套病患用的物什,用過即焚毀掩埋。還有,跟我過來……”白贲引着翠陌到了一樓的香室,從一排瓷罐中取出一只瓷罐,又從瓷罐中取出一小盒香丸,遞給翠陌。

“這伽闌香,明日辰時初便在內堂熏上,到我診完病,都不可斷了炭火。此事重托與你,萬不可誤事!”白贲神色嚴肅,語氣凝然。

翠陌接過那木制香盒,雖不明白贲的真正意圖,卻也知此事之重,她緩緩地點頭,“先生放心。”

“明早煮一大壺辛夷白花湯,在我問診之前備好。”白贲沉默了半晌,“就這些。都記住了麽?”

“先生,都記住了。”翠陌正色回答。

“好了,那便下去準備吧。”白贲揉了揉眉心。

次日,辰時末。

白贲一身黎色菱形紋錦緞夾襖,外罩绀色厚綢鬥篷,穩穩地踱着方步,走進了靈蘭閣內堂,身後跟着兩個小厮。白贲擡眼掃了一眼坐在方凳上等着的病人,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子,眉毛脫落,臉部盡是紅斑,鼻子已經開始潰爛了;那中年男子身後站着一位十二三歲的小童。

白贲走到紅木平頭案後坐下,搓了搓手,對立在內堂門側候着的春生說:“去看看,那辛夷白花湯還沒煮好嗎?我還等着喝呢。”

“回先生的話,已經煮好了,正端着過來呢。”春生接過後面遞過來的辛夷白花湯,快而穩地走到白贲面前,給白贲盛了一碗。

“也給那公子和小童也都盛上一碗,這麽冷的天,喝着這個溫通鼻竅。”白贲也不擡頭,徑自端起碗喝了幾口。

春生走到那麻風病患者和小童面前,擺碗,倒湯。那主仆二人紛紛對白贲道謝,也都跟着喝了幾口。

喝過了藥湯,白贲示意那男子将手置于脈枕之上,拿出一方絲絹,蓋在男子的手腕處,隔着絲絹診脈。過了半晌,那男子急切地問白贲:“無咎公子,在下的病可還有治?”

“無妨,可治。”白贲淡淡地說,提筆寫藥方,“二位在此稍等,我去後院配藥,一會兒用雄黃朱砂消毒,外敷大黑膏方,內服‘天真百畏丸’,雙管齊下,旬月可治。”

那主仆二人千恩萬謝。

“今日我先将七日的外敷和內服用藥備好,一會兒等我給公子敷藥時,小哥兒瞧仔細了,回客棧後每日與你家主人按時消毒敷藥服藥便是。七日後再來找我診脈換藥。”白贲拿起藥方遞給春生,“按這兩張方子配藥丸和藥膏去,再備好消毒的雄黃和朱砂,一并拿過來。”又回頭對身後跟着的兩個小厮說:“春山、春田,先在這屋裏候着,一會兒幫着給這位先生身上塗藥。”

“是,先生。”兩個小厮恭恭敬敬地站在內堂一旁候着。

多半個時辰後,白贲帶着春生一起回到內堂,指揮着春山和春田給那患者塗抹藥膏。忙活了三刻鐘,方塗抹包紮完畢。

命春生收了診金,白贲只是淡淡地對那主仆二人說了一句:“七日後再來吧。”便轉身走了出去。

五日後,安陽城內下了一場鵝毛大雪。

臨近臘月,城西郊梅苑的梅花淩寒初初綻放。

白贲正在煉香坊內煉蜜,翠陌近身福了一福,輕聲禀告:“先生,安寧王爺來了,在香坊外候着呢……”

“請他進來吧。”白贲沒有放下手中的瓷罐,聲音雖然是淡淡的,心裏卻湧動着歡喜。

桓逸由翠陌指引着,走進香坊,看到了那個在熱氣蒸騰的鐵釜前忙碌的身影,嘴角噙着笑,走到她身側停下,對翠陌揮了揮手,“你下去吧。”那優雅娴熟的姿勢,放佛是在自己的府內命令下人一般。

“來了?”白贲聞着熟悉的甘松香,嘴角上揚,看了他一眼又低頭忙活。

桓逸笑問,“這是在做什麽?”

“煉蜜。将白沙蜜用絲綿過濾後倒入瓷罐,重疊油紙封住罐口,入釜內隔水蒸一日後取出,再把瓷罐放置于火上煨煎至水氣蒸騰而盡,這蜜就煉好了,存放數年都不變質。我這白沙蜜裏又加了些蘇合油,煉好之後用來合香最好。”白贲的聲音輕快愉悅,娓娓地向他講解煉蜜的步驟。

“這合香煉蜜,我卻是不懂。”桓逸今日外披一件黑羽大氅,領口和外緣滾着黑色的貂毛,上面還蒙着一層未融盡的雪珠,讓他身上的甘松香多了一絲清涼。

“怎麽來了?今日得閑?”白贲一邊看着火煨煎瓷罐內的白沙蜜,一邊笑問桓逸,臉頰被火烤得暖暖的并暈着一層酡紅。

“這幾日可真是未曾得閑,朝中最近彈劾衛太傅的折子頗多,西闵那邊又有一些不安分,幾個邊境鎮甸又遭了劫擄,那行刺我們的殺手又被人毒死在獄中。陛下每日召我進宮商議對策,有時,就留在宮裏歇了。二哥和四弟約了過幾日去城西郊賞梅煮酒,我想帶你一起去。”桓逸的目光一直盯着白贲,還是更喜歡她本來的樣子,喜歡那粉嫩飽滿上翹的唇角。桓逸不禁伸出手,想要擦掉她唇角的膏脂。

“別搗亂!”白贲笑着打掉了他的手,“這香坊裏時時有人出入,你可收斂着些。這蜜馬上就煨好了,一會兒去我書房,我煮茶給你喝。”

“好。”桓逸眉眼帶笑。

“聽我的護衛說,你接診了一對主仆?”桓逸蹙眉,有擔心之情卻無責怪之意,“就不怕危險麽?”

“怕啊。”白贲老老實實地回答,“可是不接,又于心難安。”白贲招手示意小厮過來把煨煎好的白沙蜜瓷罐搬走,斂了斂衣袖,準備回白樓。

二人并行穿越樹林,“我知道你擔心,我又何嘗不是戰戰兢兢?但是,我又不想讓自己一直躲起來那麽被動。不管是純粹的麻風病人還是真的刺客,我都要坦然一些去面對。都已經閉館歇業躲着了,如果他們還是要有所圖,那就來吧,我也不會束手待斃就是。”

“我知你心中有計量,但難免還是憂心,縱然你會使毒,卻一點兒武功都不懂,如何防身?今日特意帶了一件東西給你,一會兒到書房拿給你看。”白贲這才注意到桓逸藏于黑色大氅下的一只手中拿着明黃色的小綢包。

靈蘭閣的園子裏也有幾樹早放的梅花,疏影清雅,雪壓芳蕊。白贲伸出手,想攀折幾枝,桓逸卻先她一步,撿了幾枝半放的照水梅折了下來,捧在手中。

“這梅枝甚涼,我拿着就好。你把手藏好,不要冰到了。”桓逸一只手環抱着梅枝拿着綢包,另一只手就去攬白贲的披風襟口和袖口,微蹙眉:“這雪直往衣袖裏灌。”

“虧得是在我的靈蘭閣,如果是在外面,你這樣子指不定要被人說些什麽。”白贲笑嗔。

“誰喜歡說什麽,由他們說去便是。”桓逸伸手為白贲撥開橫過來的梅枝,“我心中自有計較。”

進了白樓,白贲對候在書房門外的翠陌說了一句,“我要煮茶,把今夏囤的荷露拿過來一罐。”翠陌颔首領命,接過桓逸手中的照水梅,跟着二人走進書房,尋了一只青瓷暗花大肚瓶注入清水,插好梅花,擺穩瓷瓶,輕輕退出書房,阖門離去。

二人走近書房,解開外袍,撣了撣上面的落雪,挂于一旁的衣帽架上。書房內暖融流香,隔絕室外的寒風冷雪。

桓逸先一步曲一只腿坐在西窗下的長榻上,環視着書房的陳設布局;白贲去水盆邊洗手、卸掉了臉上的黯黃膏脂後,走到桓逸的對面坐下。

長榻上鋪着赭色錦緞厚褥,置幾只绀色靠枕,還有幾本書随意地扔在一旁。

長榻中置一矮桌,矮桌上置一小巧古鼎形三足銅風爐,風爐上有玉色瓷釜,風爐下有灰承。風爐旁備着炭撾、火筴、青竹夾、橘木碾、羅合、竹則、鹾簋、水方、漉水囊、熟盂、玉色茶碗等物,煮茶的器具一應俱全。——看得出來是白簡平日裏慣常煮茶讀書的地方。

桓逸一徑的輕笑,開口便是融融暖意,“墨兒,一定要将日子過得這般雅致麽?釀酒、煮茶、調香、撫琴,還有什麽是你不會的?”

“女紅烹饪,吟詩對賦;殺人放火,打家劫舍——這些我都不會。”白簡頑笑着接,“也不是一定要這般附庸風雅,實在是不想留出太多空白的閑暇,讓自己無所事事、胡思亂想、滿腹閑愁,便想着轍,把日子填滿。很多時候、很多人把一件事情做到極致的精細,其實是害怕無聊,比如我。”她自嘲地輕笑,心裏暗自說,尤其是那些他不在身邊的日子,愈發顯得時間難以打發;從前,可不覺得日子這樣難捱。

桓逸放佛知道她心中所想一樣,伸出手,隔着矮桌握住她的一只手,略有歉意道,“墨兒……”

“沒事。”她反握他的手,微笑着安撫他,“拙然,我很好,真的。不管是何時何地,我都會盡最大努力讓自己過得很好。遇見你之前如斯,遇見你之後也是一樣。”

門外傳來輕輕的叩門聲,白簡收回了手,揚聲道,“進來。”

翠陌端着炭火和一只瓷罐走了進來,緩步走到白簡身前,将手中的東西輕輕放下。赫然發現她家先生卸掉了臉上的妝,以女子面目笑對安寧王,心下有些了然——安寧王和她家先生,真是極般配的一對璧人呵。

“下去歇着吧,暫時不用伺候了。我若有事,自會搖鈴。”白簡輕聲對翠陌吩咐。一樓有翠陌的居室,從白簡的各個房間都有一根繩連到翠陌的房間。她不想被人打擾的時候就遣翠陌回房,有事的時候就搖動繩索,翠陌房間的銅鈴便會響起。

“是,先生。”翠陌知趣地行禮、退身、阖門。

桓逸一伸手,摘掉了白簡束發的绡頭,任那一頭黑亮柔順的青絲散落于月白色的衣裳上、榻上,撫摸着她的秀發,深情款款道:“喜歡看你這樣。”

她笑而不語,淨水洗了玉色瓷釜,複置于風爐之上,拿起翠陌送過來的荷露瓷罐,往瓷釜內加水,又拿火筴去夾炭,放在風爐之內。炭火紅彤彤的,跳躍着淡藍色的微薄火焰,給玉色瓷釜裏的荷露加熱。

“這荷露,是今年夏天采集的。”白簡唇角輕揚,看着對面近在咫尺的桓逸,腦海中浮現那霧色掩映的荷塘和那雙修長的剝蓮子的手。

桓逸也想起了那初見的晨光,他因她的傾絕容顏和清冷氣質而心動不已。不及半年,她已是他的女人,他依舊心動不已。

瓷釜中漸漸有水響,白簡用竹則量了一點鹽,在“魚目一沸”時将鹽投入水中。“湧泉二沸”時舀出一瓢水,并用竹夾在沸水中轉圈攪動,使沸水出現漩渦,随後将竹則中量好的茶末沿着漩渦投了進去。“鼓浪三沸”時将二沸時舀出的水投入止沸,而育其華。

桓逸安靜地坐在白簡的對面,內心平靜祥和,微笑着看着面前的女子娴熟而專注的煮茶。室內時聞煮水的聲音,水氣氤氲,香氣萦繞,佳人巧笑倩兮地煮茶。如此恬然心安的一個飄雪午後,恬淡靜好。

白簡熟練地去除第一煮水沸後茶湯上浮着的黑雲母般水膜,酌出茶湯,置于熟盂中,以備育華救沸之用。她均勻酌茶于玉般瓷碗中,雙手平舉遞給桓逸,“趁熱喝,現在的味道最為隽永。”

桓逸笑着接過茶碗,靠近面前便有一股清香之氣鑽入鼻息,玉色的瓷碗中盛着碧色的茶湯,沫饽浮于其上,果真是“碗轉曲塵花”。

桓逸輕輕飲了一口,笑贊,“卻是仙人掌茶。香氣清鮮淡雅,湯色碧綠明淨,這茶湯中還隐隐有着晨間荷露的清爽。墨兒這茶煮得極是火候,茶好,水好,炭好,煮茶之人最好。”

白簡聽了他最後的那句“煮茶之人最好”,語氣柔和纏綿,情意湧動,讓她心下怦然,垂頭笑而不語,只是靜靜地品茶。

“你這樣子,我真難以自持……”桓逸輕聲呢喃。每當白簡安靜地笑着、垂頭不語的時候,那種娴靜宛然的姿态就撩撥得桓逸心動異常,一笑一颦都牢牢抓住他的視線。這個女子,居然有截然不同的兩面!白贲的那一面,是談笑風生博學多識的知己;白簡的這一面,是溫柔解語含情凝睇的紅顏。他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猜不透她為何将這兩面分野得如此鮮明。

白簡依舊靜坐無言,笑着又酌了一碗茶遞給他。一時之間,書房內彌漫着一種難以捉摸的情愫,他攻,她守;他爍爍,她悄然。

“其實,我并沒有那麽足夠的了解你……或者,我們都還不夠了解彼此。”桓逸若有所思地說,“可是,哪怕不夠了解,我依然确定我喜歡你,也樂于以後可以慢慢知你更多。”桓逸放下了茶碗,起身下地,走到一步之遙的白簡身前,伸手擡起她低垂的臉,柔聲細語。

“我也是。”她嫣然一笑,雙眸中情意流轉,半垂了眼睑,微微揚起頭,卻是邀他親吻的姿勢。

桓逸俯身,含住了那上翹的唇角,含住了那滿口的淡雅茶香,留下了纏綿細長的一個吻。

一吻結束,白簡伏在他的懷中微喘,一只小手輕輕撫摸着他的胸膛,嬌聲問:“晚上要留下來麽?”

桓逸壓制下湧起的欲念,不無遺憾地說,“墨兒,抱歉,今晚不能留下來陪你,陛下召我進宮與他用晚膳——這幾日怕就要懲處衛密了。再過兩刻鐘,我也該走了。今日特意過來把這個蛛絲甲給你,你不會武功,這蛛絲甲防刺絕佳;你日日貼身穿着,我能安心許多。” 這件蛛絲甲是前些日子南部州郡貢上來的珍品,以一種世所罕見的雪蛛絲為原料由能工巧匠歷時五年織成,韌性極強,能減緩刀刃加身的沖力,實乃防刺至寶。貞和帝今晨早朝後将此甲賞給了他,他領賞謝恩出宮,連王府都沒回,直奔靈蘭閣。

“好,我一定會時時穿着,讓你安心。”她貓咪一樣乖巧地蜷在他懷中,雙手緊緊環住他的腰。

“過幾日我來接你去西郊賞梅,我那二哥,就交給你了。”桓逸笑,別有深意。

“好。”她也咯咯一笑,心領神會。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