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檔頭氣喘籲籲地趕到東宮門口的時候, 姬傾正替司扶風系好披風帶子,準備送她回提督府。

一看見二檔頭漲得通紅的臉,他便不着痕跡地收回手, 淡聲問:

“可是殺陳川的人有消息了?”

二檔頭一邊抱拳躬身,一邊平複了氣息,禀報着:“廠公明鑒, 按郡主吩咐的,宮裏頭一一比對了。”

“裏頭回禀說,殿前伺候的元峤本應昨夜當班,他嚷着說肚子疼, 他師傅翁廣就給他換了職。結果他亥時三刻就不見影子了,的确和劉炳的行蹤對得上。”

姬傾微微眯起眼,像是想起了什麽,冷清地一笑:“翁廣的徒弟咱家有印象, 接到郡主那夜, 咱家進宮面見皇上, 他那徒弟甚是乖覺,還知道拿個帕子伺候咱家。”

“眼下看來, 的确是個聰明人啊,藏得極好。”

他說着, 扣緊了手裏冰透的翡翠手串,那墜着雨光的珠子被他捏得作響:

“這元峤咱家可是親自查過身份, 且咱家試過、他絕無武功, 怎麽一夜之間便能掀了皮子變成一等的刺客,這些人究竟是什麽鬼魅手段,又是多久遠之前就開始布局了?”

二檔頭亦憤然地沉了臉:“別說是督主,小的們方才也反複核對了幾遍, 這元峤是個棄嬰,自小在棄嬰堂長大,十歲入宮,從最低等的打掃做起,直到殿前侍,不論身世還是平日為人,真是一點兒錯摘不出來。”

“小的們拿了他師傅翁廣,眼下正在诏獄裏頭熬刑呢。翁廣是司禮監老人,督主知道的,是個油滑沒骨氣的,眼下居然還嚷嚷着不知道,以他那軟骨頭,的确不像是假的。”

姬傾攥緊了手串,唇邊笑容冷冽:

“翁廣也不過是被人蒙騙了罷了,只是這些人手段如此厲害,若是為了禍亂大胤,殿前侍時時都有機會,早可以動手行刺皇上、為何一直按捺?”

“好不容易培養的殿前侍,為了殺陳川竟能舍棄,陳川究竟是知道什麽攸關生死的大事?”

司扶風見他指節攢得發白,便伸手戳了戳他袖襕上金蟒:“別折騰自個了,你陪着太子,這人我去抓,是死是活、我一定給你查個明白。”

姬傾下意識想要拒絕,但對上她篤定的目光,想起那時說好的并肩卻敵,便只能按捺下心中的擔憂,望了一眼遠天晦暗的雨雲,肚子千言萬語,嘴上卻是淡淡一句話:

“我信你,但千萬小心。”

司扶風點點頭,翻身上馬,一把抽出暗金沉沉的寂滅天,那一剎那她的神采便不一樣了,明明單槍匹馬,身後卻像有千萬人搖旗吶喊。

她朝二檔頭挑挑眉:“可有此人線索?”

二檔頭望着她軒朗蓄勢的模樣,不由得地跟着肅容:

“郡主,昨夜的事發生後,錦衣衛全城戒嚴,方才才得了此人消息。”

“眼下他過了西斜街,人在宣北坊!”

……

少女從蒲團間擡起頭,銅鉑聲水一般在漫開在幽深的佛堂裏,風吹着雨斜斜的灑進來,地面沾了濕汽,深淺斑駁、像一幅水墨畫。

菩薩身上的金彩流淌着寶相澄妙的光,那光融融落在她臉上,柔婉的鵝蛋臉上泛起羊脂玉一樣恬靜細膩的色澤。

輕聲地乞求從她緋紅的唇間悄悄落下來:

“請菩薩保佑太子哥哥熬過此劫……”

謝璀在一旁看着,只覺得她實在端方優雅,的确配得上謝家門楣。

可惜太子不早晚偏挑着這時候病重,若是太子死了,他又要等上大半年才能求父親、去向皇後提及他們的親事。

謝璀想着便有些煩悶,取了傘,大步走到廊檐下,一邊撐開紙傘,一邊笑着:

“心誠則靈,拜久了也無益。你心裏頭不開心,沒事,我帶你去白帽胡同吃魚羹,你最愛吃這口,吃了便好受了。”

少女有些微的尴尬,她起身,垂着眼輕聲婉拒:

“阿璀哥哥,我替太子哥哥祈願,今日不能吃葷腥。”

謝璀被突然拒絕,臉上便有些挂不住,當下便收了笑容,淡淡地說了句:

“是我疏忽了,我也是為公主着想,不過是希望你開心罷了。”

少女瞧見他臉色不對,便也靜靜地不說話,謝璀看她不言語,不想先開口失了面子,只望雨裏看去,像是十分失望地嘆了口氣。

雨腳綿密,院子裏綻開了千萬朵水花。黃葉浸泡在積水裏,被急流沖得打着轉兒飄蕩。這樣大的雨,連侍衛們都躲在外圍的廊檐下避着。

謝璀只有一把傘,少女卻還帶着宮裏的嬷嬷,他心裏窩了火,正有些不耐,恰好門廊下踉跄着走進個人來,他便朝那人喊着:

“這位師傅,我是太傅之子謝璀,勞煩您送把傘來,我們這裏有貴人淋不得雨。”

少女蹙起了眉:“阿璀哥哥,切莫這樣同師傅講話,我們等雨停了再走就是……”

嬷嬷也為少女說話:“謝公子,公主氣性好,但你到底是個大家公子,如何這樣失禮?”

謝璀瞥了那嬷嬷一眼,他父親位極太傅、是內閣頭一等的閣老,更是享譽當世鴻儒之名。他又自小有才氣,自朝中官員至普通士子、乃至于帝後,無人不稱一聲才思斐然。

放眼京中、便是王孫子弟也沒有幾個入得他的眼,更何況一個宮裏的老嬷嬷。于是便淡淡一笑,望着冷雨道:

“公主不懂事,嬷嬷也不懂事嗎?若是淋壞了公主,我是該去皇後娘娘面前禀報說,全怪嬷嬷年紀大多忘事,連傘也不記得拿嗎?”

嬷嬷被他說得噎了噎,這就要反駁,卻見謝璀皺了眉,指着雨裏那人喊道:

“這位師傅怎麽這樣難說話,不過是請您取把傘來……”

他剩下的話便卡在了咽喉裏。

那人在逐漸朝他們迫近,看着是個清瘦的少年,手裏卻提了三尺長的一把刀。他走路的姿勢極其古怪,像是跛着腳,每走兩步,整個人就扭曲地痙攣一下,詭異得宛若壞掉的偶人。

隔着雨簾,少年朝他擡起眼,兩只眼睛瞪得幾乎要爆出眼眶,那漫布交織的血絲,似乎要彙聚着淌出血來。

盯着他的時候,仿佛燃燒着病态的火。

嬷嬷看見那少年的臉,驚訝地叫起來:“這不是殿前的那個……”

她想了半天,想不起少年的名字,只覺出些驚悚的古怪來,便扯了少女的手把她往身後藏。

謝璀也反應過來,一邊往門裏擠,一邊慌亂地喊着:

“侍衛呢!都是吃白飯的!快過來保護公主!”

然而沒有人應聲,雨聲嘩嘩沖刷着空曠的佛寺,後堂有僧人聽見他的喊叫,便出來探頭看。

恰好少年驟然繃緊了全身的肌肉,像一只撲食的虎豹,掠起一大片冷冽的水光飛身上臺階、提着刀朝謝璀劈下。謝璀便一個閃身,将那僧人往前推去。

眼看着那刀刃就要辟開僧人的胸膛,雨聲裏劃開蕭蕭一聲龍吟,暗金的光像一顆撕裂天穹的隕星,破開雨幕、裹挾着風聲,狠狠紮進少年的肩胛。

然後一道素淨的影子自廊檐下奔出,踏進水面的一刻濺開絢麗水花,整個人便随着那水花高高掠起,皂靴狠狠踹在長槍末端,力量帶着長槍往前突進,生生将少年踹進了佛堂,在地上拖開一道黏膩的血痕。

嬷嬷驚叫着把少女往身後拉,而那少年受了這樣重的傷,居然像感知不到疼痛一般,喘着氣拔出肩上的長槍。那鋒利的刃邊刮過他的骨肉,發出令人心肝顫抖的摩擦聲。

長鋒破出身體時,熾熱的血像噴泉一樣傾灑在佛堂裏,少年也不過是臉色慘白了些,手裏卻握緊了槍杆,直直朝着少女擲過來。

嬷嬷尖叫着癱軟在地上,少女卻喊了聲“小心”,拼盡全力一把将她推開。

半空中掠過素白的風,司扶風一把攬住了少女的肩将她護在身後,鋒芒呼嘯而至的瞬間,她揚起腿,曳撒的衣擺掠開于燈光下,像一道潇灑的潑墨。

她一腳踹在長槍上,在長槍落地的瞬間,一個點足踢起槍杆,那長槍落在她手中,靈蛇般挽了個絢麗的槍花。

少女被她擋在身後,妙目裏全是驚異,司扶風笑着輕聲問她:

“姑娘沒事吧,吓着你了,錦衣衛辦案,你且退開些。”

少女卻攢緊了她的衣擺,大喊着:“刀!”

司扶風早有防備,在背後勁風襲來的一刻,她長槍一轉,槍尾斜挑、對準少年揚起的肘尖,狠狠撞了下去。

當啷一聲,是長刀落地的铿锵之聲。少年身形一晃,卻沒有片刻的猶豫,撕聲厲喊着又要沖上來。

半空中響起“啪”一聲脆鳴,長鞭靈巧地攢住他的腳踝,硬生生将他扯倒在地面,沖上來的錦衣衛們便一個個飛身撲過來,死死把他壓在了地板上。

滾燙的血随着少年瘋狂的掙紮而噴湧出來,但他只是朝着虛空伸出手,怨恨至極、憤怒至極的發出無聲的狂喊。

少女臉上的鎮定不變,只是微微抓緊了司扶風的袖子,司扶風便把她擋在身後,側過臉安慰:

“沒事了,這人不是什麽瘋子。他平日裏為了掩蓋身手,定是吃了藥壓制着筋脈,後來又強行用藥激發功力沖破了限制,所以神志瘋癫,只怕再過一會,他就要氣血逆行而亡了。”

少女臉色有些蒼白,但儀态間竟沒有一點慌亂,只是看向司扶風的時候,眼睛裏全是好奇:

“你不怕嗎?你也是個女孩子呀。”

她說着,回想着司扶風的身影,眸子裏便掠過豔羨的華光:

“你方才的模樣真好看,像天邊的飛鳥。”

司扶風被她這麽一誇,頓時有些臉紅。她拼命壓住心裏的驕傲,只是聲音免不了的輕快起來,一笑清朗,神采飛揚:

“害,女孩子也可以當英雄啊,有什麽好怕的,反正也沒幾個人打得過我。”

她話音未落,身後驟然響起一聲厲喝:

“司扶風!不許對公主口出狂言!”

那叱罵回響在大殿裏,連正在捆人的錦衣衛都愣愣地望向司扶風,而二檔頭是個暴脾氣,當下就撸着袖子、笑得陰沉:

“喲,謝家公子,謝太傅沒教教你不該恩将仇報嗎?沒教過咱家來替他教教。”

司扶風看向滿身泥水、狼狽不堪的謝璀,滿臉驚異地挑了挑眉:“你是謝太傅的兒子?”

她上上下下掃了謝璀一遍,疑惑地自語:“假冒的?”

謝璀沉着臉,一副與她多說一句就要吐出來的模樣,只朝着少女伸出手,咬着牙催促:

“公主,我們走!”

少女的笑容也慢慢消散了,她看了一眼被錦衣衛扶起來,坐在門邊直念“阿彌陀佛”的僧人,臉色便平淡下去。

她微微曲身,裙擺花瓣似的拂開,起伏地動作優雅得宛若出水仙鶴,但搖頭時也堅定而冷靜:

“我不走,謝公子先回府休息吧。”

謝璀的臉上裂開一瞬間勃然大怒的沉青,他掃向眸光不善的錦衣衛們,便又生生壓住了,只嫌惡地避開司扶風去拉少女的衣袖:

“你心思單純,不要同這種人混在一處,跟我回去!”

然而下一刻,少女就被人攬到了身後,司扶風一轉槍鋒,謝璀眼見着那烏金的光掃過來,大喊一聲、一個趔趄摔倒在地上,擡頭時卻發現司扶風只是悠然地轉着槍杆戲弄他,于是便炸開滿臉的怒意。

司扶風的臉上還挂着笑,眸光卻清泠泠從他身上掃過、亮得迫人:

“你罵我,我沒心情同你計較。”

“可是這位姑娘說了,她不走。姑娘家說了不想走,那誰都不能強迫她!”

謝璀恨恨地起身看向她的鋒刃,咬着牙冷笑:

“你挾持公主,還對一品大員之子動武,等我回家定然叫我……

他的話并沒有說完,二檔頭像是故意,又像是驚訝地朝司扶風招手。

急促的喊聲回蕩在佛堂裏:

“郡主快來看,元峤的嘴……

“怎麽會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