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日脫下了他的披風, 露出裏面閃光的銀甲。

金色的長發随着他大步走進帳中的動作,搖曳着令人目眩的輝光。

他單膝跪于圖欽的牛皮大靴前,俯身向他問好。圖欽拍了拍他的肩頭, 銀甲發出冷鐵的砰砰回響。

蘇日站起身,那雙淺綠的眼睛讓人想起春天的湖草,不是阿日斯蘭那樣令人失神的幽豔, 那是少年人特有的清澈和野心勃勃。

圖欽喜歡漫着野心的眼睛。

他伸手示意少年坐下,笑着為他介紹桌邊的兩個胤人男子:“這位是本汗的軍師,來自大胤的天才、杜先生。”

杜柏岩朝他微微颔首,另一個中年人也轉過臉朝他微笑, 那掐着念珠的手合攏起來,晦暗的燭光裏、便仿佛流淌着聖潔的誦經聲。

圖欽指着他:“這位是恪王麾下的代先生。”

蘇日碧涼涼的眸光在兩人臉上來回的掃,微微眯起來的時候,像一只不耐煩的貓:

“我不相信胤人, 只有阿日斯蘭那種廢物才會在部落最需要他的時候, 抛下子民們, 和胤人聯盟。”

杜柏岩和代先生都沒有說話,圖欽的大掌卻落在他肩頭, 他哈哈大笑:

“你是個聰明的年輕人,但是你要知道, 真正能讓聯盟穩固的從來不是信任,而是利益。”

代先生朝他傾了傾身子, 儒雅地笑着, 從身後取出一副地圖,攤開在桌上。上面用紅色的朱砂标注了肩頭,一支指向北境防線,一支自大胤內部彙聚、利箭的矛頭直指大胤的心髒。

京城。

蘇日慢慢挑起了長眉, 眸光斜掠過另外三人臉上的時候,便噙了笑意:

“這是?”

代先生微笑,點了點地圖:“是我們的一點提議。”

他朝圖欽抱歉地鞠躬:“之前與大汗有些誤會,是陳家人辦事不力,折損了大汗的精兵。請求大汗不要對我們和恪王殿下産生誤會,我們抱着善意而來。”

圖欽大方地揮手:“不必在意,本汗的大軍并沒有遭到損失,不過是幾個扔在敵人腳底的耗子,以後再安排便是了。”

他并不是個氣量豪邁的人,但他胃口極好。只要你有足夠美味的賠償,他願意原諒你的一切。

代先生便溫然笑着坐下,他示意所有人看向地圖:“西境防線是大胤最堅固的所在,即便弘王府不在,但蒙衡并不是好對付的,與他糾纏,只會白白損耗大汗的時間和兵力。”

“但北境防線卻是個突破口,鷹部與北境多年只有小摩擦,因此北境的兵力和布防并沒有西境那樣時時緊繃。同時,北境守将、宣王司叔衍已經離開了。若是大汗迅速拔軍前往北境,與鷹部合二為一,那北境防線必然潰不成軍。”

“而我們,将召喚幾十年來我們埋下的種子,自京城的後方發難,我們三方夾攻,京城和京畿數省,都将徹底淪陷在我們的戰火裏。”

“到那時,群龍無首,大胤便化為一盤散沙,我們再反攻西境,蒙衡沒有援軍和後方,便成了待宰的困獸。”

所有人都在沉默,燭火在寂靜而瘋狂的舞動,良久、只有蘇日質疑地開口:

“你們有多少人?”

代先生低頭微笑,并不明說:“我們雖然苦心經營,但的确僅靠自己的力量,是無法從皇帝手裏奪走權柄的。但有二位君主從北方牽制他們的注意,我們直攻京城,趁其不備、絕對能一口咬下巨龍的頭顱。”

他微微一笑,宛若講禪般慈眉善目:“畢竟我們的恪王殿下,才是最應該繼承大胤正統的人,有他在、我們便有了勤王的名號。到那時,山河動搖、王權岌岌可危,有他沖鋒、便不會有人阻擋我們的腳步。”

慢悠悠響起的,卻是圖欽的聲音,他把玩着手裏的馬刀,若有所思地盯住了地圖:

“那本汗有什麽好處?”

中年人取出朱砂,用指尖沾上,在地圖上劃出一道血紅的傷口:

“乾州以西劃入虎部,遼州以北劃入鷹部,剩下的版圖由恪王殿下繼承,每年将以歲貢與二位交好,以永保三方太平。”

圖欽慢慢勾起了唇角,他玩味地瞥了杜柏岩一眼:“杜軍師,你看、這交易如何?”

杜柏岩攏着手,深深吸了口氣,思忖着微微皺眉:“絕對的好交易,只是……”

他遲疑地看向圖欽,壓低了聲音:“滿都拉圖大将軍昨日便進入了大胤的邊界線,若是我們此時行軍,大胤定會起疑。再等我們舉兵,只怕大将軍、九死一生啊。”

圖欽也沉默了,他盯着地圖,眸光像一塊深冰、緩緩沒入了漆黑的海。

然而一只雪白修長的手突然落在了地圖上,那指尖在遼州的版圖上輕輕敲打。圖欽順着手看上去,蘇日正死死盯着北境的土地,臉上的容光是少年人特有的蓬勃。

像一只等待飨宴的野獸。

少年并不畏懼虎部的大軍若是進入北境,會不會直接撕開鷹部的咽喉。他有足夠的野心和膽氣去賭,只為了在這亂世裏,多舔一口葷腥。

圖欽的心猛地沉了一下,他們三人,其實都不在意對方真正的目的。等吞下了大胤的心髒,他們便是張開獠牙互相撕咬,那也是各憑本事。

何況到那時,北境和恪王,都不是他的對手。

再擡眼時,他的聲音已然洪亮而果斷:

“本汗答應了,即刻拔軍、趕赴北境!”

“至于滿都拉圖将軍,立刻派人通知他撤出大胤,他是最狡猾的狐貍、大胤沒有人能攔住他。”

他正要起身,代先生卻露出了沉緩的微笑,他按住了圖欽的手,聲音裏全是歉意:

“前些日子讓大汗不悅,我們有一點小小的心意。”

他說着,朝帳篷外指了指:“請大汗允許我們的禮物進來。”

圖欽便露出了矜傲的笑,他揮揮手朝帳篷外喊:“進來吧!”

厚重的氈炭被揭開了,披着鬥篷的女人走了進來,她雪白又纖長的手緩緩拉開了鬥篷的絲繩,于是、連蘇日也在剎那間睜大了眼睛。

他們無法形容那個女人的高貴和美麗,只知道她像一顆流轉着輝光的珍珠,一剎那、黑夜飄散,皎潔的明月照亮了整個草原。

圖欽慢慢握緊了手裏的刀,緊繃的筋脈和顫動的喉結下,他露出了血腥而貪婪的笑。

代先生瞥了一眼他的臉,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阿瑚,今夜、你要代表我們所有人,好好致歉。”

名為阿瑚的美麗女子曲了曲膝蓋,她漆黑的長發柔柔蜿蜒在裙擺上,讓人想起溫軟又靜谧的湖彎。

代先生微笑:“請大汗盡情享受今夜,明日,我和阿瑚還要疾馳返回大胤。”

圖欽摩挲着下颌,舌頭一一舔過尖利的牙,他的笑聲悶在胸膛裏,聽上去,宛若野獸的嘶吼:

“從本汗的床褥間下來的女人,只怕不能于馬背疾馳。”

代先生起身,笑得志得意滿:“大汗只管盡興,我們阿瑚,是個堅強的姑娘。”

退出金帳的時候,蘇日回望了一眼。

那個高貴得像雪月的女人跪在了地上,她的面前,男人錯金的腰帶落了下來。

她就那樣溫順的垂着眉眼,仿佛是一尊沒有靈魂的玉雕,即将發生的一切,似乎都無法透過那聖潔無暇的肉體、觸及她空茫的靈魂。

只在看不見的角落,她蘭草一般柔軟的手,輕輕攢住了裙擺。

蘇日搖着頭收回了目光,氈賬的絨簾落了下來。

月亮沉沒于欲望的深海。

……

薩日娜端着鮮奶走進帳篷的時候,裹着毛裘的小兒子正在絨毯上轉着他的撥浪鼓。

嬰兒的臉又圓又紅,肉嘟嘟得仿佛看不見脖子。

然而雪亮的匕首就架在他胖乎乎的脖頸上。

銅盆砸在絨毯上,潑開一地乳白的奶香。當啷一聲脆響裏,薩日娜發出短促的尖叫,卻被面具後的呵斥止住了:

“別喊,不然我立刻殺了他!”

嬰兒咽喉上的刀鋒緊了緊,但孩子只是眨着一雙眼睛、扒拉着那面具哈哈地笑,面具後的眸子裏沉沉揚起怨恨的光:

“這不是查幹巴拉的孩子,你背叛了他!”

薩日娜睜大了眼睛,她顫抖着放下捂着嘴的雙手,盯着那陰沉兇狠的眼睛,聲音裏有遲疑:

“阿……阿拉夫?!”

少年不語,只有握刀的手顫了顫。

她終于露出些驚訝的神色,下意識朝少年走了幾步:

“你不是在你們摩漢部落的軍帳裏嗎?又有人欺負你嗎?”

少年的刀鋒在嬰兒脖子上勒了勒,薩日娜立刻頓住了腳步,他惡狠狠地質問她:

“你為什麽背叛了查幹巴拉?他的女兒在哪?!”

“背叛?!”薩日娜的臉上浮起了驚訝的神色,很快、她便理解了少年的意思,她沉默了片刻,忽然開始大笑、笑得連肩膀都在顫抖:

“你說背叛?”

“他走得第二個月,就有帶刀的男人、在晚上摸進我的帳篷。”

她望着少年手裏的匕首,露出一個嘲諷地笑:“對,他們和你這位小英雄一樣,帶着刀來女人的帳篷。每天晚上,都是不一樣的人。”

“有的人胸口有疤痕,有的人喜歡把我像牲畜一樣按在地上,還有的人,會拿火來燙我。”

她說着,忽然冷笑着撩開了自己的袖子,那并不算纖細的胳膊上星星點點布滿了坑窪的傷疤。

像醜陋的雪,落在了花瓣上。

她的喉頭哽了一下,再說話時,還是揚着下颌、那般薄冷地笑:

“我喊查幹巴拉的兄弟來,他罵我是肮髒的女人,把我趕出了他的土地。”

“後來兩年,我都是一個人帶着烏尤在湖邊上放羊。再後來,烏尤病了,我沒有錢,便拿那幾頭羊去跟薩滿換藥。”

“等羊全部換完了,草原下雪了,我和烏尤困在帳篷裏。沒有羊、沒有鮮奶、更沒有火,大雪下起來、連地面都硬得像冰,我躺在地上抱着我的女兒、想着就這樣一起睡着,也是天神的垂憫。”

“可我是個罪孽的女人,等我醒過來的時候,我已經在別人的帳篷裏,但是烏尤不在……”

“烏尤已經被他們葬在了雪裏。”

阿拉夫手裏的刀刃頓了頓,他攥緊的手背上繃出刻骨的筋脈,眼睛裏燒着撕心裂肺的火:

“他們……他們不該這樣對待英雄的眷屬!”

薩日娜在幽長而冷漠的嘆氣,她望着兒子手裏搖晃的撥浪鼓,勾起一個冰冷的笑:

“查幹巴拉說我是他的花朵,可他為了他的大汗,可以抛下他的花朵再也不回來。”

“他的花朵被別的男人撕開揉碎的時候,他在做什麽?”

“他的女兒渾身滾燙喊着阿布我餓的時候,他在做什麽?”

“他說做他的女人不必拿起刀。”

“女人不拿刀斧、刀斧卻何曾放過女人?!”

阿拉夫猛地擡起眼,薩日娜毫無畏懼地對上他震驚又憤怒的眼睛,她拾起地上的銅盆,狠狠砸在他的面具上:

“英雄?你們也配?!”

“你手裏有刀,卻不敢架在那些欺辱你的男人頭上。你們一個個帶着刀摸進別人的家園,把刀架在女人和孩子的脖子上。”

“你們算什麽狗屁英雄?!”

當啷一聲撞擊下,少年怔怔地看着他的面具砸在地面上,嬰兒看見了他破碎的臉,于是吱吱呀呀地伸手來摸。

孩子笑着,葡萄似的大眼睛裏,閃動的全是好奇。

阿拉夫沉默了一瞬,忽然推開了懷裏的嬰兒,他用胳膊遮擋着面龐、惡狠狠地撞開薩日娜,撲向了寒夜茫茫的草原。

身後響起了嬰兒委屈的啼哭和女人慌亂又急切的安撫:

“木仁不哭,額吉在!”

阿拉夫放下了胳膊,茫然地望向綿延千裏的軍帳。

在他身後,有綿長而低沉的號角聲響徹了草場,有人騎着馬兒穿梭在軍帳間,洪亮激動的喊聲回蕩在火光裏:

“即刻準備,明日拔營!”

“即刻準備,明日拔營!”

許許多多人從帳篷裏探出了身子,有士兵,也有他們的家人。

胡爾特和烏蒙站在起伏的荒草間,與少年一同望着馬背上的影子,目光追逐着他、消失在看不見盡頭的軍帳深處。

烏蒙低聲喃喃:“大将軍還在大胤,我們就要對胤人動手了嗎?那大将軍怎麽辦,他會不會有危險……”

有人從他們身後走出來,胡爾特轉過頭,看見了杜柏岩微笑的臉。

他一驚,拉着烏蒙向他問好。杜柏岩并沒有理會他們,他只是望向月色下閃光的群山,慢慢綻開了深長的笑容:

“再厲害的将軍,也不過是會腐朽的凡人。”

“拿一介凡人去換不朽的功勳,這是誰都不會猶豫的交易。”

胡爾特和烏蒙的臉色都變了,他們的背後泛起了刺人的涼意。而杜柏岩只是微笑着經過,與他們擦肩而過的剎那,發出喟嘆般心滿意足的笑聲:

“這麽多年,我終于等到了。”

“明日起,我們所有人行軍北境。”

“天下、勠力伐胤!”

號角聲浪一般漫開在草原上,低沉的呼喚裏,凡人的血與大地一同戰栗。

嗜血的古老神祇将再次奔亡于雷霆之上,凡人的哀嚎,是他們的戰車碾過人間的聲音。

而戰争與死亡,将點燃他們狂歡的慶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