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森也

程秋來從曼秀美容會所離開時,絲毫未注意到二樓樓梯間藏着一雙始終注視着她一舉一動的眼睛。

她們方才說話的聲音時大時小,他離得遠聽不清楚,不過通過舒曼秀憤懑的語氣也能大概猜到二人之間的對話內容。

言亭有些擔心程秋來将昨晚的事告訴了舒曼秀,可通過舒曼秀穩定的情緒來看,大概是無事發生。

她就只是來送花的。

他認得她,隔壁森也花藝的老板,平常每個周五他回來後要麽回家要麽去找小瓜小果,經過她門前也就幾秒的事,他有時好奇會朝裏張望,隔着玻璃和紗簾能看到她站在操作臺前忙碌的背影,而她對他一個小孩子沒印象,再正常不過。

程秋來總給人一種恬靜,謙和,與世無争的感覺,似乎擺弄那些花草綠植就是她畢生唯一追求,她該是超凡脫俗,不染纖塵的,而不該是昨晚他親眼目睹的那樣。

在二樓藏到上午十點,終于等到舒曼秀迎來了她的第一個顧客。

趁着她給顧客做面護聊家常的功夫,他偷偷從她身後溜出了門。

曼秀美容會所右邊緊鄰森也花藝,左邊則開着一家水果店,終日彌漫在花香與果香之間,稱得上是地段極好。

天天鮮水果店由夫妻兩個經營,男的負責進貨送貨,女的負責守店,一對雙胞胎兒子跟言亭年紀相仿,拜算命先生所賜得了兩個很好聽的名字,齊佑安和齊佑寧,但言亭覺得太過正經,于是擅自給他們取了小名,小瓜和小果,三人從小便相識,在昨晚慌不擇路跑進程秋來家之前,水果店是他唯一的避難所。

街口小廣場是三人的秘密基地,三名孩童并排坐在樹蔭下的長凳上,齊佑寧開始把一盒盒水果往外拿:“我媽說這些水果再不吃就要壞了,言亭你快吃吧!”

言亭拿起一個梨子咬了一口,津甜的汁水在口中爆開,他忽然覺得有意思。

舒曼秀白收人家賣不出去的花,他白吃人家賣不出去的果子。

于是他學着舒曼秀的語氣說:“我能跟你們當街坊,真是沾了光了。”

兩兄弟面面相觑。

“你今天怎麽怪怪的?”齊佑安打量着他臉上隐約的淤青,震驚道:“你媽昨天晚上是不是又打你了?”

言亭滿不在乎,啃完梨子又拾起個火龍果,簡單撕了幾下皮就生啃起來:“只要我在家,哪天不挨打?他們巴不得我害怕,逃走,永遠不回去才好。”

齊佑寧從小多愁善感,此刻已經替他紅了眼,帶着哭腔道:“他們怎麽這樣啊……要不你報警吧。”

齊佑安翻了個白眼:“警察才不管呢,大人打孩子是天經地義的事,他們才不在乎你犯沒犯錯,他們只在乎你服了沒有。”

言亭豎起大拇指誇贊道:“精辟。”

齊佑安說完又擔憂地看着他:“話說,馬上開學了,你還要回學校住嗎?”

言亭繼續啃火龍果,汁水沾的滿臉都是,“嗯。”

最後一口吃完,強烈的飽腹感忽然轉變成一種幸福感,言亭雙手撐到身後,盯着頭頂樹蔭似是自言自語道:“你們知道嗎,我馬上就沒有家了,再過幾個月,就連那個小房間都不會屬于我了,它會被留給我的弟弟,或妹妹。”

齊家兄弟倆俱是沉默了。

他們年齡還太小,對同伴的悲慘遭遇完全幫不上忙,但或許,他們有自己的法子為他減輕些痛苦。

“言亭,你來我們家一趟,有東西給你。”齊佑安說。

水果店裏,兩兄弟的母親正彎腰整理着剛到貨的蘋果,各個新鮮飽滿,散發着紅潤的光澤,見孩子們剛玩了回來,便一人給了一個,還不忘叮囑洗幹淨再吃。

言亭注意到店裏櫃臺上也擺着一束鮮花。

清新淡雅的搭配,精心修剪過的枝葉,他幾乎一眼就能認出出自誰手。

言亭實在吃不下蘋果,便将它随手放到桌上,轉而問齊佑安:“你家櫃臺上那束花,是森也的程老板送的嗎?”

齊佑安咬了一大口蘋果:“是呗,她經常來送花,不僅給我家送,整條街的商戶她都送。”

言亭微微一笑:“她人挺好的。”

齊佑安聳了聳肩:“不過我媽說了,花這玩意,不實用,誰天天沒事盯着花看呢,看不了幾眼它就蔫兒了,送花還不如送吃的。”

言亭沒收到過花,卻吃過好吃的水果,故而對齊佑安的話表示贊同,又忽然想到此行的目的,好奇問他:“對了,你要給我什麽東西?”

齊佑安先是讓齊佑寧關上了房間門,接着神秘兮兮地從床底下扒拉出個鐵盒子,打開後,裏邊是些零零散散的錢幣,他把數額較大的幾張挑出來,數了數一共四十二塊錢,一股腦塞到了言亭手裏。

言亭握着錢一臉錯愕。

齊佑安認真道:“這些錢是我們倆偷偷攢下來的,等開學後,你就請張超群吃飯,喝飲料,跟他搞好關系,讓他收你做小弟,他就不會再打你了。”

言亭感動的眼眶一酸,又笑着把錢還給了兄弟倆:“謝謝你們的好意,我想張超群是不會收我做小弟的,他只會讓我交給他更多的錢。”

齊佑寧又把錢強塞到他手裏,帶着哭腔道:“那你就多買點吃的,讓自己強壯一點……至少,至少別太像個女孩子吧。”

言亭發了會兒呆,忽然伸手一摟一個,将三顆小腦袋緊緊湊到一起,哽咽道:“你們是我最好的兄弟,如果我以後發財了一定不會忘了你們。”

從天天鮮水果店離開時,高曉麗冷不丁将他叫住,因為兜裏揣着錢的緣故,言亭吓了一跳,提防地轉過身來。

然而老板娘只是拎了一袋水果遞給他,然後笑着摸了摸他的頭:“亭亭,這幾個蘋果拿回去給你媽吃,告訴她我明天抽空過去做個面護。”

走出店門,幾步就到自己家。

這麽近的距離,言亭特意從後街繞了一大圈,因為他忽然想看看程秋來在幹嘛。

森也花藝挂着營業的牌子,店裏卻很清閑,程秋來此刻不忙,正獨自站在鮮花冷藏櫃前整理着花枝。

言亭就拎着蘋果站在玻璃門外悄悄看她。

再見到她是一種什麽樣的感受呢。

尋常人之間的交際大多是由淺至深,可初次正式見面,他已經見過她最不可告人的模樣。

在他印象中程秋來是不善言辭的,從父母的閑聊裏聽到關于她最多的話就是,隔壁老板又送了花來,關于她的年齡,身世,和家鄉,他們一無所知。

言亭覺得程秋來長得很好看,即使平常素面朝天,舉手投足間也難掩清貴,大概是養花喝茶的日常太過悠閑的緣故,她總是一副沒睡醒的慵懶模樣,眼中無光,發髻散亂,似乎随時都可能閉眼睡上一覺。

程秋來本來是有這個打算,剛打了個哈欠,就發現了正小心翼翼立在門外的孩子,她一愣,随即招手讓他進來。

言亭有點緊張,還有點想落荒而逃的沖動,可腳步不知怎地不聽使喚,在原地站了幾秒後,讷讷推門走了進去。

他仿佛忽然置身于另一個世界。

身周圍繞着鮮花,空氣中彌漫着香甜,左側花架上擺着各種綠植多肉,左側石階上陳列着當季最新鮮的花材,其中他只認得玫瑰,向日葵,和百合。

琳琅滿目的花材後方,挂壁魚缸幾乎占據了半面牆,幾尾顏色鮮亮的熱帶魚正悠閑地穿梭在景觀石中。

很快,他又發現了更加吸引他的東西。

“栗子!”言亭跑到茶幾前站定,盯着剩的半袋糖炒栗子眼睛發光。

程秋來覺得好笑:“喜歡吃?”

言亭用力點頭:“我最喜歡吃栗子了!”

程秋來便做了個請的手勢。

言亭也沒客氣,把蘋果往沙發上一扔,蹲在茶幾邊就開始剝,程秋來一邊喝茶一邊看他,只覺得小孩嚼東西時嘴巴嘟起腮幫子鼓囊的模樣挺好玩。

等栗子吃的差不多,程秋來遞給他一杯水,他接過咕咚咕咚一飲而盡,心滿意足地打了個飽嗝。

擡頭迎上她笑吟吟地目光,他又覺得不好意思,“……謝謝。”

程秋來:“不客氣。”

吃完東西就走,終歸不太禮貌。

可言亭又實在不知道該跟她說點什麽,索性裝若無其事走到魚缸前頭欣賞起魚來,最好程秋來能主動趕他走。

想到上午跟舒曼秀的交談,程秋來忽然好奇問:“你昨天晚上說,在學校被打的更慘,是什麽意思?”

言亭撇了下嘴:“跟高年級的住一個宿舍,他老跟別人一塊欺負我。”

程秋來好奇道:“怎麽欺負你。”

言亭便一一數落:“在我書上亂畫,撕我作業本,讓我給他們交保護費,不給就打我……”

程秋來印證了心中所想,托腮道:“要不我去跟你媽聊聊,讓你回家住。”

言亭搖了搖頭:“她才不聽你的,她連老師的話都不聽。”

最親的家人是繼父和繼母,在學校被霸淩壓迫,而作為栖身地的家也即将再無他的容身之處,在遭遇過太多苦難後,已經很難再從他的眼神中感受到一絲溫情。

程秋來并不是個同情心泛濫的人,但不知為何,眼前這個小孩讓她感到有趣。

“學校的事我幫不了你。”她頓了頓道:“不過,歡迎你常來做客。”

言亭眼睛一亮:“你是說我可以經常來這裏玩?”

“可以。”程秋來眯起眼笑:“不過,只能從門進來。”

言亭知道她在暗示什麽,也只顧得用力點頭,他非常喜歡森也,喜歡這裏的空氣,喜歡這裏的植物,喜歡魚缸裏的熱帶魚,這裏的一切他都喜歡,程秋來允許他待在店裏,他不想待在家的時候就不用老是往水果店跑了。

想到這,他又認真道:“謝謝你,程老板,你真是個好人。”

程秋來剛喝了口茶,放下茶盞皺眉道:“小孩子家家,一口一個程老板的,不好聽。”

言亭不解:“那我叫你什麽?”

程秋來思忖道:“我大你十二歲,你可以叫我,姐姐。”

言亭盯着她看了一會兒,驀然別過了頭,神情有些為難。

程秋來:“怎麽?”

言亭:“可你男朋友也叫你姐姐。”

他昨晚親耳聽見的。

程秋來挑眉:“這有什麽關系,你本來就該叫我姐姐。”

言亭咬了咬嘴唇,不甘地說了實話:“……我不想跟他叫的一樣。”

程秋來笑了,她伸手捏了下小孩的臉,“那以後不讓他叫了。”

“你叫。”

冷不丁對上她笑吟吟的眼神,言亭怯怯地開口:“姐姐……”

程秋來:“嗯。”

言亭忽然感到一種莫名的興奮,他正要再說點什麽,忽然聽到身後傳來響聲。

僅是回頭看了一眼,渾身血液都要僵住。

該怎麽形容這個剛進來不久的男人,言亭僅是看他一眼就感到一種強烈的不适,伴随着一股想要落荒而逃的沖動。

白色工字背心能遮住薄肌勻實的身材,卻遮不住胸前以及胳膊上的大片紋身,清俊的臉龐本該令無數少女魂牽夢萦,然而此刻在燈光的照耀下卻折射出無數詭異的亮點。

耳朵上有釘子,眉毛上有釘子,嘴唇上也有釘子,一眼望去他都數不清到底有幾枚釘子嵌在他的臉上,若不是紋身眼熟,他幾乎不敢認定他就是昨晚出現在程秋來床上的那個男人。

程秋來的男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