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給朕下藥
暮色四合,深宮廷院內,狂風大作,折斷了梧桐枝條,幾聲悶雷乍響,驚到寝宮的女子驚呼。
她連連後退,不小心将蓮花燭臺碰倒在地。
“這幾日宮內一直下雨,也不見天色晴朗。”婢女低聲道,半蹲身子,拾起碰到的。
“天晴跟下雨不都一樣嗎?”說此話的歸月掀起珠簾,掃了一眼拾起燭臺的歸禾,來到翠屏跟前。
坐在翠屏內的沈微漁,聽到寝宮內的動靜,溫聲道:“家中寄信來了。”
歸月不願看屏風,憋着一股氣,轉頭看向窗棂,悶聲道,“傳話的太監說小姐入宮三月,事事不如意,休要使性子。此番傳話,老爺對小姐——”
“多嘴。”将燭臺扶正的歸禾,起身來到她的跟前,當即呵斥。
歸月想起此地是皇宮,人多眼雜,立馬緘默,可眼裏滿是不甘心。
“小姐,老爺和夫人定當是憂心過慮,才會說錯話。”歸禾将她手裏的家書接過來,繞過翠屏,交給端坐在海棠樣式案幾面前的沈微漁。
她蛾眉細臉,素衣淡雅,澹清靜其兮,性沉詳而不煩,頗有美玉沉靜之美,唇角常年噙得笑意,又如暖燭溫柔。
這般美人,實屬難得一見,可惜——
歸禾收斂了心神,惋惜地嘆了一口氣。
沈微漁将書擱下,接過家書,靜靜地掠過,字跡端端正正,想必是父親親手所寫,上面無非是命她多加籠絡皇帝,字裏行間的迫切,看不出父親對子女的關切。
她目光停留了一會,稍後才将書信交給歸禾,命她收起,面上波瀾不驚。
歸禾踅身去往博古架,翻騰出金絲楠木匣子,熟練地将家書放在其內。
她旋即回頭,見到歸月不知何時來到沈微漁的身邊,低聲道,“老爺真是一點都不在乎小姐。”
歸禾蹙眉,上前怒斥歸月,真不知道她是怎麽跟小姐進宮,連話都不會說,卻見沈微漁正要拿起書,身體微微一頓,清麗婉約的面容在燭火下,多了晦暗不明
“他是為了沈家好。”她溫溫柔柔道,可錦帕糾纏在指尖,勒出紅痕,如櫻桃紅惹眼。
歸禾瞧見,心下嘆息,“小姐花容月貌,陛下許是政務繁忙,等日子久了,陛下定然能看到小姐的好。”
“可小姐入宮三個月了,陛下每次見到小姐都冷冰冰。之前小姐送的羹湯,陛下都會命人倒掉。宮裏的風言風語都傳遍了,說我們小姐哪怕背後有太後撐腰,也難上青天。”歸月想到這幾日聽到太監們的私底下議論,心裏一肚子火氣。
“小姐好歹也是太後的侄女,陛下卻一點面子都不給小姐。之前小姐在宴席觐見陛下,還未開口,陛下卻命小姐閑來無事莫要出門。當日太後舉辦宴席,多少官家小姐都撞見這一幕,見陛下不給小姐面子,多少人暗中取笑小姐不自量力。依我說,小姐不如出宮算了。”
歸月義憤填膺。
歸禾臉色一沉,打斷她的話,“小姐的事情容不了你多嘴。”
歸月不服氣,正想辯駁。
沈微漁輕聲打斷她們對話,低聲道, “我知你們擔心我,可世事無常,走一步算一步。”
歸月聞言,當即垂下頭,咬着唇道,“歸禾沒說錯,身為奴婢不該議論小姐的事,可我實在氣不過宮內的風言風語。”
她家小姐出身沈家,其父戶部尚書,名門世家出身,性情賢良,出落亭亭玉立,花容月貌,若不是三年前太後暗中寄來書信,想讓沈微漁當皇後,怕媒婆早就踩破沈家門檻。
誰知新帝登基,不納妃嫔,足足耽誤小姐三年。眼見小姐年芳十八,蹉跎府中,她們不由為小姐鳴不平。
之後,宮內一道聖旨,将沈微漁召入宮中,她們都以為小姐能當皇後,可陛下對她一直視而不見。尤其是宴席那次,讓小姐被人看了不少笑話。
沈微漁又何嘗不知她們的想法,想起幾回與陛下的照面。他态度疏離。
她本不在意,可是——
沈微漁垂眸,想起進宮前,父親拍她肩膀笑道,“我家阿漁一定能當皇後,莫要辜負爹爹的期望。”
如今幾月過去,父親從一開始的期盼,到眼下明裏暗裏的問責,父女情分抵不過權勢。
太後那邊也對她流露了不滿,好似她沒有讨皇帝的歡心,都是她的錯。
沈微漁彷徨地攥緊了錦帕,心中思緒萬千。
“沈姑娘。”
倏然,寝宮傳來不合時宜之聲。
有人沒有通報一聲,便來到寝殿。
沈微漁思緒打斷,聽聲音耳熟,起身繞過翠屏看向來人,只見那人面皮白淨,不茍言笑,掀起珠簾,來到內室,屈膝行禮,沈姑娘,太後感染風寒,命小姐去趟寝宮侍疾。
“姑母病了?”她神色驚訝,手裏的錦帕子幾乎要落在地上。
王嬷嬷是太後的親信,看到這一幕,緩了緩語氣道,“時辰也不早了,老奴帶沈姑娘過去。”
沈微漁攏了攏衣袖,恢複了鎮定,“有勞嬷嬷了。”說罷,便喚歸禾與自己一道過去。
狂風已停歇,此刻宮廷萬籁俱寂,晚風拂面,沈微漁行走間,察覺寒意,輕聲問了句,“王嬷嬷,姑母病重,陛下可知。”
“沈姑娘進宮三月,身心都系在陛下身上了。”王嬷嬷面不改色,意有所指。
沈微漁垂眸,餘光瞥見自己裙間的海棠繡花擺動,笑了一下,“姑母說過,我進宮便是為了陛下而來。”
王嬷嬷斜瞥一眼她,回頭瞥向深不見底的游廊,“沈姑娘有此心,太後定會欣慰,至于陛下那邊,已有宮女去禀告陛下。”
說話間,狂風又作亂,沈微漁發髻上的步搖搖曳,海棠花沖身後席卷而來,鼻間聞到濃郁的花香,耳畔傳來歸禾的驚呼聲。
“小姐。”
沈微漁還未回身,皓腕一緊,擡頭一看,張嬷嬷攥着自己的手,往西邊分岔走去。
她還以為王嬷嬷是帶自己去避風,也就任由她攥緊,身後也傳來歸禾趕來的腳步聲。
沈微漁擡頭,瞧見遠方的宮殿離太後所居住的寝殿相隔甚遠,不由疑惑地道。
“王嬷嬷,我記得此處不是去姑母寝殿的路。”沈微漁停下腳步,眉頭微微蹙起。
“沈姑娘,老奴不會帶錯路。”王嬷嬷也當即停下步伐,松開她的皓腕,側身轉頭,神色嚴肅。
“太後是沈姑娘的姑母,若沈姑娘出事,老奴可是吃不了兜着走。”王嬷嬷又補了一句。
此時大風已經停歇,沈微漁望着回廊,海棠花飄落庭院,任由晚風捶打,心底的心緒不斷翻騰,随後溫聲道,“我來宮中幾月,姑母的寝宮在何處,我早已記在心中。”
“沈姑娘老奴是太後的人,斷然不會連累姑娘。”王嬷嬷肅然地道。
沈微漁與她對視了半晌,直到歸禾氣喘籲籲追上來,她眉頭舒展,“王嬷嬷時辰不早了。”
王嬷嬷笑了一下,“天寒露重,沈姑娘太後還在等你。”說罷,踅身又往前走。
仿佛之前的對峙,未曾有過。
“小姐。”歸禾臉色煞白來到她的身邊,握着宮燈的手心出冷汗。
沈微漁看她不安,輕聲安撫,“無事。”随後握住了歸禾的皓腕,溫熱的觸碰,像是給她當定心丸。
歸禾蒼白的臉色也緩緩有了血色,擔憂也少幾分。
她們跟上王嬷嬷,來到一座宮殿小門,四處寂若無人,漆紅的宮牆在深夜泛着幽幽冷意,好似流淌的血色滲入牆圍縫隙,無一不讓人懼怕。
沈微漁蹙眉,“王嬷嬷,我記得此處不是姑母的寝宮?”
“沈姑娘跟老奴往裏頭走便是。”王嬷嬷不欲解釋,推開宮殿的小門,徑直往裏走。
歸禾不安地攥住她的衣袖,憂心忡忡地望着她,“小姐?”
王嬷嬷打斷她們對視,催促一聲,“沈姑娘。”
沈微漁握了握歸禾冰冷的手,“莫怕。”而後跟上了王嬷嬷的步子。
歸禾聞言,也不敢多言,蒼白着臉跟上去。
她們一路穿過廊檐,折西而行,雕梁畫棟的涼亭映入眼簾,緊随其後的便是一間亮堂的宮殿坐落在河岸水池,四面掌燈。
沈微漁一下子認出此地,驚訝地看向王嬷嬷。
“此地不是華清宮嗎?”她曾無意闖入,見過這座宮殿,聽太監們說,此處專供陛下沐浴,旁人不得擅自進出。
王嬷嬷卻帶她來此地。沈微漁不解。
“我帶沈姑娘來,是為了沈姑娘的将來着想。”王嬷嬷沉聲道。
“陛下後宮三年無妃嫔,太後心裏憂心。可陛下始終不是太後親生,兩人之間隔着一層隔閡,太皇太後也想送宋家的小姐送進宮。若是宋家小姐入宮,沈姑娘想當皇後怕是難上加難。”
見沈微漁蹙眉緘默,王嬷嬷不由壓重語氣,“沈姑娘不為自己想,也要為太後和沈家的榮華富貴着想。”說話間,王嬷嬷神色一冷,四周也不知從哪裏冒出了宮女和太監,一并壓住了歸禾的手腳。
沈微漁看到這一幕,立馬想要攔下去,卻被王嬷嬷一句話攔下來。
“沈姑娘,太後是你的姑母,所以你要違抗懿旨嗎?”王嬷嬷雙目微微眯起一條縫,将太後搬了出來。
“今晚之事,只需要沈姑娘在陛下面前露面,餘下的事情,沈姑娘放心好了。”王嬷嬷說得雲淡風輕,半張臉隐入了夜色。
沈微漁面上褪去血色,明白今夜之事絕不簡單。
王嬷嬷見她緘默,不耐煩地蹙眉,揮手将歸禾押下去。
歸禾雙目圓瞪,手腳掙紮,想要大喊大叫,卻被宮女們熟練往嘴裏塞進帕子堵住,架着她往深不見底的夜色走去。
沈微漁當即沖過去,冷聲呵斥,“等一下。”想要攔住她們。
“沈姑娘一意孤行,是要跟太後作對嗎?”王嬷嬷算了算時辰,見她還不配合,眉眼都冷下來。
沈微漁聞言,走到半路,定了心神,側眸看向王嬷嬷,勉強笑了笑,“太後是我的姑母,我自當要聽姑母的話。”
王嬷嬷看她答應,眉頭舒展,“沈姑娘明白便好。”說罷,吩咐她們将歸禾送走。
“沈姑娘放心,老奴會在這等你,至于歸禾,會在宮內等你回去。”王嬷嬷語氣平和,見她躊躇,添上此話,對宮女們微微擡下颌,随後示意沈微漁可以去華清池了。
壓着歸禾的宮女們,收到命令,當即送歸禾離開此地。
事到如今,沈微漁明白自己已經騎虎難下,只能眼睜睜看歸禾瘦弱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心底湧入幾分不甘心。
“沈姑娘,時辰不早了。”王嬷嬷的話,猶如催命符,在沈微漁耳畔響起。
她收斂了思緒,指尖攏緊錦帕,心情沉重,回頭朝王嬷嬷說了句,“好。”蓮步輕挪,緩緩走向游廊盡頭的一側。
瑣窗高懸,紅牆小門。早已被收買的太監,恭候着沈微漁不知多久,一見她來,便垂頭迎她進去。
沈微漁進去時,映入眼簾的是青紗搖曳,垂挂懸梁,晚風透過鎖窗,四面而來。放置楠木案幾的牡丹鎏金香爐袅袅升騰,燭火忽明忽暗。
萬籁俱寂。
沈微漁心中湧入不安,轉身便看到拎着她的太監早已消失不見,環顧四周,人影未見一個,小門也已經上鎖。
看來王嬷嬷她們有備而來,沈微漁無奈,側過身子,倏然,一道淩厲劍聲,驟然劃破風中,沖向她而來。
青紗層層揚起,撕碎的布帛之聲響起。一道颀長的影子,映入她的眼簾。
“陛下……”沈微漁驚魂未定,話音未落下,長劍架在自己的脖頸,皮肉之疼席卷全身,皮肉崩裂,血色滲出。
她冷汗淋漓,往後一退,然而脖頸的劍,将她禁锢其中。
青紗層層疊起,男人面容冷峭,一襲明黃外袍繡着峥嵘龍爪,金玉寶石鑲嵌腰間玉帶。
他赤足踩地,宛若綢緞的黑發垂落,似乎剛從浴池起身,發間還沾染氤氲水珠。
見到沈微漁害怕地看向自己,他審視的目光充斥寒意,唇角噙着意味不明的危險。
“給朕下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