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留走

江驿一進門就察覺到了一股不同于往日的異樣。

店裏的布置跟往日相比并無變化, 程秋來待他也一如既往地耐心體貼,并沒有因為他突然造訪提出過夜要求而感到不悅。

程秋來神色如常,牽着他的手上樓, 給他倒水拿飲料,面帶微笑聽着他吐槽今日遇到的奇葩客人,江驿滔滔不絕講完一通,心情頓時好了不少。

明明都是一樣的年紀, 他就覺得程秋來的心理年齡似乎比他大十歲還要不止,在她面前他仿佛永遠是個小孩子,他沖動易怒情緒不穩, 她則永遠扮演一個氣定神閑的聆聽者, 她是他身體的駕馭者, 更是他心靈的主導者。

今夜她動作很輕, 似是心不在焉。

江驿對此感到不滿, 他渴望能擁有一夜的酣暢淋漓,來抵消成人世界必經的苦難。

于是他反之主導,讓程秋來看到他肆意忘我的一面。

幅度漸深之際, 程秋來握住他的手腕,輕聲對他道:“小聲些。”

江驿動作一滞。

以前他也是這般表現, 程秋來樂在其中,從沒有開口制止過他。

見他愣住,程秋來扶着他的腰再度開口解釋:“隔壁有孕婦,睡眠很輕, 我們不要打擾她。”

江驿對她的話表示懷疑,但深入交流還是要繼續, 潮起潮落,無邊夜幕下白浪翻湧。

這時, 天花板忽然傳來一聲輕微的響動,令他原本緊閉的雙眼陡然睜開:“什麽聲音?”

程秋來強裝鎮定:“老鼠。”

江驿想起樓上的小屋子似乎是個雜物間,有老鼠倒也正常,便不在深究。

偏偏幾分鐘後,樓上再次傳來頗有節奏的兩聲。

這一次江驿完全停止了動作,眯起眼看着她:“兩條腿走路的老鼠?”

程秋來閉上眼睛重重嘆氣:“……或許吧。”

江驿翻身下床,穿上褲子直奔樓上而去。

緊閉的房門猝不及防被一把推開,正坐在床邊發怔的言亭與來人對視幾秒後,一股莫大的恐慌頓時席卷全身,江驿不善的注視令他汗毛伫立。

他怎麽被發現了?

江驿走到床邊,借着臺燈昏暗的光打量他的臉,聲音帶着疑惑:“小孩,是你。”

言亭大氣都不敢出。

“是我讓他住進來的。”程秋來的身影慢悠悠出現在門口,聲音尚算平靜:“瞞了你,不好意思。”

江驿挑眉:“理由?”

程秋來移開視線:“改天再跟你解釋,現在已經很晚了。”

她從來都是說一不二。

于是江驿冷笑道:“好啊,那我們就回房間繼續吧,小朋友你也早點睡,這樣才能快快長高。”

話雖這樣說,但幾分鐘後,言亭從窗戶看見江驿獨自離開。

程秋來也沒再上來找他。

他猜她沒睡着,此刻跟他一樣正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麽。

他仿佛又回到了在隔壁的日子,躲在樓梯口,緊張地盯着樓下的身影,踟蹰着不敢下去。

程秋來早早就開門營業了,在他睡懶覺的時間,她已經接下幾個單子,娴熟地拿花,打螺旋,上包裝,系絲帶,言亭看着她獨自忙了很久,好不容易閑下來,坐在櫃臺後面喝茶。

他猶豫着要不要下去跟她道個歉,昨晚他不是故意發出聲音的,只是忽然想去廁所又謹遵叮囑不敢出門,糾結着在房間走了兩步,誰知道江驿耳朵那麽靈。

“廚房有早餐。”程秋來頭也沒擡。

言亭一聲不吭起身默默吃早餐去了。

等吃完了早餐好不容易鼓起勇氣下樓,還沒跟程秋來說上話,齊佑安齊佑寧來找他玩,程秋來微笑着接待了他們,并叮囑言亭早點回來。

快中午時言亭回來,卻發現森也的門關着。

他想了想,既沒去隔壁,也沒去找小瓜小果,索性就坐在門口臺階上,盯着街上來往的車輛發呆。

約莫四十分鐘後,程秋來回來了。

她遠遠就看見了他,剛熄了火立馬拉開門朝他走過去,皺眉道:“怎麽自己在這坐着?不是給了你鑰匙嗎?”

言亭低頭不語。

程秋來時常需要開車親自去送貨,不能全天守在店裏,在接他過來的第一天确實是給過他鑰匙的,而那把鑰匙此刻也正安靜躺在他的口袋裏。

他說:“忘拿了。”

程秋來認可這個理由,沒說什麽,打開門牽着他進去了。

正巧他們回來後不久到了一大箱子花材,程秋來還沒下任務,言亭就主動開始幹活,拆箱蓄水醒花,又把一地狼藉打掃幹淨,似乎渾身有使不完的勁。

程秋來抱臂看着他,不禁笑出聲:“亭亭你怎麽了?在外邊闖禍了嗎?”

言亭握着打刺鉗小聲道:“……他是不是生氣了?”

“他?”幾秒後程秋來反應過來,寬慰他道:“沒關系的。”

言亭擡頭淚眼汪汪地看着她:“老大,我是不是不能在這住了?”

程秋來:“誰說的?”

言亭:“他不喜歡我住在這。”

程秋來面帶微笑地摸了摸他的頭:“你不住這誰幫我幹活呢?去,把那桶花處理一下,我等會要用。”

“好的,老大。”言亭破涕為笑。

只要程秋來還肯留下他就好。

一直到晚上江驿也沒再過來,倒是程秋來看了幾次手機,不知給誰發了消息。

言亭覺得她肯定會哄江驿,因為她非常喜歡他,至于二人最終的商量結果,就不是他能知道的了。

周一早上,程秋來親自叫他起床,表示要送他去上學。

言亭揉着眼睛哈欠連天:“不用送了老大,我自己坐車挺方便的。”

程秋來輕輕掐了下他的臉:“我正好要去市裏布置一個會場,順路送你而已,再不起我可真走了。”

言亭麻溜起床穿衣服。

不知是不是因為楊宇那夥人近期太過猖獗的緣故,學校門口加強了安保,幾個年級的班主任輪流在校門口站崗,聊着天都不耽誤他們哈欠連天。

車聽到校門口,程秋來陪着他一塊下車,把書包遞給他,又沖他揮了揮手。

“老大再見!路上慢點!”言亭熱情地回應。

程秋來皺眉笑了笑,驅車離去。

如果說之前老大這個稱呼還只是虛有其名,那麽自從上周五楊宇特意過來報複他之後,這個稱謂算徹底落實了。

言亭這個名字的影響力已經超過了張超群,甚至不少想象力豐富的已經開始添油加醋地為他編造強大的背景和不凡的實力,大課間,武靖和跟幾個同學陪他坐在操場上,繪聲繪色地講着他的傳聞。

“上次楊宇挨了你一瓶子,據說元氣大傷養了好久才康複,你看你,同樣是挨了一瓶子,跟沒事人一樣。”武靖和摸了摸他腦袋上淺淺的一道疤,“這叫什麽,天賦異禀!”

言亭默默翻了個白眼,抗揍的天賦,能是什麽好天賦嗎?何況兩次沖突所使用的瓶子也不一樣啊,第一次他拿的是厚底玻璃瓶,楊宇當然會傷的很重,反之楊宇敲他用的瓶子,薄的像紙,雖說流了點血,但也只是破了些皮而已。

如果時間可以倒退,他根本不想跟楊宇有任何交集。

但一想到程秋來可能也不會去救他,他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言亭,他們都說你找到了厲害的靠山,是不是真的啊?”又一名同學問他。

言亭:“算是吧。”

大家紛紛湊過來:“有多厲害?比楊宇厲害嗎?能保護我們嗎?”

言亭反問:“為什麽是她保護我們,不是我們保護她呢?”

“這……因為是老大啊……”

“那也是因為有大家的支持,老大才厲害。”言亭左右看看他們,說的振振有詞:“你們看我厲害嗎?我根本打不過楊宇,連張超群都打不過,為什麽讓我當老大?上次如果沒有你們,我都讓楊宇打死了。”

衆人覺得言亭說的有道理,紛紛點頭,又好奇問道:“所以,言亭老大,你的老大是誰呀?悄悄告訴我們呗!”

言亭覺得程秋來可能并不想暴露身份,故作嚴肅搖了搖頭:“不行!我老大可是很神秘的。”

大家一陣唏噓,在上課鈴響起時結束了這次閑聊。

武靖和跟言亭作伴往教室跑,期間瞥了眼言亭,氣喘籲籲道:“言亭,我發現你變了,你以前明明是不愛說話的,膽子還特別小,就算被欺負也一聲不吭……”

言亭蹙眉:“有嗎?那現在呢?”

“現在啊。”臨進班之際,武靖和做出了精辟總結,大拇指一豎道:“現在你可厲害了!”

言亭很快體會到了老大這個身份給他的校園生活帶來的變化。

他不再像之前那樣透明,現在走在操場上,會有不認識的同學主動跟他打招呼,課間會有人問他要不要作伴上廁所,晚上回到宿舍,會收到室友慷慨分享的零食,就連放學去小賣鋪,身後也莫名有高年級的遠遠跟着。

這一周楊宇都沒有再來,但言亭依舊沒有放松警惕,有了上次被偷襲的經歷,他總覺得有無數雙不善的眼睛正躲在暗處窺視自己的一舉一動。

轉眼又是周五,言亭跟武靖和作伴往公交車站走,倆人一路有說有笑,一包辣條你吃一口遞給我,我吃一口遞給你,被辣的鼻涕直流。

經過停在路邊的一輛黑色轎車時,猝不及防響起的喇叭聲将兩名小朋友吓了一跳。

車窗搖下,程秋來戴着墨鏡微笑道:“抱歉,吓到你們了。”

言亭一臉驚喜,一聲老大差點叫出口,忽然想到身邊還有個武靖和,于是改口:“是姐姐啊!你怎麽在這?”

程秋來:“來接你回去啊,上車吧。”

這個時間點,正是花店接單的時候,程秋來跑這麽一趟,可想而知錯過多少生意,少掙多少錢。

武靖和偷看了幾眼程秋來,又看向言亭,把辣條塞到他手裏:“那你快回去吧言亭,我們周一見!”

程秋來:“一起走吧,你家住哪,我送你。”

言亭朝程秋來投去一個感激的眼神,歡快地拉開車門招呼夥伴:“快上來吧,我一個人吃不完這包辣條!”

一包辣條吃完,武靖和也到家了,礙于小夥伴在場,言亭一路上沒敢跟程秋來說話,而她像個專職司機似的,面帶微笑安靜地聽兩個小學生前言不搭後語天馬行空地聊。

等武靖和下車,言亭才開心地把頭探到前面:“老大,謝謝你來接我啊!”

“不用謝,一周一次,不費事。”程秋來專注開車,頭也沒回地問他:“你這周在學校過得怎樣?”

言亭:“很好,大家都開始喜歡我了,也沒人欺負我。”

程秋來:“那就好……不過,還是要把心重點放在學習上。”

言亭點點頭:“遵命,老大。”

回家路上,路過市集,程秋來特意停車給他買了包最愛的糖炒栗子,而言亭也給她準備了驚喜,想等晚飯後再拿給她。

是月末測評全科滿分,班級排名第一的成績表。

等吃完晚飯,言亭找了個借口飛奔回樓上拿了成績單,還特意藏在身後,再重新跑下樓。

正巧撞上程秋來準備出門。

言亭一怔:“這麽晚了,姐姐你去哪?”

下一秒,他注意到她手中拎着鼓鼓囊囊的手提包。

程秋來沒有正面回答他這個問題,她微笑着走到他面前,伸手摸了摸他的頭:“我今晚不回來,你記得把門鎖好。”

言亭攥緊手裏的成績單,目送她的背影離開。

程秋來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拖着疲憊的身軀歸來,她困得睜不開眼睛,卻不忘給言亭帶份炒餅。

言亭接了杯水遞給她,卻被她擺手拒絕:“我補個覺,下午你想出去玩就去,門口盒子裏有零錢。”

程秋來這一覺直接睡到了晚上,而言亭則相當沒自制力的看了一下午電視。

可具體看了些什麽,他不記得。

晚飯時間森也總算開門營業了一會兒,可惜一單沒有,程秋來也不急,翻着空空如也的茶葉罐,使喚言亭去隔壁要點茶葉。

一切是那樣平常。

他沒有問她昨晚去了哪裏,而她也沒有主動提及。

真是再好不過的解決方式。

第二天上午程秋來接了個布置訂婚現場的單,需要大量的玫瑰,看言亭無聊索性帶上他一塊去當地花卉市場拿貨。

言亭坐在後排好奇地觀看窗外飛逝而過的一切人和景,程秋來專注地開車,等紅燈間隙打開廣播聽起流行歌曲,時不時跟着哼兩句,看上去心情極佳。

言亭覺得,或許是因為接到大單賺到錢的緣故,這麽一想,他也跟着眉開眼笑。

花卉交易市場位于市區西北角,從青石鎮開車出發約車程約莫一個小時,言亭早已哈欠連天,卻仍強撐着打起精神跟着程秋來下車,畢竟這是他第一次來這,目之所及的一切對他來說都是豐富的閱歷。

每個花店在當地市場基本都有固定的供應商,程秋來也不例外。

按說直接跟雲南的花卉基地買價格更便宜,然而漫長的物流加上不确定的天氣因素,最終收到的花往往耗損不小,言亭幫程秋來拆過幾次花材快遞,每次都要扔掉好些不能用的,丢的時候他比程秋來還要心痛。

而當地花卉市場價格雖高,卻能親自挑選,更重要的是可以應付客戶的急單,例如這次。

打一進大門,言亭困意全無,仿佛置身于一個超大熱帶雨林之中,入目各式各樣的綠植,品種豐富的花材摞的有小山高,已有不少花店老板或散客正在攤位前挑選。

程秋來環視一圈,徑直朝着一個攤位走去,那女老板似乎與她相識已久,見她過來,彎腰從桌下抽出幾捆綁好的花:“喏,你要的高原紅,尤加利葉,白桔梗……都是今天早上剛到的。”

“謝了。”程秋來彎腰打量着花材,表情很是滿意:“确實很新鮮。”

女老板注意到跟在他身後的言亭,皺眉道:“這小孩是?”

程秋來回頭看了眼言亭,随口道:“算是……小徒弟?亭亭,來問餘阿姨好。”

言亭乖乖地上前:“餘阿姨好。”

餘慧清眉開眼笑:“真乖,希望這孩子以後的手藝,能跟他的臉一樣漂亮。”

程秋來笑着看他:“會的。”

言亭沒覺得自己長得有多好看,倒是很多人說他五官秀氣像女孩子,他曾為此難過了好一段時間,而現在,有人毫不吝啬地誇贊他長得漂亮。

原來男孩子也可以用漂亮來形容。

他是個漂亮的男孩子。

言亭不知面對如此誇贊該說什麽,只得腼腆地低下了頭。

下一秒,他忽然察覺到附近一道不善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這使得他神經緊張,下意識擡頭尋找。

果然,在不遠處,發現了楊宇的身影。

對方正抱着幾捆花材惡狠狠地瞪着他們這邊,而他的母親,春意的趙老板正因幾十塊的差價與供貨商争論不休。

那邊争吵聲越來越大,連程秋來都被吸引,跟餘慧清一同看了過去。

“嘁,那女的來拿貨,沒一次不跟人吵的,就非得占點便宜不可。”餘慧清雙臂交叉,一副看熱鬧的姿态,“等把幾家供貨商都得罪完了,看她怎麽辦。”

程秋來笑笑,偶然注意到言亭蒼白的臉色,順着他的目光看去,搭着他的肩皺眉道:“哦,他就是……楊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