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幾日,夜有大雨,守山門的和尚踩着泥濘回來敲門。

寺裏大小僧衆皆迎了出去。

連張婉也穿戴整齊,緊跟在鐘毓身後,往前殿趕。

“大晚上的,宮裏怎麽往咱們這兒下聖旨?”明棋美夢被人攪醒,嘴裏不滿的小聲嘀咕。

“不準胡說!”張婉呵斥地叫她噤聲。

可她自己眉目緊蹙,捏着帕子的手在不住的顫抖,分明是比誰都要害怕。

這雲水寺裏能接聖旨的無外乎兩位。

鐘毓雖高升得了官職,然聖意先至,須等吏部的告身下來,才能往戶部交接。

他上頭又有親兄長幫襯,就是出了什麽亂子,也不能大半夜的過一道聖旨來此。

既不是給鐘毓的旨意,那便只能是給張承平的旨意了。

總不能是她跟周家的那點子家長裏短,也值當今上他老人家明文旨意的走這麽一遭。

想到這裏,張婉面色煞白,貝齒扣唇,将櫻唇咬的生疼也不自知。

先前大哥哥從滇西回來,因出家的事,已經在聖前落了斥責。

若是再……

雨聲似滾滾天雷,嗡鳴聲教張婉聽不清旁的。

“不要慌。”

鐘毓突然側身攔住她前行的腳步,大手裹住她纖細的指尖,“有我在呢。”

男人的手掌暖如冬日裏烘幹的金桔,散着她喜歡的桔子香。

鐘毓不急不慢地接過明棋手中的油傘,在雨幕中撐出一方無恙。

雨在傘外滂沱落下,打濕了繡花鞋面,裙裾也濺上了泥點。

有他在身旁站着,張婉卻不怕了。

仿佛有一聲清明,不着痕跡地撥開她眼前的茫茫雲霧,再睜眼,世間皆為明朗。

記得小時候也是這樣,三哥哥耍槍失手,砸到了她的腳面,小姑娘嬌氣,當時就疼地走不動道。

張承合吓得傻愣在原地。

還是張承樂腦子靈活,狼哭鬼嚎地抹眼淚,仍不忘四處走動,要找大人來幫忙。

鐘毓跟張承安兩個正巧從學裏回來。

張承安見此情形,連問都沒問,二話不說地揮拳頭打了張承合一頓。

是鐘毓小心褪下她的鞋襪,輕輕揉着那塊刮到的紅痕,喊了好一會兒‘貓貓飛走了——’,才将她一肚子的眼淚哄了回去。

他總有辦法叫她安心。

小時候如此,如今也不曾變。

“仔細着臺階。”到了前院,明棋收燈提醒。

鐘毓扶着張婉,邁步進去。

衆人依規制朝天子方向三跪九叩。

行了大禮,傳旨的太監才尖着嗓子,将聖旨宣讀出來。

張婉聽得雲裏霧裏,直到鐘毓使了銀子,将來那公公打發走,她才怔怔道:“這是給大哥哥升官了?”

由正二品的龍虎将軍加封為從一品骠騎将軍。

雖沒了京郊兵權的差事,然骠騎将軍,那可是必要外放的實缺。

鎮北軍統帥呂景同呂将軍,滇西軍的王将軍,走馬上任這麽多年,也不過一樣得了個骠騎将軍的封號。

張承平笑她傻樣,拿手上聖旨輕敲她腦袋:“快回去再睡會兒,等天亮,咱們就得下山家去。”

“明天就回家?”張婉木讷發問。

張承平道:“怎麽?老五想你想的恨不能偷偷跑上山來,你不惦記他,連娘親跟老祖宗也不管了麽?”

“那……那大哥哥你……不做和尚了?”

當初鬧死鬧活的要出家,如今頭發都沒了,又突然反悔……

“傻乖乖。”張承平笑着罵了一句。

摸着自己锃光的腦袋,将聖旨揣進僧袍,腳步輕快地撐傘沒入雨中。

鐘毓看着他離去,也跟着揚起嘴角。

總算是等到了好消息。

張承平這一招棋,下的太過驚險。

王家是太後的人,聖上有心換之,一時半會兒又找不來适當的人選接手。

而張承平,乃王德利手下一元得力大将,便是王家那幾個少爺,也不如他的本事。

王德利拿這個內侄兒當親兒子待,一向都是和和睦睦。

可偏巧了。

年前,昭南連吃幾場敗仗,朝廷又示意了戶部,在糧草上有所拖延。

打仗打的就是銀子是糧食。

戶部應發盡發的時候,那些個做将軍的手頭也不寬裕。

他在晉寧做知府那會兒,這位大舅哥可沒少在他那裏打牙祭,弄些軍需糧草去犒勞手下。

一時間,到手的糧饷折了一半兒。

将士們的日子更為難捱。

舅甥倆個因馬嚼人吃上的糾紛,沒少鬧不和。

當着朝廷巡官的面,兩邊都敢掀桌子罵架,底下兄弟也多意見。

再後來,矛盾激增。

趕着年節回京述職,張承平索性撂挑子不幹。

要四大皆空,剃了頭去廟裏當和尚。

外頭流言霏霏,謠言胡亂傳的什麽都有,旁人不知其中緣由,聖上心裏卻再清楚不過了。

張承平越是把這和尚做的誠心誠意。

滇西軍放心,聖上那裏更是放心。

好在,皇天不負有心人,這場真真假假的戲,算是唱罷落幕,得了個圓全的結果。

轉天,大晴。

濕潤的泥土伴着青草味,馬車一路下山,鐘毓一直講人送至府門。

“臭小子,如今我回來了,使不着你再巴巴的上門獻殷勤,回了吧。”張承平腦袋光光,還是那身僧袍,只面上漾着自在的喜氣,再沒有廟裏那般沉沉的安靜。

鐘毓将一套細藤織的褥墊交給明棋,又仔細囑咐張婉要記得使。

他從杌凳上下來,才笑着回張承平的話:“大哥哥是大哥哥的,我是我的,濃濃也喊我一聲哥哥,大哥哥怎麽能攔着不讓我關心自家妹子。”

“呸。”張承平啐他。

勾手讓馬車先進府門。

“一籮筐的廢話不夠你使。”張承平笑着罵道,“回去跟你兄長提個醒,說是我回來了,教他洗幹淨了脖子,且等着挨揍吧。”

鐘毓在張婉跟前裝的一副随和模樣,實則卻是個伶牙俐齒的主。

面對張承平的挑釁。

他莞爾一笑,盯着張婉的馬車進去,才風輕雲淡道:“我兄長最近忙得很,家中嫂子有了身孕,他忙着高興都來不及呢,哪裏有功夫陪大哥哥使打架拌嘴那一套呢。”

簡單兩句,嘲笑了張承平一把年紀還孤身一人的凄涼。

又将朝堂過招說成了小孩子一般打架拌嘴的玩笑。

看似淡淡一句,卻字字都是往張承平心窩子裏戳。

“滾!”

鐘毓挨了一聲罵,笑着上馬,抱了抱拳,便轉身離去。

這邊,張承平領着張婉進府,卻不見有人迎接。

好一會兒,方瞧見張承樂小跑着過來,嘴裏喘着大氣,胳膊撐在膝上,指着張婉道:“濃……濃濃……你去外頭先躲一躲,不能在家裏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