遽然,一身穿僧袍的大和尚從人群中出來,攔腰将人抱起。

張婉求救的目光投向鐘毓。

卻聽耳畔傳來熟悉的聲音:“別怕,是我。”

張承平嘴角漾笑,沒了在張承樂跟前的冷漠疏遠,他臂膀寬闊,僧袍上是佛香的味道。

張婉兩只手緊緊環住他的脖頸,圓圓的指甲摳住佛珠,嚅糯一聲:“大哥哥。”

方丈在後面唱一聲佛號,領着衆人進去。

身旁的小和尚疑惑地嘀咕:“上回六姑娘來,明空師兄還板着臉不理人呢,怎麽轉眼就又入了世俗呢?”

方丈止步轉身,給小和尚解釋道:“馬鳴菩薩在《起信論》裏教世人:離言說相,離名字相,離心緣相,你明空師兄他,與佛有緣,參透了其中的真谛。”

“什麽真谛?”小和尚還是不懂。

有師兄嫌他聒噪,敲着他的小光頭道:“以後進禪房要敲門的真谛,話痨!”

雲水寺是宋國公府家廟,早年間,老國公爺的替僧在此修行,後來廟裏的菩薩靈驗,方圓附近也常有信徒來往。

老國公爺心善,每年仍是按照份例從公中撥銀子出來。

只家中主子們不來的時候,準許寺裏的僧人們廣開廟門,受百姓香火。

今時,張婉過來小住,外頭那些香客自然不再接待,有三兩個實在沒法子求上門的,也是和尚們帶着搭包下山,或念經祈福,或增幅添壽,自不必提。

鐘毓行事小心,來的頭一日,便叫人把住了各處山門。

另在禪房附近布了人手,寺裏的和尚們走動,都要盤查詢問。

“你未免也太過小心了。”張承平寬大的僧袍撩在身後,桌上的酒碗已空,他眯着眼睛,躺在張婉素日小憩的竹椅,懶洋洋地看天。

鐘毓走近,拎了拎地上的酒壇子,笑着道:“大哥哥不是已經看破紅塵,怎麽還要在菩薩面前吃酒?”

張承平睨他一記:“誰是你大哥哥!你小子不安好心,還想騙過我去?”

鐘毓:……

張承平擡胳膊,擋住頭頂的太陽,繼續怼道:“許你在廟裏另開小竈,就不許我吃兩杯酒水了。”

這伶牙俐齒的三片子嘴,不知在老方丈跟前說了些什麽。

那老頑固不光點頭應了他小廚房的事情,還允許葷腥酒肉搬進山門。

只要不出這院子裏,便沒個忌諱。

“許許許。”鐘毓賠笑在他身邊坐下,“日新樓的桃花醉味道甚好,等大哥哥下山,我請您吃上幾壇。”

張承平嗤他:“你有心請我吃酒,可曾做好了準備讨打?”

“我上趕着孝敬您,大哥哥豈會舍得打我。”

“你那是孝敬我?別叫我點破你那點子小心思。”

鐘毓倒一杯清茶,雙手遞上,“我就知道瞞不過大哥哥去,可平心而論,衛國公府大廈将傾,濃濃留在他家,日後崔小侯爺領着禦林軍上門抄家,咱們家也要受連累不是。”

張承平接過茶水,一口悶下,沒好氣道:“你們兩兄弟還真是一家子出來的人,一個陰謀詭計,一個滿腹壞水,他周博遠不是好東西,你鐘毓就是好的了?”

這小混蛋打濃濃的主意不是一天了。

他以為挑唆着張家跟周家撕破臉面,就能騙走濃濃了?

一肚子壞水的小滑頭,跟他兄長一個死德行。

鐘毓仍是笑臉相迎,替自己辯白:“大哥哥跟我兄長政見有分歧,那是你們之間的事情,怎能怪罪到我身上呢?我是跟承安、承合、承樂他們一起長起來的,大哥哥說我有不好,豈不将自家兄弟也一道兒給罵了。”

張承平年長他三歲,比張婉大了十一歲。

鐘毓還沒開蒙那會兒,就時長往張家跑,跟承安兩個爬高上低的胡鬧。

老定遠侯走的早,鐘銘年少當家,又正是在朝中初露頭角之時,每日忙的腳不沾地,自是沒工夫對鐘毓嚴加看管。

王氏可憐他沒有父親庇護,時常接了鐘毓來家中小住。

張承平也算是看着他長起來的,嘴上雖然說得嚴厲,眼底卻多是縱容。

“哼。”他冷冷道:“你們三個都該罵,我罵多了,你們才會懂事,回頭出去,別人也就不罵了。”

鐘毓态度極好,笑着道:“您是做兄長的,怎麽罵都使得,我只聽着,還請大哥哥賜教。”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

張承平句句都想翻臉怼他,奈何硬拳頭打上了軟棉花。

鐘毓态度恭敬,絲毫不肯接他的招式。

“你們這些玩心眼兒的文官好沒意思,滑不溜秋的,怎麽能讨人喜歡呢?”

兩人正說這話,外面的院門敞開一角,張婉帶着明棋進來,劉福領着幾個丫鬟小子緊随其後。

“大哥哥,誰不讨人喜歡?”張婉才在前頭聽方丈講經回來,撩水淨手,笑着插言。

張承平撇嘴指着鐘毓:“他。”

“胡說。”張婉擦了手,近前說話:“我就知道一人,是最喜歡真哥哥的了。”

鐘毓眉頭舒展,笑着看她,等着聽她的下文。

張承平不滿道:“哪裏來的壞毛病,你小哥哥那會兒是白字布袋,識字不清,錯将‘鐘靈毓秀’寫作‘鐘靈真秀’,老二随口玩笑着喊他鐘真,你們就改不過來了?”

張婉拿手敷他臉上,不滿道:“就不改,小哥哥白字布袋都不嫌羞,又不是我認錯的字,我才不改呢。”

張承平曬了好一會兒的太陽,又吃了酒,兩腮暖洋洋的發燙。

冰涼的小手挨上,張婉就嗔叫着抽回:“大哥哥臉上怎麽這麽燙,是生病了?”

她習慣性地扭頭,以目光找鐘毓讨主意。

“哪裏會生病,你哥我身子壯的跟牛似的,只有我叫別人病着的時候。”

鐘毓解釋道:“大哥哥方才吃了一壇酒,跟你逗着玩呢。”

張婉點頭:“不是生病就好,我才大好,你要是再病了,娘親在家還不知道要怎麽阿彌陀佛地抹眼淚呢。”

她來廟裏住的這些日子,家裏的書信一日也不曾斷過。

小哥哥話痨絮叨,二哥哥又是個操心的性子,母親話裏話裏都在叮囑她要好好養病,生怕再出什麽亂子。

張承平猛地坐起,身上的僧袍處處打着褶子。

他是個粗糙性子,倒不在意。

大手揉亂了張婉的留海,笑着道:“再等等,等時候到了,家裏的事情自然要做個了結。”

張婉不明白他話裏的意思,噘着嘴給他抹平僧袍上的褶皺,又念叨:“你蹲下來些,我夠不到。”

鐘毓上前幫忙,教她往一旁站着。

小姑娘熏了一身沉香,見沒自己的事情,便起身回房間換衣裳。

鐘毓指甲刮平褶皺,漫不經心道:“滇西軍在昭南開戰,不日便要有個結果。青州那邊,呂景同是個紙上談兵的廢物,再任着他拖幾場戰役,恐怕相州東雍州都得拱手讓人。”

他手上動作頓住,與張承平四目相對,眼底是認真地詢問:“不知道大哥哥是在等哪個消息?”

張承平忽然爽朗一笑:“好小子,有點兒腦子啊。”

鐘毓展齒道:“心心念念着給大哥哥上門做妹婿,這點兒心思還是得有的。”

張承平讪笑:“多上心在利國利民的正事上頭,別一天天學你兄長,把聰明勁兒都使在這上面,心思多了,不長大個兒。”

鐘毓聽出來大舅哥這是在誇獎自己,也貧嘴起來,他比着自己身前的高度,挑眉道:“我同她身量正是般配,再往高了長,也沒必要。”

“呸。”張承平啐他一口,見張婉開門出來,磨了磨牙,沒有再多搭腔。

傍晚時候,鐘毓陪張婉下了晚課,到後山接泉水煮茶。

順嘴提起白天她說起的那人。

鐘毓問的小心翼翼,生怕一時唐突,吓到了她。

張婉卻明媚一笑,毫不遲疑道:“二哥哥啊!”

“你跟二哥哥兩個孟不離焦、焦不離孟的,就是家裏的親兄弟也沒有你們這麽好的情分了,小哥哥還曾因這個,跟大哥哥抱怨,說你們兩個才是親兄弟,讓大哥哥對他好一點呢。”

鐘毓臉上的楓葉紅頓時凝住。

害羞也沒了,擔心也忘了。

舔着嘴,強擠出一絲笑意,嘆了兩聲氣,也沒能說一句話出來。

張婉當他不信,把水壇遞在他的手裏,又繼續道:“二哥哥真的是喜歡你的,你去滇西以後,二哥哥便鮮少再去日新樓吃酒,有一回他吃醉了說瘋話,還心心念念地喊着要你回來呢。”

鐘毓連強擠出的笑容也沒了。

抱着水壇的指尖緊緊用力,覺得不能叫小姑娘誤會,闡釋道:“他喊我名字,可能只是沒銀子吃酒了。”

日新樓的開銷一向金貴。

張承安最愛的桃花醉更是價格不菲。

鐘銘疼兄弟,在用度花費上頭,從來不曾皺過眉頭。

沒了付賬的人,張承安自然是少去日新樓這些地方。

張婉莞爾搖頭:“我說了你又不信,回頭你自去找二哥哥問,小哥哥那時候也在,他能替我作證!”

鐘毓默聲不言。

且暗暗在心底發誓:以後再不要跟張老二去吃酒了!

那醉鬼胡言亂語,講些不三不四的話,讓人誤會不說,還連累自己的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