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娘露得真面, 這些專門為她而來的客人反而陷入奇異的安靜,我覺無趣, 便回房去了。
不久,聽到頭頂一陣輕碎的腳步,似是秋娘也回了房間。
一夜無事,次日早膳按秋娘的吩咐,特意為我準備了燕窩羹。腹飽後下樓, 白日的明月樓冷冷清清, 連打掃的小厮也看不到幾個, 自然也沒找到三哥。
特意向昨晚撫琴人的角落覓去, 山水依在,音跡已無。
我出了明月樓, 懶懶抻動腰身, 看見不遠處一道颀影走來, 笑着迎上去, “複塵,好早。”
“昨晚睡得可好?”
換做從前, 胥筠打死也不會劈頭問這種唐突問題, 可此時他眼裏全是嚴肅。
我知他顧慮,擠出一個笑:“好。”
說來好笑, 第一次宿在這種地方,睡前還尋了把匕首放在枕下,結果沒警惕多一會兒,便一無所知地睡着, 安穩得自己都不可思議。
胥筠長睫斂住黑眸,不再言語。
他這般的好脾氣反讓我有些不安,沒話找話地問:“你呢,睡得可好?”
他無風無晴的臉上露出一絲暖意,“好。”
“方唐也好麽,傷勢如何了?”
“他的傷不礙事,還有力氣與趙大哥鬥嘴。”
說話間,我們走出明月樓很遠,我道:“後天是秋姑娘生辰,我已和她打過招呼,她同意當天将咱們的人安排進去。”
胥筠不多見地露出一絲苦笑,“敢明目張膽讓我們的人進去,這條狐貍的尾巴不好捉。時限将至,最好一切都沒出錯。”
将這些時日查到的線索過了一遍,我定定道:“一定沒錯,手持岱國珍珠的人一定會在那日露頭。我們控制住他,再順藤摸瓜,佳音可期。”
胥筠不置可否,只是淡淡道:“秋娘的生辰,也是期限的最後一日。”
拱橋下一片碧綠湖泊,我們站在橋上,身旁男子如樹臨風,一湖波光,全數映進他的眼裏。
“可曾懷疑過他?”極低極輕的問,一字不落地被我聽盡。
懷疑司徒鄞。可曾?
“後日便是半月之期,雖然複塵必當竭盡所能,但我們的勝算不過五成。”胥筠頓了頓,眼睛看向遠方,“孑群是國之重臣,如今仍身陷囹圄。若我等功成而還,他是否真的守諾?若我等無功而返,他又待如何?”
我挑眉,靜靜看向他。
男子的目光與我相對少許,忽一夢醒覺,倒退了兩步,自嘲搖頭:“我竟也糊塗了。”
他這番話中,光是疑君一條,便是大大的罪過。複塵向來自持,從不妄語,獨處時尚慎而又慎,何況在旁人面前?
不自知地說出這樣的話,是真的為我擔心吧。我心中感動,學他負手而立的樣子,問的卻是不相幹的問題:“你與他下過多少盤棋?”
胥筠怔營一時,慢慢笑開,“記不清了。”
“聽說複塵贏多輸少?”
“不……從未輸過。”胥筠并未得意,反而有幾分哭笑不得。
我自然而然地想起皇城裏那位爺,在某些時候很是不顧風度,忍不住笑了,閑閑揶揄:“你真大膽哪。”
胥筠眼神生變,“有一種人天生會有一種氣勢,讓你無論何時也不敢掉以輕心。他便是。”
那大約便是王者之氣吧。我問:“在你眼中,他是怎樣的人?”
胥筠頓了頓,靜聲道:“臣不論君。”
我卻好奇想要追究,“那便換種問法,都說棋風如人,作為博弈的良手,複塵覺得他是否是能看清棋路數手之後的善謀之人?”
這次胥筠沉默良久,給出了答案,“是。”
我得意欲笑,卻驀地想到,那樣一個人,竟從未贏過複塵……
胥筠露出雅致的笑容,“風大了,回去吧。”
我點點頭,掩飾住內心摸不着緣由的惶亂。“我可以自己回去,咱們後天見。”
“好,請姑娘務必小心,一旦……”
我揚了揚右臂,“一旦有危險,我有你給的護身符。”
回程的路好像漫長了許多。
猶記得出宮當日,迢兒對我說的一句話:小姐剛進宮時對皇上猜疑頗多,如今又是信任太過。若他日有何變故,小姐一輩子都要悔在“篤信”二字上了。
我豈是不曾疑心,只是到頭來所有的疑心,都輸給他勾神一笑。
竟不知自己這樣想他,恨不得立刻就能見到他。
特意繞到測字相士的攤子前,沒看到人,旁邊賣草鞋的老漢說,老相士有很久沒來過了。
我魂不守舍地回到明月樓,反關房門,重重籲出一口氣,仍趕不走心頭的酸楚。
“臉色這麽難看,是想我了麽?”
風流沉蕩的嗓音如此暌違,我大睜雙眼,窗邊的長簾一飄,一人從紗缦中現了出來。
青天白日,自不會是憑空見鬼,而且他說的不錯,我這麽難過,确實就在想他。
雙腿不聽使喚地僵在原地,挺拔的身影迎到眼前,長臂将我抱個滿懷。
輕衣薄布,溫熱胸懷,嗅一嗅,滿滿是司徒鄞的味道。
你還疑他麽?心中有個聲音問。
“想死我了。”緊擁我的男人悶聲咕哝,像個委屈的孩子。
“你怎麽來了?”我眼眶紅了一圈,腦子裏只剩驚喜,騰不出空問其他問題。
見到他便知道,這些日子一切的猶疑與委屈,那封被燒掉的信箋上的字字句句,全部有了意義。
他依依不舍地放下手臂,我細看他的臉。眉目依舊,唇如淡金。
“牧舟。”把在心裏叫了無數遍的名字念出來。
他咧嘴一笑,微涼的手指慢慢劃過我的臉,“你瘦了。”
我的眼圈又紅了,“外面的夥食沒有宮中好,自然要瘦。”
司徒鄞眉頭略動,歪頭在我頰上啄了啄,似有一聲嘆息。
我不放心地問:“你到底怎麽來的?可有人跟着?朝上的事情怎麽辦?”
他眨着眼,挑最容易的答:“騎了宮裏最快的馬來。”
“那是如何進來的?”明月樓內外把守可并不松懈。
黑亮的眼睛再一眨,“有窗。”
我再要問,他突把眼睛一眯,似怒似笑:“啧,他們就是這麽照顧你的,讓你住在這種地方?你們一個兩個,都是誰給的膽子?”
“是我自己決定的——”
想起胥筠“他人如何自處”的诘問,我小心看司徒鄞的臉色,生怕他介意。
司徒鄞卻只是挫敗地嘆了一聲,手指在我發絲上柔绻摩挲,聲中一絲懶散,“查到東西了?”
我肯定地點頭,“就在這裏了。”
不管是秋娘,還是秋娘背後的什麽人,成敗都在後天一舉。不過看司徒鄞的樣子,倒像不太在意。
聯想到他過于大膽的計劃,我亮着眼眸問:“大魚……上鈎了?”
“還沒,估計在辨別香餌真假。”将我向懷裏攏了攏,司徒鄞露出一絲笑,“不過也快了。強大的人往往都自大。”
自大麽?未王那個唯一的寶貝兒子,真的會趁機舉兵攻褚?
最近我聽在耳裏最多的民間議論,無非是當今陛下做的是中興之主,行的卻是亡國之政。如果魚再不上鈎,怕是堵不住悠悠之口了。
頭頂一記輕敲,“不該你擔心的事,用不着你想。”
我笑:“有你在,我擔心什麽。”
牧舟手指在我腰側的癢處一窩,我笑着擰進他懷裏,念及宮裏,問:“哥哥還好麽?”
“好,好得很。每日有酒有肉,居然也不防有毒,吃得下睡得着。”司徒鄞聲裏有了笑意。
我淡笑,哥哥那麽聰明,未必捕不到一點端倪。
“眷瑷殿的人好麽?”
“好,都好。你就不問我好不好?”纖涼的指尖捏住我的下巴,懲罰似的蓋上唇。
我被挑唆得一片心亂如麻,任由着兩個人滾到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