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的消息開始閉塞, 朝堂的事透不進來,容宸宮的人在外走動, 會無故受到盤查。
後宮中,沒有妃嫔來問皇上病情如何,她們好像從沒有存在過一樣悄無聲息。
整座皇宮宛若死城。
與胥筠分別三天,失眠三天,第四日請他過來, 将服侍的人全部遣至殿外。
胥筠恢複了往昔風度, 止步于外軒, 鼻翼輕動, 第一句卻是問:“你喝酒了?”
我苦澀一笑,早不願他一口一個“娘娘”地拘禮, 可如今改了稱呼, 反倒不知如何應對。
不喝酒, 不知該如何面對他。
我道:“那日, 你不該說那種話。”
胥筠一愣,聲低眼低:“心裏話, 本是抵死不該說, 卻未抵過……”
靜了半晌,他沒說下去, 換了口風:“不說,只怕便留不住你了。”
我看着他,眼圈一熱:“記得那日複塵在此處為銀筝求情,我看着你的樣子, 心裏在想,這樣一個皎如雲岚的人,怎麽能拒絕他呢?”
胥筠猛然擡頭,我撞進他懷裏。
“你醉了!”他手慌腳亂地扶我。
我沒醉,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麽。
“複塵,我考慮清楚了,你說得對,這的确是我最好的出路。你待我,一向極好。”
胥筠終于扶開我,“你醉了。”
“我沒醉。”三壺女兒紅上頭,眼前之人逐漸模糊,如同有淚噙在眼中。
但我堅稱自己沒醉,仰頭問:“複塵後悔了?”
“複塵永遠不會後悔。”嘆息随着溫淳的檀香淡淡彌漫,胥筠将我安置在椅中坐好,退開一步道:“有什麽話不在今日,以後再說吧。”
言罷,他深切地望我一眼,返身而去,至終沒有回頭。
胥複塵不愧是胥複塵,無論何時何境,不失君子風度。
我手臂輕垂,一枚宮牌滑入掌心,牌上镌的一個“胥”字,清新韶雅,如樹當風。
……
晚間我收拾停妥,換好男子衣裝,秋水和鴻雁兩個一左一右圍在身側,眼眶皆是紅的:“娘娘真的不帶包裹嗎?宮外不比裏頭,天寒地凍的,可怎麽是好?”
我随身帶着銀子,又将牧舟的扇子收好,此外無需他物。依次在她們兩人肩膀拍了拍,勉強笑道:
“別的什麽也不帶,否則盤查不好蒙混。我的首飾就留給你二人了,服侍我一場,到頭來也沒為你們謀個好出路。”
她們無聲垂淚,褰裳而拜,向我行最後一禮。
“娘娘保重。”
“你們保重。”
我最後一次仔仔細細地,環視這座華麗又寂寞的殿宇。
沒有牧舟的容宸宮,果然一點也不值得留戀。
一路出宮順利,守門的侍衛看見胥筠的腰牌,沒有一個攔阻,甚至連象征性的查問也沒有。不敢相信我就這般輕易地穿過重重宮門,出了皇宮。
心中明白,我利用了一個最不該利用的人。
即使開口求複塵幫我出宮,他也會答應,可我不敢面對他失望的樣子,不願給他招惹更多麻煩。下下之策,有時也是唯一的一條路。
此生之緣,惟有相負。
沿路走到洛城最熱鬧的街市上,感受着久違的人間煙火,想起今日是元宵節。
逛燈會的人們發出噪動歡呼,每個人的臉上都挂着洋洋喜氣。我吸進一口凜然空氣,真正值得留戀的從來不是瓊樓玉宇,只是俗世熱鬧。
宮裏很快會發現我不見了,将軍府肯定不能回,隔着長街,我遠遠朝将軍府看了一會兒,決定去投奔師父。
草堂中阒無人聲,皎月照在院落,只有幾張零散桌椅。叫了兩聲師父無人回應,我進屋裏爇上蠟燭,發覺屋中各處生了一層薄塵。
又去雲游了?我嘆了口氣,勉強将草榻收拾一番,疲然躺倒。
——牧舟,你知不知道,我出宮來找你了。
你會想我嗎,我卻想你想得發瘋。
我想告訴你,我後悔了,心如刀割地悔,度日如年地悔……
次日醒來天光大盛,反應了一會兒,才憶起自己身在何處。屋中晨曦正好,牆角的爐子燃着火苗,一切靜谧。
不對……
我愣愣地看着爐子,昨晚我并沒有生火。掀開被子跑出去,院中空無一人。
我呼吸急促難當:“牧舟,牧舟是你嗎!”
叫了幾聲,門板後閃現一個青衣人影。
我吃驚地盯着這個人,對方在我的目光中說不出的尴尬,擡手抹了抹頭發,局促地避開視線。
我僵聲問:“你怎麽在這?”
這個叫艾鳴的暴脾氣男人此時沒了脾氣,壓低嗓音道:“公子叫我來保護娘娘。”
我倒吸一口涼氣,“複塵——什麽時候叫你跟蹤我的?”
“不是跟蹤,是保護。”艾鳴糾正,“從娘娘出宮伊始,屬下便跟着娘娘了。公子說屬下之前惹您不高興,所以要屬下将功折罪。”
回想複塵最後留下的殷切目光,我心裏又酸又苦。原來他一早就知道,非但沒有拆穿,還陪我演了這出戲,還派人護着我。
細心隐密至此,複塵,你是想讓我內疚一輩子嗎?
“娘娘……”
“不是娘娘了。”我疲憊一笑,“你公子有沒有說什麽?”
“公子只是讓我送娘娘、送您一段路。”
我黯然嘆息,“一程已經到了,你回去吧,以後的路我可以自己走。多謝為我生火。”
艾鳴睜着銅鈴大的環眼,幾許小心地問:“您……有話帶給公子嗎?”
我想一想,寞然垂下眼眸,“沒什麽話,你走吧。”
艾鳴略有猶豫,終是無言而去。
從來言語最淺,複塵待我之心,三言兩語如何搪塞?
我如失珍寶,呆愣愣站在院子裏。一個清婉的聲音飄忽而至:“真是絕情呢。”
“誰?”
曼妙的身影越過牆頭,亭亭落在我面前。這樣的天氣裏,她身上只一件單薄的水藍紗衣,臉上依舊蒙着薄蛻一般的流紗。
依舊秋波流慧,依舊風姿絕世,依舊能迷死一片男人。
我下意識向艾鳴離開的方向掃了一眼,而後扯出一個苦澀笑容:“秋娘。”
“鐘姑娘,好久不見了。”秋娘盈盈一笑,“你該感到欣慰,因為你剛剛救了那個人的性命。”
“雖然這麽說,可是看見你,我卻不大欣慰得起來。”
秋娘輕笑:“鐘姑娘也會講笑話了。奴卻也不願讓你見到,無奈未王要你的人,奴也沒有辦法。”
昔日太子已成君王,李弈城,真是陰魂不散。我心下狠狠嘆了一聲,這回可真得認栽了。餘光瞥見秋娘腕上的紅豆手钏,眉頭微動問:“你與琴先生在一起了?”
秋娘有瞬間愣神,而後擡起皓腕,蘭氣幽幽:“是,他給了奴家最好的。”
“他把一世的相思都給了你……可惜三哥沒福氣。”我嘆:“不久之前,我還在褚宮見過琴先生。”
“奴家知道,寄寒同奴說了。”秋娘莞爾一笑,“他說,鐘姑娘彈琴簡直是胡來。”
我攤手笑起來:“沒辦法,權宜之計。”
秋娘看着我的笑容,忽然近前一步,眼神變得微妙:“你就一點也不害怕?”
我不覺害怕,只是無奈:“你要抓我我跑不了,明知跑不了,又有什麽可怕的?只是我不明白,姑娘既已找到良配,何不與他遠走天涯,何必效命于皇權?”
秋娘不答反問:“你可知道秋娘之‘秋’是什麽意思?”
我道:“若是第一次見你,我不妨說些漂亮的奉承話。”
“現在呢?”
我平靜地注視她:“秋主肅殺,你是一把殺器,李弈城的殺器。”
“奴是未王陛下最鋒利的一把刀。”秋娘風情無限的眼睛越過我,虛渺如夢。
“我們這種人,一旦手上沾了血,就一輩子洗不幹淨。未王答應奴家,最後幫他做一件事,他便還奴自由。”
“憑你的本事,想走,誰能攔得住?”
“奴随時可以離開,但是寄寒不行。”
我明白了,“所以我就成了成全你們的籌碼?雖然想想挺偉大,但我還是不太情願。”
“那小奴只能說抱歉了。”秋娘手指慢慢擡起,面紗之下嬌唇彎彎,“畢竟,姑娘總不能期待李牧舟來救你吧,他身中如影,現在是否活着,還兩說呢。”
我的目光一剎冷厲,忽聽枯樹後響起幾聲咳嗽,我如同聽見了世間最妙的聲音,振奮回頭,一個人影慢悠悠踱了出來。
來人一身束袖短打的勁裝打扮,左肩右斜一條烏紫皮帶,直入窄勁腰身。
我向後退了一步。
那人嬉笑着晃蕩過來,在我與秋娘之間站定,打量我半天,啧了一聲:“越混越慘。怎麽,見到我還不老開心的?”
我無力地笑了笑,此人不是別人,正是楚三派。
三哥一雙桃花眼眯起來,“打小看你是個不肯吃虧的主兒,怎麽越發活出了忍辱負重的性子。這司徒鄞……”
楚三派停住話頭,剪不斷理還亂地呸了一聲。側臉,好像剛剛發現秋娘,龇起潔白的牙齒。
他的笑容就像一條溫順的小狗取悅着主人的愛撫,我拿不準地看着他,又退一步。
“三哥,你是來救我的,還是幫着來抓我的?”
“啧,就你廢話多!”楚三派不悅地瞪過來,轉向秋娘和顏道:“秋姑娘,從前的恩怨一筆勾銷,我楚三若說過什麽話讓您挂心,您權當我是醉酒胡言忘了吧。今天,我這妹子得跟我走。”
秋娘不說話。
她沉默之時,有種欲語還休的嬌媚,叫人看了心癢癢。
楚三派的喉頭咕嚕一下,秋娘清悅而略帶哀怨的聲音随風飄來:“楚公子曾說,願意為了奴家披肝瀝膽,死而無憾,這也是公子的醉話麽?”
楚三派低頭揉揉鼻子,仿佛對這美人計十分受用。半晌,他微微嘆氣,很認命地說:“你明知道我受不了這個……我對姑娘的承諾句句是真,不管到什麽時候,只要秋姑娘一句吩咐,我楚三便是提頭來見也甘願。”
說到這兒,他終于舍得回頭看我一眼,“但情歸情,義歸義,鐘了的命我保了。今日不論是誰,想動她,先動我。”
我看着三哥傲岸的背影,感動得有點想哭。
“果然沒看錯你呀。”秋娘唏噓:“鐘姑娘是奴見過最特別的女子,而楚公子你,是奴遇到的最特別的男子——可惜……”
楚三派目光精銳,右手慢慢按在腰間。
破落院兒出現了片刻停滞,待我視線恢複,兩人已鬥在一處。
秋娘沒有兵器,她的招式同她的人一樣,優美得不似在做一件殺戮之事。楚三派手持短刀,招式淩厲兇狠,勢壓千鈞。
剛開始我不懂三哥為何不憐香惜玉了,沒過多久我看明白了——
他不是秋娘的對手。
即使三哥拼盡全力,秋娘依舊可以閑庭拈花般擋掉他的重襲。
他手中短刀近不得秋娘的身,秋娘看準一個空當,自己将臉向刀鋒遞了過去。
三哥收手不及,刀鋒将面紗一分為二,露出秋娘那張驚心動魄的臉。
三哥的手明顯一抖,就是這一抖,秋娘壓着他的腕子回身一旋,一道血口在胸前綻開。
“別打了。”秋娘的聲音沒有絲毫波瀾。
楚三派擡手在胸口抹了一把,紅着眼道:“我說了,想動她,先動我!”
他再次上前,招式更加狠戾,俨然是不要命的打法。
“三哥。”我緊逐那道血拼的身影,心揪成一團,陡然,聽見了一道不該屬于這個院子的聲音。
那是一道熟悉又陌生,微妙又清晰的,金屬摩擦聲。
意識消失的一霎,來不及喊出:三哥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