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6 章

按照衆人的想法, 願意讓他們家崽在府上旁聽先生講學就已經是難以想象的仁德了,更何況是容忍這些小屁孩沒有半點自知之明地在自己地盤上撒歡。

不過謝郎本人好像還挺樂在其中似的。

在他府上念了幾個月書的小蘿蔔頭不僅一點都不怕這個年輕俊秀的郎君,反而很愛往他身邊蹭。

有時候明明已經到了該回家的時間, 卻還是賴着不肯走, 哪怕謝郎講的都是讓他們聽了雲裏霧裏的知識, 但也還是願意強忍着打哈欠的沖動,賴在謝虞琛身邊不肯走。

除了他們天生膽子大, 不怕人之外, 就只有“謝虞琛本身不介意和這些小蘿蔔頭親近,所以他們才有恃無恐”這一種解釋了。

眼下他既然打算離開東山州,這群小蘿蔔頭的去留就成了一個問題。

雖然這些人原本就是謝虞琛為了給餘小郎搭個伴,讓他不至于一個人念書太過無趣,再加上好不容易請來一個先生, 只教餘小郎一個确實有些浪費, 才被謝虞琛招來府上的。

現在他既是要走, 也不可能把餘小郎一個人留在這邊, 那府上這個簡陋的“學堂”沒有存在的必要也是一件很理所應當的事情。

但謝虞琛想着既然這群小蘿蔔頭都已經在府上念了好幾個月書,又是自己把他們給招攬回來的。既然有了“始”, 最好也能做到“有終”。

況且再怎麽說也是一起相處了好幾個月的。光是他那間雖然算不上淩亂但也絕對和整齊沒有關系的工具間,小蘿蔔頭們就不知道到訪了多少次,打掃了多少次衛生,多多少少也積攢下一點感情。

謝虞琛知道,等自己離開東山州之後, 這群小蘿蔔頭不外乎要各回各家,不管半家裏幹點什麽活計, 但念書這條路肯定是不可能繼續走下去的。

別說是其它費用,就光是每天使的筆墨和紙張, 就不是他們那種家庭能負擔得起的一筆支出。

即使咬咬牙能負擔得起,家裏也多半不會出這筆錢。倒不是他們不愛自家孩子,也不是他們不知道讀書識字的好處。

哪家的孩子不是懷胎十月,爺娘盼着出生的,誰不願讓自家孩子将來選一條光明坦蕩的路走,不用像他們爺娘也一樣終年勞累,在黃土地裏刨食呢?

但讀書這條路的性價比太低,希望渺小到他們寧願讓自家孩子重複他們爺娘甚至祖祖輩輩的老路,也不願去賭上全部身家,去換那微弱到看不到一點光亮的“光明前程”。

謝虞琛嘆了口氣,叫來一直打理府上大小事務的管事,“教餘小郎的先生,你可安頓好他在我走之後的去處了?”

“……并未。”

管事先是茫然地搖頭,随後才找補道:“不過我之前和杜先生打過幾回交道,不管是對您和小郎,還是咱們府上,杜先生應當都是十分滿意的,如果謝郎是想……”

管事突然被小厮叫到謝虞琛跟前,整個人還是懵着的,也弄不清楚謝虞琛突然問起教書先生的原因。實話實說後,又擔心謝虞琛會怪他辦事不利,只好搜腸刮肚地才補充了那麽幾句。

謝虞琛擺擺手,打斷了管事一大段還未說出口的找補。

“既然還沒有過安排,就勞煩你替我跑一趟,問問杜先生有沒有繼續教書的打算。”

“雖然我即将離開東山州,但若是杜先生還願意繼續教那幾個小孩,也不愁再另外找個地方作學堂……”

直到管事離開之後,謝虞琛還依舊在想這件事情。出錢養着一個十來個人的小學堂對現在的他來說倒算不了什麽大事。

但東山州那麽多和餘小郎差不多年歲的小孩,光靠他一個人的力量供養他們念書,也未免太不現實。

而且以現在的社會,一個連選拔官員都還停留在看家世和名聲的年代,不管是經濟還是其它基礎,都遠遠沒到能發展義務教育的時代。

謝虞琛就算是再理想主義的一個人,也沒有過讓所有适齡兒童都念得起書的幻想。

況且以現在的教育水平,匮乏到謝虞琛都沒眼看的教學內容,即使是念過書、識了字,除了去官府謀一個小吏,或者是幫人抄書寫信之外,也沒有更多的出路可以選擇。

關泰初倒是有過在東山州建立書院的打算,畢竟在官吏考核中,除了勸課農桑、人口增損、事失案察以外,“教育”也是很重要的一方面。

只是謝虞琛還不太清楚關泰初是打算如何運轉這個書院,書院在學生方面又是根據什麽标準進行選拔的。

不過若是能把他府上這個小學堂給一同合并掉,倒也省得他再多操一份心。

謝虞琛一直便有心接觸教育方面的事情,正巧碰上這個機會,便多抽出幾分注意在關泰初将來的計劃上。

即使不為了書院,将來別的地方開辦杜仲膠廠,相應技術的培訓也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問題。而謝虞琛又不想讓地方豪紳世家完全掌控掉杜仲膠的生産,在這方面就更得好好下功夫。

他若是能多熟悉些教育或是書院方面的知識,對之後也是大有裨益。

謝虞琛從關泰初那邊了解到,現有的書院在教學內容方面遠比他想象的要豐富。

只不過與他心裏所想的那種“數學語文物理化學”好多門學科的豐富不同,現有書院的教育內容除了經義詩文以外,主要是豐富在了那些音樂、繪畫、騎射這些方面,培養君子六藝。

……大多還是貴族階級要掌握那些東西。

和謝虞琛心裏想的那些東西不能說是南轅北轍,但也算是相差甚遠。

後世不是沒有這種全方位的精英人才教育,就謝虞琛所了解的一些學校在教育上,比起古代這些小兒科,只能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但後世與現在的唯一不同就是,在後世那個年代,除了精英人才的各項課程之外,普通人也有學習“并不精英”的“語文數學”的權利。

……

管事跟杜先生說了謝虞琛的吩咐後,這位并不年輕的讀書人倒并不在意謝虞琛離開東山州之後自己不能繼續在府上教書。

就像從前他教餘小郎一個學生也是教,教十來個小孩也是教一樣,現在他在謝府是教書,被安排到其它地方也一樣是教書。

只不過謝虞琛為了方便照看也好,擔心自己離開之後學堂難以繼續為繼也罷,最後思慮再三還是把學堂安頓在了林場裏。

一來林場算是半個謝虞琛的地盤,裏面起碼有一多半的管事都是他親自選拔出來的,對于謝虞琛自然有一份別樣的親近。

二來也是因為他不管是培養實驗室裏的那幾個小吏,還是後來木匠坊的木匠,林場算是整個東山州最熟悉他那套教育模式的地方。

把學堂安頓在林場,說不定還能在他潛移默化的影響下,逐漸發展出第二個如香水作坊裏的學堂那般的地方。

不過這些都是很久之後的事情了,也不是他一個人能決定的了的。現在和學堂相關的人們最關注的事情,是學堂搬到林場之後,可不像從前在謝郎府上一樣,家裏的娃娃們走幾步路就能到了。

現在若是走路,起碼得走一兩個時辰才能到了學堂。

從前家裏的娃娃們從謝郎府上念書回來,還能幫家裏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哪怕只是剝個豆子、掃掃院子這樣不起眼的活計,那也是能稍微幫襯到家裏的。

若是之後讓娃娃們去林場念書,別說回來之後能不能幫家裏做事,怕是還要另外幫他們準備一份晌午的幹糧。

這樣一來,人家裏有寧願多掏這一份幹糧,也要讓自家娃娃抓住這來之不易的念書機會的,就也會有一家人商量之後覺得不劃算,托人回了謝府管事的話,決定不再繼續念書的。

不管之後要不要去林場念書,這都是人家自己的決定。學堂的先生和謝虞琛都沒有去幹涉。

不過林場那邊倒是有消息靈通的人知道了這件事,托了好幾層關系找到管事這邊,隐晦羞澀地表明了自己的來意——

“既然有人不願意來林場,那學堂空出來的位子能不能留給他們家的娃娃。”正好他們家裏的娃娃年歲和學堂裏原先的那些學生差不多。

在林場的這些日子,他們也是意識到了這個念書的重要性。別的不說,就看廠裏那些工匠們,有學問、懂技術的就比那些純賣苦力的工錢高好幾十文。

要說這兩者之間有什麽大的差別嗎?反正在進林場之前肯定是沒有的。

讓他們之間有了好幾十文工錢差距的唯一原因,就是最開始林場剛開始生産杜仲膠的時候,前者比後者肯下功夫學習,先搞懂了那些複雜的技術,榮升一等技術工。

按照林場的規定,這些人的工錢就是比不懂技術的普通工匠要高出一個等級。

聽說了謝郎要把學堂安頓到林場的消息後,親眼見到這種等級變化的人們自然是想讓自家娃娃去念書學點知識。

像城中那些個富庶人家一樣給家裏的小崽崽們請個先生,他們還沒有那樣的經濟實力。但若是有免費學堂這種來之不易的機會,他們是說什麽都不願錯過的。

因此哪怕是厚着臉皮托關系求人,他們也要替自家的娃娃争取一下。

……

把府上和林場那邊大大小小的事情處理完後,天氣已然即将入秋。雖然啓程的時間推後了一些時日,但好在一入秋之後天氣就涼了下來,路途中也能少受點罪。

自從知道了謝虞琛這邊的門路後,梁州、峽州那些個杜仲樹的原産地怎麽都坐不住了,信箋隔三差五地就往謝虞琛書桌上送。信中的內容自然是催促着開辦杜仲膠廠的事情。

不過他們雖然着急得緊,但信中的內容依舊是能多委婉柔和就有多委婉柔和。

畢竟他們是想盡快讓杜仲膠廠這只會下金蛋的母雞早點飛到自家土地上,而不是得罪了謝虞琛這個最不能得罪的人。

那杜仲樹又不是什麽需要精心伺候的稀罕玩意兒,離了他們這些地方就活不成了,整個南诏多得是想要從他們這邊移植了杜仲樹到自家地界上的州縣。

只不過朝廷前些日子下了死命令,禁止他們為了杜仲膠伐木開荒,開辟林場改種杜仲樹。這才掐滅了那些地方蠢蠢欲動的心思,要不然還不知道要怎麽亂呢。

謝虞琛在這群州縣長官一日緊過一日的催促下,只好先寫明了生産杜仲膠前期需要準備的東西,讓他們先去忙活。

反正像發酵池、水渠、火堿池這些也不是什麽難度很大需要技術的設施,只要有一張圖紙,多半是沒什麽可能會失敗的。

但對于提煉杜仲膠,還有杜仲膠制品制造這類技術,謝虞琛就藏得很緊。不管對方怎麽央求,信中的內容說得如何天花亂墜,謝虞琛都只淡淡地回了一句“靜候他安排”。

對面雖然着急,但卻真不敢把謝虞琛給怎麽着。

早在他們請求開辦杜仲膠廠的折子在送到京城後就悄無音訊的時候,這些個人精就知道了謝虞琛背後是烏菏這個他們惹不起的在撐腰。

要不然以他們的人脈,那些個折子斷不會如石沉大海一樣沒了半點音訊,放眼整個南诏,能做到這一步的也只有那位了。

甚至還有人猜測說不定早在杜仲膠問世的很早之前,那位就知道了這東西的存在。不然怎麽解釋他前年東山州水患的時候,力排衆議開辟了那将近千畝的杜仲樹林?

但他們不知道的是,這杜仲膠确實和那位沒什麽關系。如果非要讓烏菏和它有點什麽牽扯的話,那也只是他那時相信了謝虞琛。

一件甚至連烏菏自己都懷疑——

“這竟然是我會做出來的事情?”

他原本就是一個極其缺乏“信任”這種品質的人,這麽多年來,烏菏也就是靠着這種“不信任”,才坐到了今天的位置上。

因此在那個時候,烏菏身邊譬如周洲一類的人都覺得很難以置信,他們大人竟然就那麽簡單而輕易地相信了一個僅有一面之緣、來路不明連最精銳的密探都探查不到一點消息的人。

雖然在今後的日子中,證明了這份信任的寶貴價值,不管從哪個角度計算,這份令他們咋舌的豐厚回報都是衆人不可思議的,但他們還是會驚訝于自己數十年如一日冷漠的巫神大人,竟然會對一個人特殊到如此地步。

比如讓從來不離烏菏身邊的三百金甲軍精銳,千裏迢迢地趕去東山州護送那位謝姓郎君。

遙想京城局勢最緊張的那年,他們大人出行也只用了一百金甲軍跟随。

一路上都走官道,晚上住在館驿……

騎着馬奔馳在去往東山州路上的一位金甲軍士兵怎麽都想不出,這樣再不能更安全的行程,有哪裏是需要他們随行保衛的。

而他們的首領周洲,甚至對此次行程頗為積極熱切。還因此在臨行前一周收獲了他們大人的特別關照——

指在校場每日加練兩個時辰。

雖然對于周洲這種常年在校場泡着,有事沒事就跟他們切磋幾下的人來說加練的這兩個時辰算不上什麽。

但比較重要的是,等到他們首領加練完,喘着粗氣走到食堂的時候,最好吃的肉菜就已經連湯汁都剩不下幾口了。

甚至連不太好吃的素菜,如果他們首領不緊趕着點的話,也搶不到幾勺。

說起來也怪凄慘的。

就在離京的前兩天,他還一不小心在校場東邊小門旁的矮牆那裏,撞到了他們首領讓人送鳳仙居的燒鵝過來的全過程。

如果在其他時候,他說不定會像管事檢舉他們首領偷摸吃小竈的不齒行徑。

但當時首領忍痛分了他一只肥厚的大鵝腿,他吃人嘴短,只好假裝什麽都沒看見,抹了抹嘴邊的油花,轉身回了自己營房。

即使為此被罰,也絲毫沒有改變他們首領積極熱切的心情。在他的回憶裏,好像連帶着他們查抄一位大人的府邸的時候,首領都沒有現在這麽歡欣。

查抄府邸,那可是多少人搶破頭的肥差呢。

就像他不明白為什麽如此安全的行程,大人卻安排了三百金甲軍精銳随行一樣,他也不明白為什麽他們首領能在受罰之後還如此開心。

但他們大人說,如果他親眼見到那位他們即将護衛的人,和他相處過之後,他就能明白那位郎君是多麽好的一個人了。哪怕是因此多加練兩個時辰,也都要搶着去做這項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