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開蒸籠的蓋子, 撲面的米飯香暖融融籠在臉上,很快就在臉頰凝結成細密的水珠,連發絲間都是米飯的香甜。
佝偻的老人費力地從牆頭取下打了霜的臘肉, 那臘肉凍得硬邦邦,他一刀刀切着,只留下泛着肉沫的交錯痕跡。
老人幽幽嘆了口氣, 錘了錘腰,朝大堂裏幾個習武的少年招了招手,聲音沙啞得像摩擦樹皮:
“孩子們,來幫幫爺爺。”
少年們紛紛跑過來, 有人來扶他,有人接過了菜刀、幫他切開凍得冷硬的臘肉。老人顫巍巍地拾起根拐杖,從柴火堆邊取了傘,這就要往門外去。
少年中有人看了眼紛紛揚揚的大雪, 擔憂道:“爺爺, 您這時候還出去?外頭地上滑, 我陪您。”
老人笑呵呵地擺了擺手:“你宋伯伯這麽多日還沒回來,我去看看, 順便問問送菜的怎麽還沒來。”
少年正把切好的臘肉一片片擺在米飯上蒸,聽見他的話, 有片刻的疑惑:
“爺爺,堂裏菜還有, 後頭院子還有鹹菜和臘魚, 不缺菜啊。”
老人撐傘的手頓了頓,他笑眯眯地看向少年,臉上的皺紋一道道褶起來,每一道裏仿佛都藏着秘密:
“你們看好竈, 我就是擔心送菜的偷懶。”
少年們并沒有多想,只歡快的答應了,老人的身影便一寸寸消失在風雪裏。
……
“将軍府送菜的人往常都直接走羅兒胡同過,今日卻特意在這巷子裏走了一遭,從那菜販子家裏提了好些菜走。”
番子躬着聲禀報,大檔頭看了段瀾一眼,揮手示意番子退下:
“你怎麽知道會是送菜的人?”
段瀾铿锵一聲拔出了自己的長刀,修狹的刀刃在寒天裏反射着藍瑩瑩的光芒,落在他眸子裏、迫人的涼。
他望着刀刃上滄桑的倒影,笑得微冷:
“我追殺他們八年了,能成為高官近侍的、畢竟是少數。他們真正擅長的,還是潛伏在市井。”
“為了一塊菜地跟你吵架的鄰居、村口的教書先生、渡口常年睡在船篷裏的漁夫。”
“他們可能是你身邊的任何人,平凡、才是他們最危險的地方。”
“将軍府雖然用度衆多,但能天天進府的,不會是绫羅、不會是茶葉、不會是珠寶,唯有米面飯菜日日進府、卻最不惹眼。”
大檔頭看了一眼正整理着菜擔子,披着蓑衣準備出門的青年,眯了眯眼:
“若是抓不住活得,殺了他便是,但要盡快處理好痕跡。”
段瀾一轉刀鋒,唇角挂着薄冷的笑:“交給我吧。”
他領着番子們摸着牆根一路進了院子,院子傳來青年驚慌的聲音:
“各位官爺這是做什麽?”
有番子問了他一句:“将軍府也在你這裏挑菜?你好大的臉啊。”
回答他們的是一聲暴喝,有雪亮的光在牆頭閃爍,然後便是刀兵碰撞時碎冰般清脆的響。
段瀾出來了,刀鋒上淌落的血珠滴了一路,大檔頭朝番子們揚揚下巴:
“立刻弄些雪來蓋住,一切悄悄地處理好,看有沒有人來找他。”
白雪很快覆蓋了巷陌,小巷裏歸于寧靜,冷風吹過來、血腥的熱氣眨眼就彌散了。
他們躲在暗巷深處,一等就是小半個時辰,段瀾的耳廓上有凍傷裂開,到最後連癢都感覺不到了。
他伸手想摸摸自己的耳朵,卻被大檔頭按住了肩膀:
“來了。”
巷子口響起篤篤地拐杖聲,老人顫顫巍巍地在冰上走,每一步都小心翼翼。風雪吹在他佝偻的身體上,那腰背已然彎得令人心驚,老人便只能扯緊了衣裳,一邊走、一邊咳着呼喚:
“阿喻啊、阿喻起來沒有啊?”
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巷子裏只有疾風穿梭時、細細的呼嘯聲,老人無力的聲音被風吹散,他走過菜販子門前時,沒有片刻的停頓,只朝着巷子最深處喊着:
“阿喻啊,家裏人都等着你吃飯呢!”
番子們臉上都露出了失望的表情,老人走到最後一扇門前,用拐杖“咚咚”叩着門扉,門扉哐啷啷蹭下些牆灰來,老人無可奈何地提高了聲音:
“阿喻,別睡啦,若是聽見了就趕緊回家,別跟爹娘和哥哥置氣啊!”
他嘆了口氣放下拐杖,一邊搖着頭、一邊緩緩出了巷子。風雪肆虐起來,老人的背影孤苦伶仃,慢慢消失在巷子的轉角處。
有年輕的番子看不過去,低聲罵了句:
“什麽玩意兒?!風雪這麽大,自己老爹一個人來喊他,他還不搭理。”
段瀾慢慢握緊了手裏的刀刃,他輕輕搖頭,劍眉皺起來,聲音極低極輕:
“不對……好像有哪裏不對……”
大檔頭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聲音有些急促:
“被騙了!”
他大聲招呼着所有的番子,指向老人消失的方向,大喝了一聲:“立刻追上他!不要驚動,遠遠跟上!”
番子們還沒明白他為何突然變了臉色,但卻一一大聲領了命,朝老人的背影追上去。
段瀾眯了眯眼,看向大檔頭的時候,兩個人都隐忍着薄怒。大檔頭咬着牙勾起一個笑,眉眼挑起來、有種妩媚的狠意:
“老狐貍,上了他的當。”
段瀾點點頭,嘆了口氣:“就像方才那位兄弟說得,這樣大的風雪,但凡家裏有靠得住的人,都不敢放一個老頭單獨出來。”
“這一定是他們早先約好的方法,若是那菜販子無事,他聽見老頭的聲音自然會開門喊他。他有事應不了聲,老頭就假裝找別人,然後抽身離開。”
大檔頭一揮大氅,衣擺在風中浮動着銀灰的光,像一片鐵的海洋。
他看向老人消失的轉角,揚起絕美的下颌,牙關繃緊:
“咱家倒要看看,這個老狐貍到底要做什麽!”
……
老人一跨進院子,就合上了貼着福字的門扉,他喘了口氣,急切地放下門栓,這才朝後院走了過去。
少年們已然蒸好了飯菜,臘肉的鹹香滲進米飯裏,聞一聞便叫人想到香油沁進舌頭的滋味。老人愛憐地摸了摸少年們的腦袋,催促他們:
“快去喊孩子們坐過來,把他們都聚好了,再來幫爺爺分飯菜。”
有個少年撸着袖子道:“你倆去喊,我在這幫爺爺……”
“不行!”他的話音未落,老人的拐杖重重在地上砸了一下,那慈祥的臉上一剎那飄過了深沉的陰翳,溝壑裏寫滿了隐怒的殺氣。
少年們都吓了一跳,一個個面面相觑,垂着手不敢說話。
老人深深地喘了片刻,再擡頭時,露出個愧疚的笑容:
“爺爺被宋先生說了幾句,不大好受,你們別往心裏去。”
提起宋先生三個字,少年們立刻垂了臉,一個個噤若寒蟬。只有個年紀大些的、壯着膽子顫聲問了句:
“您不是去找菜販子大哥了,怎麽又碰見宋先生了?他什麽時候回來?是否還要再晚幾日。”
老人沉沉的眸光便緩緩擡起來,落在少年臉上的時候,是一種他從未見過的陌生沉冷。然而老人的臉上卻扯開了一個笑容,仿佛一層皺巴巴的面具:
“他恐怕……要很久很久,不會回來了。”
一剎那間,少年們的臉上有了喜悅的顏色,然而他們不敢說話,只壓抑着眉梢眼角的開心,互相扯了扯袖子,往大堂裏跑:
“爺爺先忙,我們去喊孩子們。”
老人朝他們揮揮手,裂開一個笑容,籠在陰影深處、宛若一道深淵的裂口。
……
“大檔頭,就是這裏了!”
番子們循着拐杖和腳步的痕跡,停在緊閉的院門前。大檔頭擡起了他蘭草般纖長的手,立刻有幾個人上去,狠狠踹在大門上。
門栓嗚咽了一聲,勉強支撐着大門,然而薄薄的門板卻經不住番子們的折騰,咔嚓一聲就翹起來一塊,便有番子伸出手,一下頂開了門栓。
段瀾正要拔刀,卻被大檔頭按住了:“進去看看情況再說。”
銀灰的衣擺在風中一閃,大檔頭已然走進了大堂。他領着帶刀的番子們闖進黑影裏時,幾張拼起的桌子邊,孩子們捧着碗,一個個睜着葡萄似的大眼睛,看向他們的時候全然是好奇。
只有為首的幾個少年瞬間變了臉色,他們從桌下抽出刀來,這就要上來拼命。
大檔頭冷笑一聲,立刻有番子上去制住了他們。
段瀾的聲音很快從小廚房裏傳來,他舉着個麻布袋子沖出來,袋子上還有燒焦的痕跡,顯然是他從火堆裏搶出來的。
他解開帶子的封繩,裏頭是黑漆漆擠在一處的藥丸。段瀾朝大檔頭挑挑眉:
“竈裏還有許多,可惜全燒了。”
大檔頭拈起一顆,放在鼻間嗅了嗅,眸子微微閃光:“是‘故峰雪’,先拿去诏獄,每三日給那些天女吃一顆,應該能撐一陣子。”
番子接過袋子,段瀾便用大拇哥點了點廚房的方向,微微皺起眉:
“那老頭沒了,服毒了。”
大檔頭輕輕嘆了口氣,衣擺被人扯了扯,他低頭,是個四五歲大的小胖子。
小胖子一邊把油乎乎的臘肉往嘴裏塞,一邊用另一只油兮兮的小手晃着他的衣擺:
“美人姐姐,我們爺爺怎麽了?”
大檔頭在那奶聲奶氣的撒嬌裏皺了皺眉,本想扯回衣襟來,但看見小胖子滿是迷惑的眼睛,他便只能嘆了口氣,彎腰下來:
“爺爺睡着了,跟哥哥去別的地方吧。”
小胖子懵懵懂懂地點點頭,有個被番子制住的少年大喊:
“不要跟他們……!”
然而少年的話并沒有說完,他的臉色驟然變了,彎下腰的剎那,一大口溫熱的血噴灑了年輕的番子滿頭滿身。
年輕的番子在那血雨裏一愣,伸手拉住他的時候,分明有些慌了神:
“你怎麽了……”
番子的大喝被一陣陣哭喊淹沒,一個個年幼的孩子忽然捂住了他們的腹部,有人伸手朝番子們大喊:
“疼!肚肚疼!”
另外兩個少年睜大了眼睛,他們掙紮着從番子們手下脫出來,朝着弟弟妹妹們撲過去。
然而不到半路,他們便大口大口吐着殷紅的熱血,踉跄着倒在了桌邊。
大檔頭和段瀾同時發出了怒喊:“叫大夫!立刻叫大夫!”
番子們淩亂的腳步踩過孩子們的鮮血,大檔頭只覺得衣擺一松,他低頭,小胖子躺在血泊裏,他肉乎乎的小臉皺了起來,大顆大顆晶瑩澄澈的眼淚滾出來,那鼓鼓的小肚子被胖手捂住,整個人蜷着、像一只毛茸茸的小熊。
“疼……”
小胖子細細的哭聲從他小小的胸膛裏擠出來,跟着湧出來的是大口大口的熱血。大檔頭一把将他抱進了懷裏,拍着他的背心,急急地往外沖:
“沒事了,你就是貪嘴吃壞了東西,吃了藥就好了。”
一片片溫熱在他肩頭漫開,但肩頭的重量卻忽然一松。
蜷成小饅頭的拳頭松開了,他不會抱孩子,于是那小小的身體就從他臂彎裏滑落,摔在雪裏,一點聲音都沒有。
大檔頭怔怔地盯着自己滿是鮮血的手,他隔着鵝毛般飄落的大雪望向段瀾,段瀾正試圖抱起好幾個顫抖的孩子。
所有的番子都緩緩垂下了沾滿鮮血的手,那個年輕的番子還在搖晃着少年的身體,聲音明顯的顫抖起來。
他們并不是沒有沾過孩子的血。
他們只是沒有見過這樣一場屠殺,針對孩子的屠殺。
京城不是戰場,然而這一刻,他們仿佛嘗到了硝煙的滋味。而京城之外,還有幾十處這樣的地方,等待那些的孩子,又是怎樣的明天?
京城的雪緩緩飄落,孩子們睡在大雪深處。
大人們的仇恨,是他們再也醒不來的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