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始終認為, 郁玟是個心軟的人。
不然不會給他留下那個禍害,不會救下秘色,不會到死、也能為了一幅畫像微笑。
而他到底是郁玟的徒弟, 其實也是個心軟的人。
郁玟死後沒多久,他就接到了皇帝的旨意。
“朕聽聞,西境有一種獨特的白鹿, 那鹿角對朕的身子會頗有功效,但那東西在邊境、臨近鬼虜的地盤,你去替朕取來。要悄悄地,不能讓別人知道。”
對身子頗有功效?
他在心裏冷笑, 所有人都知道皇帝對自己子嗣稀薄的事一直心有芥蒂。
但他臉上卻只有恭敬:
“臣必赴湯蹈火!”
他是極願意去的,一來、是為了表忠心,二來、是想去看一看司搖光。
他決定淨身入宮的時候,司搖光跑過來同他打了一架, 半大的少年從來都是強悍又灑脫的性子, 唯有那天流了眼淚。
明明嘴上說着這輩子不要再理他的少年, 後來卻悄悄托了太子來看顧他。
然而弘王戰死的時候,他卻連替弘王争取些哀榮的機會都沒有。他要依附着皇帝的心意, 皇帝厭惡的人、就是他絕對不能提及的人。
比如徐夫子,比如郁玟, 比如弘王。
他們連身後之名都要被潑髒水,而他卻無能為力。
然而他與司搖光完美的錯過了, 他到達西境破虜關的那天, 恰好是司搖光前往京師述職的時候,他來不及知會好友,身邊又跟着東廠的番子們。
那時他剛剛執掌東廠,身邊都不是自己的人, 他連睡着都不敢、更別提直接與司搖光見面。
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司搖光從官道上離開,領着那些番子們,毫不猶豫地背道而馳。
可惜的是,剛剛踏出邊境線,他們就被鬼虜的士兵包圍了。那時他便起了疑心,鬼虜人幾乎是嚴陣以待的等着他撲進陷阱。
此次出行是一件極其隐秘的事,他全程易容僞裝、走得小路,只有皇帝和身邊的番子知道,皇帝若是想除掉他多得是,絕不至于和鬼虜聯手。
那麽東廠和朝廷中,一定出了問題。
然而他來不及多想,身邊的番子們就紛紛在箭雨裏倒下了,他的腿上和肩膀都中了箭,肋骨被馬刀砍了一刀,盡管鬼虜人被他殺了幾個,但眼下,他幾乎是躺在雪地裏等死。
那一刻,他沒有任何退路了。
這一次沒有徐夫子、沒有郁玟,沒有人會再一次替他擋住死亡了。
雪白的駿馬自他眼前掠過的時候,像一道潇灑的幻影。他躺在冰雪裏,甚至沒能看清馬上之人的模樣,只聽見鬼虜人驚懼的慘叫。
一匹匹駿馬破開冰雪飒沓而來,方才掠過他頭頂的騎士在大喊:
“還有活人,別踩着他!”
是個稚嫩而清脆的聲音。
是個姑娘的聲音。
血液仿佛在剎那間湧進了他的身體,就那麽一瞬間,他又找回了活下去的勇氣。
明明放在都已經抓不住刀柄的人,此刻卻一個激靈要從雪裏掙紮着爬起來。
然而有人回馬擋在了他身前,一槍挑起了朝他沖來的鬼虜人,俯身的時候,不大的手按在他頭頂。
“別動!”頭盔之下是一張雪白的臉,眸光清亮地燙過來,瞬間烙得他心口一顫。
他聽見聲音的時候還不确定,但此刻,他認出了那張臉。
他躲着她,幾乎躲了一輩子。
他下意識要掙紮,司扶風嘆了口氣,一把揪住他的胳膊,咬着牙一甩,把他朝馬上拽。
十四歲的女孩有着普通男人都不及的力量,他渾渾噩噩被拽上馬,下意識抓住了她薄甲的邊緣。
司扶風“啧啧”了兩聲:“怎麽弄的?被紮得跟個刺猬似的?”
鬼虜人在大胤士兵的沖擊下潰逃,她毫不猶豫地取下長弓,一箭又一箭地刺穿鬼虜人的後心。
迸濺的血花裏,姬傾恍然想起,這個姑娘,是全書院射禦最好的學子,有她在、連司搖光也只是萬年老二。
真丢人,他連面對她的勇氣都沒有,卻被她來了一出英雄救美。
真丢人。
他迷迷糊糊地想着,大胤的士兵們卻已經結束了追擊。司扶風反手抓着他的胳膊,朝士兵們大喊:
“有傷員,回屯營治療。”
有人遲疑地說着:“郡主,這人不知身份,還是小心為宜。”
司扶風笑了一下,大剌剌地一轉手中的長槍:“進了屯營,他插翅難逃,若是奇怪的人,我就把他挂到城牆上示威。”
她說着,朝士兵挑挑眉:“若是不是,那咱們可得救救人家。”
姑娘頓了頓,看了眼姬傾易容的臉,甚是語重心長:“不能因為別人長得醜,就見死不救!”
姬傾在失血地暈眩裏笑了出來,她這個語出驚人的特長,還是令人過目不忘。
這麽多年裏,他幾乎沒有時間去想起小時候的事,但是再次見到她的一刻,卻又覺得一切都如此鮮活。
一切好像都沒有變,他們依然是可以大聲笑着戲弄別人、亂竄着跑過長街的模樣。
即便她失去了父親,即便她見慣了生死,卻還是那個無所畏懼、鬧鬧騰騰的司扶風。
他想着,下意識感嘆了一句。
挺好的,真讓人羨慕。
他早就忘記以前的自己是什麽樣子,但有人天天沐浴着刀光劍影,卻還能長成這樣生機勃勃的模樣。
是他成為不了的人。
回屯營的路上,司扶風怕他失血暈過去,還在拼命跟他說話:
“你們沒事跑到鬼虜人的地方來幹嘛啊?”
姬傾撐着精神,聲音斷斷續續:
“來找、來找一種藥材……”
司扶風愣了愣,從馬背上的袋子裏摸出個雪白的東西來:“不會是來找這個的吧。”
姬傾幾乎是剎那間清醒了過來,他動了動手指,想去觸摸那雪白的鹿角:“你在哪找到的?可以給我嗎?”
女孩子一臉理所當然:“就你們這些有錢人當個寶,我們都覺得這是騙小孩的。其實這東西好找啊,每次去鬼虜人的地盤偷襲,我都能從他們那裏繳走一堆!”
她說着,黑亮的眼珠忽然滴溜溜地一轉,聲音便壓低了:“你想要?”
姬傾捂着傷口點點頭,滿眼都是迫切。
司扶風嘿嘿一笑,把那鹿角在他面前晃了晃,理直氣壯地伸出手來:
“五十兩,這個給你!”
姬傾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從懷裏取出了銀票,抽走銀票的剎那,女孩滿臉不開心地小聲嘟囔着:
“居然不還價,早知道多要點了……”
他噗嗤一聲就笑了出來,牽動着身上的傷口,汨汨往外湧血。女孩啧了一聲,扭過頭,聲音有些心虛:
“我警告你啊,我只管賣,要是沒效果,你可不要找我鬧事啊!”
“我打架可厲害了,你要是鬧事,我就揍你!”
他輕輕地笑,在心裏低聲說着:
我知道,你是這世間打架最厲害的人。
他幾乎是趴在女孩身上,女孩腰杆挺得筆直,整個人迎着陽光,從眼睛到頭發,每一處都在閃閃發亮。
他貼着她,即便隔着薄薄的甲胄,依然能聽見她的心跳。
堅決、明朗,比誰都充滿了希望。
像是一團跳動的火,命運的手永遠不能把她摁滅。
她失去了父親,卻沒有失去自己的溫度。
而他卻已經忘記了溫度這個詞的滋味,直到她再一次語出驚人時,他仿佛才渾渾噩噩找回了心跳。
原來這就是‘生機’這個詞的含義,他第一次、意識到了這件事。
靠在她身後的那一刻,姬傾艱難地下了一個決定:
這輩子,他要在她身後默默守着,他要護住這團火。
他不能任由那些人,把她也拽進深淵。
他也不能打擾她。
除非……
除非她自己找上來。
而三年以後,始終在暗地裏查着軍防洩露案、時時關注着西境軍防的東廠提督,忽然接到了番子的消息。
“廠公,大事不妙,軍營中盛傳軍防被人洩露,而郡主昨夜私自離開軍營,恐怕是北上進京了!”
他微微怔了怔。
幾乎是剎那間,番子看見,提督冷冽如冰的臉上,慢慢露出了一個微笑。
……
提督府中,司扶風捧着臉,半晌沒有說話。
姬傾說得嘴巴有些幹,順手拿了茶盞,吹了吹、邊喝邊皺了眉:
“我說了半天,你怎麽還呆住了,我講故事不好聽嗎?”
司扶風恍惚地望着窗外,慢慢搖頭,低聲嘆了句:
“早知道你是東廠提督……”
姬傾挑了眉,湊過來等她下半句,結果姑娘滿臉愁容地搖頭:
“當年就多要五十兩了。”
姬傾怔了怔,氣得笑了出來,他心裏又癢又恨,索性在司扶風臉上捏了捏:“就這點出息!”
司扶風拍開他的手,理直氣壯地揚起臉:“當年本姑娘不光救了你,還親自給你包紮了,一轉頭你不見了,還帶人出去找你。下着大雪找了一天一夜,後來擔心你被狼吃了,還難過了好久,就這份善心,不值一百兩?!”
姬傾當年怕被發現身份,當天便找上了監軍太監、偷偷離開了屯營。他知道司扶風去找了他,所以後來借着別的名目,給了司扶風許多賞賜。
他敲了下司扶風的腦袋,咬着牙道:“後來不是賞了你了,還記得當時你自己怎麽說得嗎?”
司扶風愣了一下,想了許久,終是搖搖頭:“那誰記得,賞得都是金銀,早拿去換肉吃了。”
姬傾嘆了口氣,眸光落在她臉上,便溫柔得化成一縷水:“監軍太監跟我說,你親口說得——”
“‘是哪位大人替我請得封賞,營中半個月沒吃上肉了,這等大恩大德、今生難忘。’”
司扶風怔了怔,忽然抓了他袖子狠狠搖他胳膊,氣得滿臉通紅:“你說欠你的恩情居然是這個!”
“枉我天天都鑽破了腦子在想!”
“你居然是說這個!我還怕自己忘了,成天覺得對不起你來着!”
姬傾垂下眼,那眼梢唇角的弧度,分明都是刻意壓制的得意:
“那當然,你說話要算話,這種大恩大德,我看你這一輩子也還不清了。”
司扶風狠狠擰了他腰間一把,氣得牙癢癢:
“明明我是你的救命恩人,應該是你這輩子還不清吧!”
姬傾仿佛就在等她這句話,她話音未落,他就緩緩挑起了長眉。
那眸光裏,溫柔和歡喜幾乎淌成一道暖融融的河流:
“好。”
“姑娘大恩大德,這輩子我還不清。”
“所以這輩子,讓我以身相許。”
“下輩子,還要讓我以身相許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