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這幾日的食肆, 不管前院後院,是個人都在忙碌。不過不是為了食肆的生意,而是為了即将到來的許大郎的婚禮。
當然謝虞琛例外。
作為一手促成這門親事的人, 謝虞琛已經完美結束了自己的任務, 功成身退。
最多是遇上“成親當天的食肆應該如何裝飾”這樣讓人難以抉擇, 且需要一定的審美才能解決的問題,幫工們才會跑去別院, 虛心向謝虞琛請教。
食客們對于這幾天食肆過于忙碌, 以至于在招待上稍有不周,比如上菜的速度比平常慢了幾分鐘這種無傷大雅的事,無一例外都表現出了極大的包容。
畢竟成親是件大喜事呀!
成親當日食肆歇業,但所有人都能來食肆讨一些喜糖和喜餅蹭蹭喜氣。若是方便的話,他們也想過來湊這個熱鬧。
陳汀也在許大郎邀請的賓客名單裏。
但別人都是在結親當日奉上賀禮, 他卻不一樣, 早早地讓木匠打了一套漆着桐油的家具。
他留宿食肆的那幾天就發現, 後院裏大部分的家具都是一副飽經世事的滄桑模樣。陳汀心想許大郎和謝郎兩個人不講究就算了, 總不能讓新婦跟着他們一起住那半舊的破屋子。
這樣龐然大物一般的禮品當然不能等到成親當天才往許家拉。因此陳汀便趁着今天許大郎進城,讓他雇了兩輛牛車一并拉回蓬柳村。
牛車剛走進村子, 許大郎就聽見了一陣吵吵鬧鬧的叫嚷聲。他讓車夫放慢車速,仔細一聽,那聲音好像是從前面劉家的方向傳過來。
對于劉家人,許大郎已經很久沒有注意過了。從前他們劉姓一家突然遷來蓬柳村,不由分說地就霸占了蓬柳村的住宿生意。
整個村子大半村人的生計都被他奪去, 卻是敢怒不敢言。
但随着時間的流逝,那些人家也都又覓到了新的出路。
再加之劉家後來并未再生事端, 即使是許家食肆日漸興盛,也沒有來找他們的麻煩, 許大郎就漸漸放下了對劉家人的關注。
沒想到時隔一年,劉家人身上的不安分因子似乎又有蠢蠢欲動的跡象。
許大郎本來是想過去打探打探情況,但無奈身後還跟着兩輛牛車,不好耽擱。便讓車夫調轉方向,繞路回去。
回到家,跟謝郎說了這件事。謝虞琛倒是沒流露出什麽特別的态度來,就像許大郎第一次跟他提起劉家時那樣——
冷靜淡漠,不以為意。
身上的僞裝仍在,但有些事到底是不同了。謝虞琛最後還是囑咐許大郎,讓他私底下打聽清楚這事的來龍去脈。
“過會兒有幾個負責灑掃的婦人過來,她們幾家都住得離劉家不遠,應該正好能聽到。我待會兒去問問她們。”許大郎想了想道。
謝虞琛點頭,同意了他的提議。
剛剛發生在劉家的紛争并不複雜,許大郎很快便打聽清楚其中緣由,回了謝虞琛。
“你是說他們家從南邊走水路運了一批糧食,但路上遇見水匪,糧食都被劫去了?”謝虞琛皺着眉道。
這個年頭的治安确實不像後世那麽好,常有殺人越貨的事情發生。特別是走水路的風險更大。流水說不準會經過什麽人跡罕至的地方,發生類似劫貨的事再容易不過。
但不知為何,謝虞琛總覺得有幾分古怪。
“你繼續說。”他想了想道。
“然後劉家就讓負責押送貨物的人照價賠償。原本糧食在路上就要損耗一些的,但劉家嘴裏的‘照價’卻是比市面上的糧價還高三成。”
這是趁火打劫啊。謝虞琛一邊聽許大郎義憤填膺地敘述,一邊默不作聲地評價道。
那些運貨的船幫,不過是最底層一群靠力氣吃飯的人,一時間怎麽可能拿出數額如此巨大的貨款?
“船幫的人自然拿不出這麽多銀錢,為首的那人便和劉家商量着能否寬限幾日,允他回鄉湊錢。”
許大郎回想起剛剛幫工向他描述的場景,深深嘆了一口氣,“劉家人不同意,然後兩撥人就起了沖突。”
弄丢了貨物自然應當賠償。但劉家人沒道理不同意寬限幾日啊。謝虞琛心裏嘀咕。
劉家這一整套動作是典型地趁火打劫,敲竹杠的目的不難道是為錢嗎?怎麽對方要去籌錢,他反倒不同意了。
劉家既然肯把那麽大一批糧交給船幫的人運輸,手裏不可能沒有制衡對方的東西,所以也不是因為害怕對方借籌錢名義跑路。
這樣一來,劉家的行為就顯得十分可疑。
謝虞琛心中猶疑不定。劉家這麽做的目的是什麽呢?他皺着眉思考。
除非賠償本身就是一道幌子,他原本就沒想讓對方還上錢,而是想以此為要挾,逼迫對方為自己做事。
說不定船幫衆人也是意識到這一點,兩者最後才會爆發這樣大的争執。
不得不說,只憑僅有的一點線索和對劉家的了解,謝虞琛就能将事情的真相推出大半,在推理方面确實是有些天賦的。
但無憑無據,萬一劉家人就是單純在發神經也說不定。謝虞琛啧了一聲。
見對方久久不語,許大郎試探着開口:“謝郎可是打算……”出手相幫?
“暫時什麽都別做,讓我再考慮一下。”謝虞琛擡手打斷了許大郎的問話。
一旦出手相幫,基本就等同于要和劉家正面對上。若是劉家此舉真有別的目的,恐怕還會被卷進更深的風波裏……
他自己獨身一人,倒是并不在意。但許家上下管事庖廚數十人,不能跟着受累。
謝虞琛一時還做不了決定。
“行,那我先去前院做事,謝郎有什麽吩咐的話再來叫我。”許大郎也不多問,輕手輕腳的退出去。
院裏只剩下謝虞琛一人。許久,他嘆了一口氣站起身,眼底猶豫不再。
到底還是人命重要啊。
再怎麽說自己還有一個壓箱底的大招,既然有解決的辦法,他就沒法勸說自己見死不救。
仔細一琢磨應對之法,謝虞琛突然笑了,心道:也不知許大郎是怎麽把自己這幅樣子和傳聞中那位能止小兒夜啼的人物給畫上等號的。
謝虞琛出錢,擺平了白日裏的那場聲勢浩大的争端。但令他驚訝的是,劉家似乎并沒有對此表現出一點不忿。
傍晚的時候,劉家宅子裏走出一個兩鬓微白,管家模樣的中年男人,心平氣和地接過船幫人的賠償,深深看了對方一眼,不發一言地轉身走回了院子。
“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謝虞琛低聲念叨一句,擡頭一看,站在他面前有七八個人,各個都是五大三粗、肌肉虬結的身材。
這幾個人站在屋裏,感覺房間都小了一圈。
“這是怎麽回事?”謝虞琛轉身看向許大郎,用眼神詢問他。
如果眼神能有殺傷力,許大郎現在絕不可能好好站着。
就在五分鐘前,謝虞琛洗漱完畢,換了身幹淨的衣裳,正準備睡覺。外面卻響起許大郎壓低了聲音的詢問,說是有人想見他一面。
然後就出現了剛才那個場景。
“呃,就……就他們說想當面和謝郎道聲謝。”謝虞琛落在他身上的怨念如有實質,許大郎縮了縮脖子,小聲解釋道。
“……”
那就不能等到明天再讓他們過來?
罕見的,許大郎竟然看懂了謝虞琛這個眼神裏的意思。
“貿然打擾,實屬我兄弟幾人失禮,還望公子原諒則個。”為首的那人突然開口,打斷了屋內謝許二人無聲的對峙。
面前的人黑臉絡腮胡,一副背了十幾口命案的兇悍模樣,也可能是常年在水上讨生活的緣故,不狠一點鎮不住場子。
這麽張下一秒就要去殺人越貨的臉,偏偏卻要難為自己放軟了聲音說那些場面話,頗有一種小紅帽裏狼外婆的既視感。
……十分詭異。
詭異到讓謝虞琛本來準備好的話都忘了說。送到嘴邊的茶杯放回原位,許久他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你們幾人今天專門過來一趟,應該不止是為了道謝吧?”
話還沒說完,那壯漢“撲通”一聲就跪了下來。利落清脆的聲音讓一旁的許大郎都忍不住牙龈一酸,發出了嘶的一聲。
“這是做什麽?”
謝虞琛努力維持着自己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沉穩人設,桌子下面的手卻偷偷擺動了兩下,示意許大郎趕緊把人給扶起來。
但面前的壯漢非常固執,堅持說完自己提前準備好的話後,才順着許大郎的牽引站起身。
很老套的臺詞,大概就是對謝虞琛救命之恩萬分感激,無以為報,日後如有差遣萬死不辭,當牛做馬回報雲雲。
“有什麽話好好說,不必這樣……跪來跪去的。”謝虞琛輕柔眉心。
壯漢說話的速度很慢,大抵是想在恩人面前營造一種謙恭有禮的品格,可肚子裏的墨水實在是不多,以至于每說一句話就要停頓一會兒,思考下一句話該如何遣詞造句。
在男人斷斷續續的描述中,謝虞琛終于弄清楚了劉家這番舉動的原因。
正如他猜測的那樣,劉家人的目的确實不是訛那一筆貨款,而是要讓他們再替自己運一趟貨。
目的地在千裏之外的綏桐,至于貨物本身,更是遮遮掩掩的,不肯說清楚。
衆人心知是個圈套,無奈他們一行人确實賠不起那批貨。男人說回鄉籌款,也不過是想拖延幾日,看能否另尋一條出路。
沒想到那劉家竟是連這點機會都不肯給,當即叫來一批護院便把他們給圍了起來。
壯漢解釋完便立在了原地,眉眼低垂,等待着謝虞琛表态。
“你們整個船幫應該不止這點人吧?剩下的人呢?”謝虞琛突然開口,審視的目光在面前幾人身上掃過。
“公子慧眼如炬……”男人本想順着說幾句稱贊的話,餘光卻看到謝虞琛的眯着眼看向自己。
他飛速改口道:“回公子,确實不止我兄弟幾人。剩下的人我沒讓他們進村,都在村南二十裏外的桑江上守着船呢。”
“還算聰明。”
謝虞琛點頭的幅度微不可察,但還是被男人注意到,當即便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臉。
“我暫時還用不着你們做什麽,你們幾人最好趁着現在無人注意趕緊出村。”謝虞琛看向對方,眼神裏帶着幾抹不容拒絕的意味。
聽到這話,面前的幾人都張口欲言,卻被謝虞琛一句話給堵了回去:“幾日後我會讓人去尋你們,到時候你們就按我吩咐的去做。”
“在下明白。那我就先回去等公子吩咐。”男人不再多言,躬身行了一個大禮後便果斷帶人離開。
……
入夜後的鄉村悠然靜谧,偶有牲畜的聲音響起,像是往平靜的湖面上投進一顆石子,很快又恢複了安寧。
但今夜注定難眠,不管是對謝虞琛,還是對另一些人來說。
劉家府宅,屋內油燈未滅,火苗搖曳飄忽,映得一旁的人面色更加晦暗難辨。許久,才有一道陰沉沉的聲音響起。
“今天白日那件事,你們是怎麽決定的?”
他口中說的那件事,自然是指謝虞琛出手替那運貨的船幫解圍,壞了他的計劃。
從前許家食肆風頭正盛的時候,他就看不順眼那群人。本想暗地裏使些絆子,卻被主家的人給攔下。雖然最後沒能下手,但許家食肆卻一直被他記恨在了心上。
他現在都記得當時主家人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許家背後有陳家撐着,你們有什麽,就要跟他對上着幹?別太把自己當回事了。”
“食肆給你們那小破客舍拉了多少客人,且偷着樂吧,還想對付人家。”
“你以為你們在蓬柳村能橫行霸道是因為什麽?還不是有主家給你們撐着。沒了主家你能做成什麽事?”
……
一言一語猶如利刺一般紮進他心中,疼得他夜夜難以安眠。
那名為“嫉妒”和“屈辱”的瘡口,不僅沒有随着時間的流逝愈合,反而越來越有潰爛擴張的趨勢。
這時候找上門來的那人,便猶如在沙漠中行走數日的人,突然獲得了一碗水一樣。
沒人會在意這碗水裏是否混雜着能殺人的劇毒。
只要把那批貨運到綏桐……
只要運到綏桐……
他便能搭上那艘大船。
之後別說是主家的那些人,所有人都要跪在自己腳下。
但現在,這項計劃卻被那個人插手毀掉了。這是他最不能接受的事情。
劉開松開了緊握的雙拳,手心血紅的指甲印痕清晰可見。他咬着牙道:“那個叫謝什麽的人,不能就這麽放過他。”
旁邊的人被他扭曲的面容震懾,有些畏懼地縮了縮脖子,小聲道:“那我們現在該怎麽辦?”
“劉家在整個江安府也排得上名號,陳家不會因為那一個無關緊要的人就和我們為敵。”
誰都知道食肆背後是定徐縣那一脈的陳家人在支持。他雖然憤怒,卻還不至于真失心瘋到打算和整個陳家對上。他的目的只有那姓謝的一人。
在陳開眼裏,那姓謝的人即使有些本事,也不過是些嘩衆取寵的手段而已,登不上大雅之堂。
只是那人向來神秘,幾乎極少離開許家食肆。如何動手他還要再考慮一下。
既能達到震懾的作用,讓那許家食肆少管這些閑事,又不會真正惹惱了背後的人。劉開會選擇沖謝虞琛下刀,一點都不出人意料。
欺軟怕硬罷了。
聽到外面的聲響,謝虞琛撩起簾子看了一眼,不置可否地啧了一聲。
劉家打算做什麽他不用動腦子都知道。不然也不會讓船幫的人在原地待命。
但他還是低估了對方不要命的程度,看樣子好像竟然是真打算把他性命留在這兒。
真夠瘋的,謝虞琛心道。
“公子,咱們真的不要做些什麽嗎?”船艙裏,男人猶豫半晌,還是啞着聲音開口道。
他便是當日向謝虞琛跪拜道謝的那人,也是船幫衆人的領頭,姓趙,單名一個懷。
比起那天夜裏,趙懷今天說話時的聲音明顯帶了幾分畏懼。
“怎麽,可是怕了?”謝虞琛擡頭瞥了他一眼。
男人趕忙搖頭。自那日收下謝虞琛送來的銀錢時,他們就決心與劉家對抗。今天的局面不過是意料之中。
真正令他感到畏懼的,是面前的謝虞琛。
準确的說,是面前銀發垂落,面容半遮的謝虞琛。
這幾天,他們整個船幫十幾號人都在渡口附近修整,等待着謝虞琛的差遣。
沒想到幾天之後的夜晚,衆人等來的那人卻并不是那日淺笑着和他們說話的模樣。
那天的謝公子雖然表面一副不得不應付他們的樣子,但對他們的态度仍然能讓人感受到如惠風和暢般的溫暖安寧。
可面前這人——
銀發玄袍,側身倚着船舷邊的橫木,如水的月光映在他的臉上,卻顯得愈加冷峻。
他擡眼望過來的時候,眼神并不淩厲,甚至算得上是溫和,卻無端讓人生出一種驚懼惶悚,恨不能立即逃離之感。
就好像是……內裏換了一個人一般。
趙懷忍不住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