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排又一排的墓碑在坡地上層層疊疊,記載着每一個曾存活于世的人們的最後一點回憶。天空時不時刮過一陣微風,像是大地正來回吐息着,提醒着活人這屬于亡者的平靜安和。吳少言拿着一個食盒,在墓園入口處攔下了執意要跟着他的陸亦萱。“上面太冷,你別去了。”
“啊?我也想去看看你的爸爸呀!”十四歲的陸亦萱坐在車上,長發随着清風飄出車窗。塞爾吉奧不發一語,坐在駕駛座上閉目養神。
捏捏女孩的臉後,吳少言說,“我就跟他道個別,很快就好。”
他在一個角落找到了屬于自己父親的墓碑。把食盒裏的小菜擺上後,又敬了一杯清酒。
吳少言坐在墓碑前方的空地上,看着那塊黑色的石碑,父親的臉正溫和笑着,與記憶中那個暴虐的形象相差甚遠。
“嗨,老頭,好久不見。”
恢複記憶後,他的內心深處也軟化了許多,終于提起勇氣來看一看曾經的噩夢。吳少言拿起一個盛着酒的酒杯,輕碰了一下父親的相片。“自從你走了後,有幾年了來着?哈,我也記不清了。這幾年,發生了好多事情吶……”
母親和林叔叔的事情被他得知的當天晚上,吳少言回到家後,父親正在家裏又摔又砸,嘴裏還不住地罵着。從那些話中才得知,母親在看到吳少言臉上的耳光印後選擇了不告而別,只留下了一張寫着去往另一個城市的列車乘車表。
父親當天就帶着他一同追了過去,在遍尋幾天無果後,因為體力不支暈倒在了大街上。後來,就是在醫院裏被檢查出得了癌症,那個人突然一下什麽都沒有了。溫和的表象、暴力的內在都随着疾病的打擊消失殆盡,只留下了那可憐的形銷骨立的軀體,和萬念俱灰的神志。那人死前,似乎對過去的事情有了一絲後悔。提起母親時也就不再那麽罵罵咧咧。
而吳少言則因為父親的死亡一下子目标盡失,那個時候是囡囡安慰了他。
也是囡囡,讓他見到了那個人。
他開始學會反抗自己的命運,想要把囡囡從“容器”的身份裏解脫出來,只因為這樣能稍稍離那人近一些。在過去的人生裏,林中裏就是那其中唯一的光,即使不能靠近,在遠處感受着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只是——果然還是不應該靠近的,他手上的黑暗不止會侵蝕自身,還會蠶食着身邊的人。
吳少言把酒一飲而盡,“我果然還是沒能好好去畫畫,即使沒有你的阻攔,還是有一堆破爛事在等着我。”他拿起酒瓶又倒了一杯酒灑在地上,“你一直讓我找賺錢多的工作呢!确實,我找到了,不過也因為這個付出了很多代價。”
“為什麽事情總是不能讓人好過點呢?”他在碑前苦笑着,“我明明也做了好多次嘗試,但是……怎麽說呢?每次都不成功啊……”
吳少言用力捏着手裏的酒杯,幾乎要把它捏碎,“這是不是,所謂的神在教我要‘認命’?”是不是,自己終其一生都必須在黑暗中學會呼吸?
遠處的風卷着草兒輕飄過來,吹拂上他的面孔。一只鳥在墓碑上停了下來,左看右看了幾下又快速地撲扇着翅膀飛走。如果父親真的給了什麽回應的話,那到底是在肯定還是否定呢?
“這就是你的房間?”一樓的小偏房裏,林中裏有些好奇地打量着房間裏的陳設。
“是,沒錯,什麽都別碰,找完東西我們就走知道了嗎?”吳少言把林中裏堵到門口,用十足的氣勢說着。
“知道啦知道啦,快去找!”男人連連點頭,将他的身子轉過去,催促着。
他們之前待的那個偏廳,讓給何必夏和青笙了。不然的話,那個面癱臉估計要沖過去拉開青笙和希曼夫人。說實話,真的不知道何必夏為什麽生那麽大的氣,那個一看,分明就是在做戲嘛!就算青笙是陸竹笙的克隆,短時間內,怎麽可能突然變得那麽好!吳少言突然覺得這個何必夏可能是個腦袋裏有兩百斤水的傻子。
就在林中裏快要拉不住面癱的時候,青笙先一步看到了他們幾個,連連擺着手,不讓靠近。過了一會,就主動跑來他們待着的偏廳裏。
見到青笙後,吳少言吃了一驚。昔日的嬰兒肥早就褪盡,二十多歲的青笙看起來更加和竹笙相似。陸教授一直都藏有一張照片,是陸竹笙死前沒多久的一張單人照。那時的陸竹笙,應該就是青笙如今這個年齡,因為,現在看看,兩人的樣子已經完全地重疊在了一起。
“哥……”青笙一看見吳少言,就淚花閃動,撲了過來。之前那個讓人覺得成熟的形象也一秒破功,變成了熟悉的樣子。
“你、你這毛病怎麽還沒好?哭什麽?多大一個人了還哭?”吳少言把青笙熊抱住他的手拉了下來。
“因為,我好久沒見過你了嘛……”青笙吸了吸鼻子,把眼淚逼了回去。
“少來這套,先告訴我,你到底跑過來幹嘛?萱萱人呢?”剛剛在大廳裏環視了一圈,都沒有見到陸亦萱和塞爾吉奧兩人。
“他們兩個叫我拖住希曼夫人,然後就不見了……結果,有幾個人要和希曼夫人說話,就讓我回避了。”青笙一臉困惑的樣子,“他們也沒告訴我多少東西……”
吳少言有點不信,“不是騙我吧……”現在想想,失憶的時候,還屬青笙藏的東西最多,還一臉天真的樣子,簡直就是個洋蔥,剝了一層還有一層。
“你們要是說完了的話,可以把青笙還給我嗎?”在一旁忍了半天的何必夏終于說話了。
就這樣,他和林中裏幾乎是被踢出偏廳的……唉,吳少言在門外晃了半天,才想到陸亦萱有可能回去的地方,只是那個地方,需要門卡才能進入。而自己的房間裏,正好有一張門卡。
書本嘩啦啦掉到地上,吳少言從櫃子上方擡頭看去,林中裏一臉無辜地舉起雙手,“我什麽都沒做。”
“那這些書是自己長腿掉下來的嗎?”
回答他的是一個完美的笑容,林中裏歪頭笑着,“是呀~”
“你丫騙誰?!”
吳少言跑過去揪住林中裏的衣領,“我現在嚴重懷疑你是組織派來的搗蛋鬼,給你五分鐘時間解釋一下你這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林中裏的笑容收了回去,“之前答應我的事,忘記了?”
“我答應過你什……”完了……這家夥是在說之前打賭的事吧,那之後發生的事情太多,吳少言把這茬忘了個一幹二淨。
見他不說話,林中裏又開了腔,“看來是記起來了,很好。”男人醇厚的聲音膩在他耳邊,“我們已經說好了吧……等所有事情結束,就跟我走喔!”
“可……”吳少言剛想開口說話,男人以一吻封住了他的口,“沒有可是,這次就算是綁我也會把你綁回去的。”
“你、你丫給我讓開!”吳少言的臉又一次紅了起來,這分明早就不是第一次接吻,他的心卻還是如同往昔一樣,快要跳出胸口。
為了掩飾慌張的心跳,他蹲在地上收拾着書本,一個人咕哝着,“真是的,把別人房間搞得這麽亂……”
林中裏嘆了口氣,蹲下來和吳少言一起收拾着,随手間拿起他的速寫本,被吳少言一把奪了過來。
“那、那個……”完了這是在心虛個什麽勁呀!裏面又沒有那人的臉!
吳少言在心裏暗罵着自己下意識的反應,果然,男人的眼睛眯起,反而對那個本子起了興趣。
“……你又畫我了?”男人揶揄着他。
“沒有!沒有沒有沒有!別瞎說!”這次是真沒有,畢竟“罪證”都被他處理掉了。
“嗯?”林中裏邊笑邊靠近吳少言,“你這個反應說出來的話,誰信?”說罷就迅速從他手中抽出了速寫本,轉過頭翻着。
“翻吧翻吧!我說沒有就沒有!”嘿嘿嘿,還好每次畫出來他都有記得撕,不然如果被當面戳穿真的很囧……
林中裏的手翻到了一頁後停了下來,饒有趣味地盯着吳少言,“我都沒有想到,原來你這麽想我,差點以為你真是個沒心的。”
……蝦米?
吳少言也湊了過去,那頁紙皺折得很,但還是看得出來,林中裏手指的地方,拉奧孔其中一個兒子那神似男人的面容。
“不止這張啊。”林中裏把本子往前翻了翻,每隔兩三頁,他曾經撕去的紙張又被重新粘了回來,有的是完整的男人肖像,有的則是在畫其他東西時無意識畫成的半成品。
“怎麽?想我想到畫什麽都是我的地步了嗎?”
吳少言沒有仔細地聽男人之後的聲音,因為他的體內,突然生出了熊熊怒火。
“呃……陸亦萱……”他低低地吼着那個名字,加快了尋找門卡的動作。
媽的,是誰三年來辛辛苦苦兢兢業業把那小孩拉扯大的?這胳膊肘往外拐的時候怎麽都不考慮一下呢!
“找到你了。”
眼前背對着吳少言的女孩身體一僵,半晌,才轉了過來。女孩的手上正拿着一袋血包,準備放入冰箱。
“你想幹嘛?是想毒死那群人嗎?”女孩的手垂了下來,“你以為,毒死了他們,不會有新的人出現嗎?”
冷室內,女孩低垂着頭,如同冰雕一樣。
林中裏現在應該在外面牽制着塞爾吉奧吧!也許是沒有想到他們兩人的出現,塞爾吉奧看到他倆時,表情很是生動。
這個地方,是儲存女孩“有用”血液的血庫。這些血液定期會送至各位“蜂後”手中,女孩的想法太簡單,以為用青笙牽制希曼夫人,再把血液調包,就可以毀了救世會的上峰。
“就算你污染了這些血,能把他們全部毒死,然後呢?”
“你怎麽會……”女孩低頭嗫嚅着。
“把芬克斯放出來是你的主意吧?為了不讓我進來。”
吳少言走過去拿過陸亦萱手上的血包,“從你故意給我看福克斯博士的信息時,計劃就開始了吧?讓阿裏把我帶走,屏蔽我,你好放心大膽地做這些事。那個舞廳裏死掉的人,是你讓塞爾吉奧殺了的嗎?”
“不是!”女孩欲哭的樣子看起來很讓人心憐。
“不是!但……我害怕,害怕媽媽又要把你怎麽樣……”陸亦萱大聲地反駁着,“……自私……我太自私了。因為見過你和囡囡在一起玩的樣子,就想着,要是也有個這樣的人陪我該多好。結果……”女孩越說越激動,“是我把你拉進來的……是我害你離開了阿裏……總是很後悔很後悔,但是又舍不得放你走……”
“那個舞廳的事情讓我清醒了,再讓你待在這裏,總有一天你會被我害死吧……畢竟,我是怪物啊……”
吳少言默默看着眼前不停訴說的陸亦萱,恍惚間,女孩的形象和多年前的自己重疊了。
命運總會這樣嗎?不停地,不停地,在人短暫的一生中輪回着。
是不是,在給困擾中的人們一些提點?
他走上前擁住努力使眼淚不往下掉的陸亦萱,“你怎麽可能是怪物?”
在那無數次清醒的夜晚裏,女孩是吳少言願意存活于世的最後一點羁絆。他無數次地思考着死亡的方式,因為在自己腦中,總覺得此生早已與林中裏再無交集的可能——死亡反而會是最接近那人的方式。每每念及此處,女孩的面容總會浮現出來。啊,還不能死。就是這樣。
囡囡和陸亦萱,都是讓吳少言得以撐過最悲慘的時間,能讓他重新遇見林中裏的天使。
之前總是放棄得太早太早,以為陪伴就是救贖,就是回報,沒想到把女孩逼到如此痛苦的境地。不喜歡的生活,不去過不就行了?想要的東西,去追求看看不就行了?何必拘泥于“不該”、“不能”?哪有那麽多“不”?
這世間多少屏障,不過是人的心魔罷了。
吳少言心中那個屬于自己的聲音越來越響亮,“萱萱,要和我一起走嗎?”
女孩的眼淚滴到他的衣服上,逐漸擴散開來,水漬越來越大,一如吳少言心裏那個越來越堅定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