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筠的眸光清寥深沉, 每一個字都落在我的心頭上:“無論此事如何,他日姑娘自有風光之時, 若就此事叫人拿住話柄,後果姑娘應當知曉。這不僅是姑娘一個人的事情,他人該如何自處?”

他特将“他人”咬重,我頃刻懂了他的意思。

是啊,司徒鄞何等高傲之人, 如何不忌諱這事?若知曉了我如此行事, 他……

“這位公子眼光不免忒窄了。”楚三派跳出來, 睥睨胥筠冷哼一聲:“不知這裏有什麽腌臜之事讓公子如此避之不及?明月樓清風明月, 是為雅樓,可比你們那皇……”

“三哥!”我打斷他, 随即壓下聲音:“言談且慎, 莫給秋姑娘帶來無妄之災。”

“哼。”楚三派不屑一笑, “什麽無妄之災, 若有人膽敢對秋姑娘有一絲一毫的不利,我必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此言一出, 四周驟然冷寂。我扶手加額, 早該想到他放浪形骸慣了,一副膽子比天都大, 即使天王老子就在面前,又有什麽不敢說的?

當下向随行之人道:“諸位海涵,适才之言煩作沒聽見,算幫鐘了的忙。”

胥筠颔骨如削, 臉色沒有半分緩和,“看來姑娘要執意孤行了?”

哎,怎麽才能迎着這雙眼說出違拗的話?

有一閃瞬,我幾乎敗下陣,惟有避開他的視線,故作鎮定道:“鐘了自問無愧。”

他一嘆,唏聲戳人心尖。

我心中亦是一嘆,聽胥筠道:“請借一步。”

随胥筠走到門廊之下,二人獨處,我更加心虛。

欲要開口,胥筠先一刻阻了我,只問:

“姑娘執意留下,必是看出了什麽,我知姑娘惺惺惜惺惺,但若源頭就在這裏,趙兄一聲令下将這裏圍了,也是在下擋不住的。”

我搖頭,“複塵高看我了,秋姑娘确是天仙一般的人,卻不是我夠格惺惜的。目前一團迷霧不散,不到秋娘生辰之日,恐怕誰也沒把握斷定,貢銀與明月樓有确鑿聯系。”

頓了一頓,我複嘆氣:“趙大哥脾氣急,若秋姑娘真是幕後黑手,三哥還在這裏……到時候,還望複塵多幫我周旋。”

胥筠似笑非笑地搖頭,“我連姑娘都勸不住,又能做什麽?”

他從來荦落,此刻少見地別扭,都是我的不是。可又退讓不得,惟有厚着臉皮讨好:“複塵若想攔誰,誰都攔得住,複塵肯縱我,我心中感激,旁的事,就看你願不願幫我了。”

這頂帽子戴的高,也确是實情,胥筠無聲看了我許久,終是點頭。

看得出趙丹青不情不願,是被硬拉着拖走的,我心中盤算,待這樁事了結,得向他好好賠個不是。

三哥由始至終一副母雞護崽的架勢,想來若真有除了我之外的人硬留不走,今日必有一場大架好打。

“江湖事……”我疲憊地點着眉心,旋身往樓上走。

“嘿,你倒不客氣。”三哥步子沒動,聲音卻聒噪。

我回身看他,“你似乎不滿?”

“怎麽敢。”他故意拖長聲調,偏有浪蕩風情,“謝謝啦。”

我疑惑又好笑,猜到他們這等樓下伺候的小厮沒權利上樓,便俯在木梯上問三哥:“你謝我什麽,你不會不知我留下來打什麽算盤吧?”

他桀骜地一揚眉,“怎樣都無所謂。只是秋姑娘從未對誰這樣青眼有加,你能留下,嘿,我的勝算便多了一成。”

我搖搖頭,這真不是正常的楚三派。“三哥,色令智昏啊,你要三思。”

三哥冷哼一聲,不以為然。

臨近酉時三刻,樓下響起了調試音階的絲竹聲,人聲也漸漸熱鬧,想是開始做生意了。

我考慮着出去看看是否合适,早晨給我領路的侍女敲門而入。

她手上捧着一套女子裳環,一件薄甚輕衫,還有一件胧如雲霧的淡紫色外褙。

“這是秋姑娘的衣裳,秋姑娘的意思,您在此處身着男裝有所不便,若不嫌棄便換上這個。”

雖是自謙的話,但由這侍女不卑不亢地說出來,反倒是我該感到榮幸的意味。我當下點頭:“客随主便。不知我是否可以出去看看,外面似乎熱鬧了起來?”

侍女的眉頭攏了一瞬,沉吟道:“姑娘出身正經人家,我們這兒,知道的人明白是談詩作曲的雅樓,外人看來仍是風月場所,是以若無大事,姑娘還是留在房裏為宜。”

這幾句全然不是場面話,反有幾分懇切。我正沉吟,她又笑道:“自然,姑娘若實在好奇,去哪裏也是沒大礙的。”

我也笑了:“只要沒有‘限行令’,我還真想各處逛逛。”

侍女眼中長光一閃而過,“自然沒有。不過到了該‘限行’處,自有人攔着。”說罷斂聲退了出去。

我靜默半晌,換上那套衣衫。

青裙在裏,紫衣相稱,再把頭發撥下,看着鏡中不施粉黛的人,我幾乎有些不認識自己。

難道那位秋姑娘真有這等魔力,只是換上了她的衣衫,便也如此生色?

挽起發髻的時候,我默默嘆氣,若是秋娘本身穿着,不知該何等風華絕世。

我素來不屑羨慕旁人相貌,更談不上嫉妒,可自從見了秋娘一面——甚至沒見到她的廬山真面,心中竟有些酸酸的滋味。

推門下望,只見樓下多半錦袍公子,或一人獨坐,或三倆成伴,樓中的姑娘偶或穿梭其間,真是一片笙歌樂舞,融融熱鬧。

那些明月樓的姑娘皆是酥胸輕露,繡鞋尖角,白藕般的手臂在曼紗中盈盈晃動。一晃,便奪了那些富家子弟的心魂,更遑論滿飲這玉臂傾倒出的美酒?

“姑娘又搖頭又點頭的,是在做什麽?何不下去樂呵?”一道曼妙的聲線從身側響起,偏頭看到一位漂亮女子。

女子的這雙明目極盡靈動,笑盈盈地盯住我。我赧然地咳了一聲,“我在想,這裏的每個人都如斯貌美,實在是……”

一時想不到适合的形容,女子笑着接口:“實在是一群紅顏禍水。”

看着我愕然的樣子,她又咯咯笑起來,掩帕道:“不過要我說,紅顏禍水還是少點好,否則就太便宜世間的男人了。”

我聽不慣這等孟浪語調,面上紅暈升騰。

她馬上“呀”了一聲,掩唇道:“秋姑娘說這裏來了位貴客,不可唐突的。姑娘便見諒吧。”說着揖了個萬福。

我笑笑問:“這兒的人全都叫她‘秋姑娘’?”

女子立時嬌笑:“你可想問她的名字?抱歉,恐怕這樓裏的任何一個人,都給不了你答案。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叫什麽,采雲錦。”

“雲錦姑娘。”我略一致意,接着追問:“那麽明月樓的樓主,是秋姑娘嗎?”

“也許。”采雲錦不置可否地吐了吐舌,搖曳腰身掠過我身畔,“抱歉,我要下去連詩了。有什麽疑惑,何不當面去問呢?”

随着話音,她柔美的身姿一陣風似的飄走了。我站在原地,心裏苦嘆:我怎麽敢當面去問呢,反正我問過什麽,你們都會告訴她的吧。

走下樓梯,聽到一道熟悉的聲音吆喝:“客官,您的酒!”

隔着一張桌子,楚三派正弓着身給人斟酒,模樣之卑微,真像當了幾十年奴才的人才做得出的。

天可憐見,一位最不喜忍氣吞聲的英雄俠盜,居然也甘為一介女子折腰了。

三哥不經意擡眼,看到我愣了三秒,而後又兩眼放光地打量我三秒,毫不吝啬地豎起大拇指,兩步蹿過來想誇幾句,被日間那守門人一帕子砸來,粗聲喝:“還不去幹活!”

楚三派被罵得毫無脾氣,縮了縮脖子,麻溜地跑開了。

我捏捏眉心,告訴自己見怪不怪。

下樓經過采雲錦那一桌,聽她正和一個赭衣男子對對子。

那男子笑意輕薄,徐徐道:“戊戌同體,腹內止欠一點。”

我聽見這個,連忙把臉紅了,舉步要走,一只纖纖玉手将我勾回,采雲錦媚然笑道:“已巳連蹤,足下何不雙挑。”

男子撫掌而笑,我聽了大窘,擡手倒一杯酒灌進她嘴裏,“讓你胡說!”

采雲錦調笑:“我們在這對得好好的,誰讓你冒出來?”

“若非我冒出來,你還未必對得上!”我臉騰紅暈,又斟了一杯,端到她朱唇旁,“為這個,你還得再喝一杯!”

“什麽對不對?你這搗亂精在這兒鬧什麽?”

三哥不知何時又竄過來,左肩搭着條白搭子,右手端着一只青葉白瓷的酒壺。

我姑且放過采雲錦,對三哥道:“你此刻怎麽有空閑不幹活?哪裏有趣,不如帶我玩玩?”

三哥将我拉至僻隅處,不輕不重地數落:“這裏的每個人都是真人不露相,你不要随便招惹,聽見沒有?”

我故作疑惑地眨眨眼,“包括采雲錦?”

“呵,”三哥似嘆似嗟,“她的武功不在我之下。”

“你開什麽玩笑!”這一喊,半樓的人全向這邊看來。

我忙捂了嘴,壓着聲道:“開什麽玩笑!你的武功幾年前便名列褚國十名以裏了吧,她看起來一個柔弱女子,居然、居然……”

三哥哼哼半晌沒答言。

“那秋姑娘,她也會武功?”

楚三派閉眼搖頭。一旦和秋娘的事沾邊,哪怕只沾上一根寒毛,他也噤若寒蟬。

我知打探不出什麽,故作痛心疾首:“三哥,女色誤人啊,武功都下滑到這等猝不忍聞的地步了,你還是好自為之吧。”

“跟我貧嘴是吧!”他睜開狹長的眼,曲起手指要敲我的頭。

“又偷懶是吧!”似乎無處不在的守門人霍然現身,敲楚三派的頭。

三哥眼中清楚地現出一抹兇光,閃逝過後,他端起一張笑臉對守門人打着哈哈,灰溜溜地接着幹活。

身邊的人各幹各事,我所在這處靜谧,咀嚼着三哥留下的話,身後一道微渺的琴音響起。

始才發現,整座樓中燈火通明,惟有東牆一角昏暗,隔着一扇不起眼的山水幛。素屏多留白,一位撫琴人的身影隐約可見。

因幼時捉弄過教琴先生,是以我一看見撫琴人便心虛,正要走開,忽而又止住步子。

——撫琴人的一雙手從屏幢側面露出,分明是斷了左右尾指!

我忍着驚異,聽一曲清音奏響,人群突然集體靜默下來,三樓居中的房門開啓,秋娘盈盈而出。

擡頭看着那道明光,我心中突然有種深陷沼澤的無力感。

這座明月樓裏,每個人都深不可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