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 并不如所想在皇宮。

所在之處一片黑暗,我動了動酸痛的脖子, 手指一蜷,陷進冰冷的泥土。回憶複蘇的瞬間,四顧去找方唐,無奈光線太暗,眼前什麽也不見。叫了兩聲, 無人答言。

正當恐慌, 頭頂“吱呀”一聲, 一面門板從上方打開, 洩進來的光線讓我的眼睛一時難以适應,只模糊地看到一個女人踩着木梯緩緩走下來。

看清來人的一剎, 我想這輩子是再沒機會回皇宮了。

“醒了?”

女子穿着紅裙, 面貌仍是如花鮮妍, 聲色如沐春風。她居高臨下地望着我, 幽深的眸子中全然是大仇得報的快意。

“是你。”我渾身酸軟,連動一動的力氣都沒有。

“是我。”

“偷皇貢的……竟然是你!”

縱使給我一百次機會, 也不會猜到她的身上。我仰起頭, 費力地辨認她臉龐的輪廓,不禁想笑。

這十五天的奔忙, 如今看來,就是個天大的笑話。

“有什麽感想?”女人居高臨下地問。

“你……怎麽出宮的?”

“呵,你都能出宮,我為什麽不能?”

“為什麽?”我腦中一團亂麻。

“為什麽?”她重複, 仍是輕快地笑,“你猜呢?”

“他曾經那麽寵你,你為什麽要拆他的臺,為什麽偏偏是你?”我匍匐在地面,仰着酸痛的脖子看着她。

看着應綠。

“為什麽呢?”應綠孩子一樣左右跳了兩步,忽然擡起靴底狠狠踩住我的手,厲聲道:

“為什麽?你說為什麽!你說他寵我,沒錯,在你來之前,他是很寵我!可是你一出現,一切都變了,他開始寵你!他對待我就像對待一件玩膩的玩具!你說,這是為什麽!”

一滴兩滴的眼淚從她漂亮的桃花眼落下,落在我的臉上,冰涼冷戚。

被碾壓的手從鑽心的疼變成麻木,我狠咬牙關:“你做的事他早晚會知道,到時候你又當如何?”

應綠冷笑:“我既然出了宮,就沒想再回去。”

我不自主地發抖:“你瘋了!你到底為了什麽?”

“為什麽?當然是為了你呀。”應綠收回踏在我手上的腳,語氣很是快意:“貢銀一丢,你哥哥自然難逃罪責,如此邊關自然不穩,那麽褚國的鄰國,自然就能趁機……”

我聽得陣陣發寒,“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應綠自顧自道:“反正岱國梁王也不是真心想給褚國朝貢,我劫了他的銀子,也省得他麻煩。”

我顫着喉頭道:“你居然勾結了梁袖——你想造反?”

應綠笑了兩聲,俯下身子鉗住我的下巴,“哎,你這麽個蠢女人,皇上到底喜歡你哪裏呢?梁袖不過是個小國之主,這些年來受褚未兩國挾制,我就算給他制造機會,他也不敢出兵。我為什麽要勾結他?”

我心墜冰窟:“未國……”

應綠長身而起,倨傲道:“同是釣魚,何不釣條大魚?我父親答應未國太子,只要将貢銀運送路線透露給他,他便許我父親一世用不盡的富貴,我已失寵,與其在朝中費心經營,何不一勞永逸?”

所以,是應付話把應綠從冷宮救出,又與未國太子勾結,做出賣國求榮之事。未國太子的目的,不在貢銀,是要動蕩邊關……

司徒鄞在釣魚,未太子何嘗不是在釣魚。

我陣陣惡寒。早聞未國太子李弈城機謀深沉,應家父女竟與他勾結……

應綠看着我的樣子,嗤嗤輕笑:“他派來助我的秋娘還真是了不得,是不是把你們騙得團團轉了?”

秋娘,是未國太子的手下。

我恨得想殺人,死死捏住拳頭:“你不是愛他嗎,這麽做,你對得起他嗎?對得起褚國嗎?”

“愛他?”應綠眼中迸出兇光:“我為什麽要愛他?我恨他!我要報複他!我要他國破家亡,要他為曾經對我的踐踏付出代價!我要他一無所有,要他跪下來求我,向我忏悔……”

這個幾近癫狂的女人大笑,笑得渾身顫抖。她的眼角笑出淚來,對我輕聲補上一句:“我還要,殺了他最愛的女人。”

我閉上眼睛。

所以宮中的那次遇襲,以及連歌對我的行刺,都是她安排的。早該想到,宮裏宮外除了應綠——這個把司徒鄞愛到癫狂的女人之外,還有誰一心想要我的命?

呵,從前只以為她蠢,未料到蠢人發起狠來,豁得出玉石俱焚。

低估了她。

“對了,”應綠愉快地問:“你是不是到現在還想不明白,貢銀去哪兒了?”

我心裏冷笑,都這個時候了,誰還關心狗屁貢銀的去向?不過人為刀俎,此時縱使不願聽對手賣弄聰明,怕也是不成。

應綠的聲音中盡是得意:“你們只費盡心思地去查什麽招財賭坊,什麽明月樓,卻想不到銀子自從劫下來,就哪也沒去,一直,放在這裏。”

我順着她的目光,在地窖的角落裏,看見并排放着八口大鐵箱,其上所封正是岱國的封條。

金在土中。

我一時啼笑皆非。

“指引你們調查的線索,不過是我抛下的餌。明月樓那個地方,你們一旦進去,就都是甕中之鼈,誰也別想逃了。只是可惜了胥大人那麽個風流倜傥的人,也……”

我一驚:“複塵怎麽了?”

“喲,妹妹這是心疼了?”

應綠好整以暇地看了看自己的指甲,一晃手,兩只手各擒了一樣東西,“不過你現在該擔心的問題可不止一件,這兩樣,你要哪個呢?”

她的左手拈着兵符,右手是一張揉皺了又被撫平的紙箋,即使距離太遠,我也知道上面寫的是什麽。

那一霎那,我變成一條陽光下炙烤的魚,一呼一吸間沒了底氣。

“司徒鄞将兵符放在我身邊三年,卻為了你收了回去,可如今,它不還是落在我手裏了?”

應綠柔媚地看着我,“還有啊,知道你為什麽沒力氣麽?娴妃娘娘博學多知,可曾聽過——攝、魂、香?”

說罷,應綠飄然轉身。

她什麽都沒給我留下,兵符、信箋、連同最後的一縷光明。

……

昏昏沉沉,醒了又睡,不知過去多久,更不知什麽時辰。

再一次醒來時,我渾身冰冷,用盡力氣摸索到靴邊,弧起的觸感給了我黑暗裏最後一點希望。

複塵給我的信號彈,沒有被他們搜去。

很好。我搖晃昏沉的腦袋,努力保持清醒。

只要能把信號發出去,總會有人發現這裏,應綠的陰謀就會敗露。彼時我雖不能活,也算為牧舟做了最後一件事。

可若能不死,若能見他最後一面……

不,不許貪求。

我咬緊牙關,在黑暗中向木梯方向爬去,盡管每行一步都無比艱難,心中卻是無懼。漫長如一世,終于摸到了梯頂的木板。

偏在這時,頭頂響起腳步聲,我又驚又恨,想要退回已來不及!

眼前突地暴出一片光亮,我反射性地閉眼,只聽一個粗犷的男人聲音:“咦?你個小娘子居然還想跑?”

一只大手将我擒下地窖,甩手扔到地上,我顧不得疼痛,被搓着掌心的奸笑寒了心骨:“我家主子叫我好好招待你……小娘子,別怕!”

那一瞬恐懼近死,我掐着手心,硬聲喝斥:“你敢對我無禮!”

“什麽有理沒理,讓爺好好疼疼你才是正理!”

不待說完,惡漢撲身便來。我狠狠咬了下舌尖,心中一橫,也不掙脫,只冷冷道:“你可知道我身中劇毒?”

“怎麽,想要解藥?把爺伺侯舒服了……”

我厲聲打斷他:“你可知毒分幾種?你也知道你的主子恨透了我吧。是以她給我下的毒,是天下最烈之毒,你若輕範我,必會沾染上。你可要想清楚,為了一時痛快丢了命值不值得?”

這番話說出來,用了我極大的力氣。惡漢聽了半信半疑,“不可能,若是如此,主人怎麽會不告訴我?”

我強作鎮定,一字一歇卻氣勢凜然:“說不定,你背地裏做了什麽勾當惹你主子不高興,你自己還不知覺!”

壯漢仔細想了一想,突然奸惡地笑了,擡手就是一巴掌。

我被打得幾近暈厥,暗恨自己運道不好!

果然他道:“憑你這娘們胡說八道一番,就想蒙住我嗎?告訴你,我對我家主子忠心耿耿,你以為三兩句話就能挑撥?”說罷一手扯開衣襟,惡漢涎水滴出,眼露淫邪之光。

行事至此,已是天要亡我,與其受人淩辱,不如趁其不備一頭撞死!

我打定這個主意,心念突轉至那枚信號彈上,一個念頭閃過腦海。

我驀然轉換一副臉色,盡力對男人露齒一笑,“這位大哥,剛剛我不過是試一試你的忠心,果然你是個重情重義的人。”

惡漢一時沒能反應,我不給他思考的機會,強撐笑臉:“我這裏有一樣十分緊要的東西,想給你家主子,但必須完好交到她手上,中途不能出任何差錯。不知大哥您能不能幫我這個忙?”

說着将信號彈拿出來,惡漢頓時瞪大眼睛。

這枚信號彈,與一般跑江湖的所用不同,是用金箔包裹,其上裝飾花紋,只消打開蓋子,便有煙光直沖天際,但從外表看來卻是一個信筒。

當初複塵把此物交給我,我尚覺得華而不實,現在想來,他的思慮當真周全。

“這是……”惡漢果真沒認出來。

“這是我藏起的很重要的一封密信,對你們全盤計劃至關重要。”我柔弱地看着他,“開始我并不想拿出來,但如今我已身中劇毒,若能拿它換一條命也是劃算,還請大哥幫忙。”

“你說的可是真的?”惡漢看樣子有些動心,又吃不準真假。

“千真萬确。大哥你想,我如今在你們手裏,想跑也跑不了,若是騙你,你再回頭算帳也不遲。只是機會稍縱即逝,大哥可不要錯過這個立功的機會!”

他轉了圈眼睛,狠狠點頭,從我手中奪過東西,順手在我肩頭摸了一把,涎笑着說:“小娘子可要等着我!”

我忍住惡心,展顏一笑,“到時還請大哥別忘替我美言幾句。”

惡漢拾階上了木梯,準備蓋上木板時,我急忙補充:“這東西要緊得很,你千萬千萬不要偷看!”

“嘭”地一聲,地窖再度陷入黑暗。

我閉上眼,心裏暗數:

一、

二、

三、

四——

一聲尖嘯劃過天際。我勾起嘴角,不防胸中大痛,一口腥甜噴湧而出。

破罵聲愈來愈近,不消片刻,他就會返回找我算帳吧。

心中凄嘆一聲,也罷,牧舟,我們就此別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