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未想到還能醒來, 更不奢望,一睜眼, 就看到那張心心念念的臉。
而那雙眼,是我無比熟稔的深潭,看一眼便再難自拔。
閉上眼,再睜開,那雙眼還在面前。
真實得不像是夢。
熟悉的聲音輕柔如風流過:“鐘了。”
我張了張嘴, 幾乎聽不到自己的聲音:“看來老天對我不薄, 地獄裏, 也有像牧舟這麽好看的人。”
“不許胡說。”司徒鄞的眼眸似要滴出水來, “你安全了,你回到我身邊了, 我一定不會讓你出事。”
“不是做夢啊……”
“當然不是, 你看, 我就在你身邊, 真真切切地在你身邊呢。”司徒鄞的每個字都在發顫,擡起我的手掌放在臉頰上。
我想擠出一絲笑, 沒有成功, 試着蜷動手指,也沒有任何感覺。
原來如此, 他們找到了我,卻沒有辦法給我解毒。
有牧舟陪在身邊,竟也不覺得害怕,唯獨不忍心他, “我能再見你一面,已經沒有絲毫遺憾,你不要為我難過……”
“你是我的人,就算到了地獄,閻王也不會收!”司徒鄞額角青筋畢現,卻一聲柔似一聲,生怕驚了我。他握緊我的手,哽咽:“鐘了,不許死,朕不準你死。”
“你可知應綠造反的事麽?她手中有兵符……”話還未完,我氣息不穩,再也發不出聲來。
司徒鄞眉頭擰緊,“什麽都不要說,什麽都不要想,我已經讓楚三派去找解藥了,如果這天下還有誰能找到攝魂香的解藥,就一定是楚三派!在那之前,你給我挺着!”
他一遍遍呢喃我的名字,眼淚滑落下來。
我無力地閉上眼。牧舟,不要哭,不要為我哭……
“再過一時半刻,小丫頭自然會醒,你這麽緊張做什麽?”
迷蒙中,聽到不知是誰的聲音。
難道我的魂魄已經歸入地府?四周為何這麽黑……
“你給我閉嘴。”
“喲,差人辦完事,就不是那副求人的嘴臉了。”
“你……”
“剛剛我進來不是看錯了吧,你正準備割自己的手腕給她換血?還是你要殉情?”
好吵。我頭痛欲裂,極力掀開眼皮,花白的光打上眼簾,什麽也看不清楚。
“禦醫,快來看看!”
一只手搭上我的手腕。我緩了一陣,眼前浮出影象,茫然顧望,牧舟便坐在床榻邊,殷殷注視着我。稍遠處站着一人——是三哥麽?
“回皇上,娘娘的毒已然解了,只是鳳體十分虛弱,須得仔細調養。”
遠處閑立那人陰陽怪氣道:“死不了就好,免得我們這群人都得跟着陪葬。”
聽這語調,确鑿是三哥無疑了。我嗫嚅幾下,聲音虛澀:“有三哥終日數落我,我也舍不得去死。”
司徒鄞皺眉:“剛醒過來,什麽死不死的。既然人已無礙,你可以走了。”
楚三派氣得搖頭,“真是過河拆橋!”
瞥見三哥手臂上白晃晃的繃帶,我心裏着慌,無奈聲音微弱,“三哥怎麽受傷了?”
這一急之下,不禁眼前發花,背後瞬生一層冷汗。
不等司徒鄞發話,三哥搶身上前,半是不耐半是心疼,“小袓宗你可別操這份兒心了,我這傷口是為你求藥,生生被那鬼谷老頭兒訛去一海碗的血做藥引……也是我自己活該,竟沒能護住你!”
司徒鄞一言不發,眼光與三哥一樣駭人。
我想問複塵和趙大哥他們的情況,眼下卻委實無力,眼皮沉重地壓下來,又睡了過去。
有他二人在我身旁,這一覺無比踏實。醒來才知,自己已睡了整整五日。司徒鄞格外大度,容許三哥留下陪我,是以一睜眼,便見那張讨喜的臉在眼前晃來晃去。
秋水一溜煙地跑去通報皇上。三哥長出一口氣,又假作滿不在乎的樣子,不輕不重地數落我許多話。大意無非是我沒本事還自以為聰明,到處惹事終于吃了大虧。
我被嚷得頭疼,沒力氣頂嘴,倚着迢兒進了幾匙米湯。三哥說完還不解氣,又轉到司徒鄞身上,說他薄情寡義,愚蠢至極。
迢兒忙道:“三少爺,這可是在宮裏,您快別說了。”
我無力道:“別理他,哪日被剁了狗頭才好呢。”
說鬧歸說鬧,我一心惦念明月樓之事,問詢之下,從三哥口中得知了始末。
當日,方唐與我前腳走出明月樓,随後樓中就亂了起來。複塵等本以為勝劵在握,哪曾想還有黃雀在後,被埋伏許久的另一群人團團包圍。
對方不但個個武功一流,而且招招致命,完全是奔着殺人滅口來的。
三哥開始還欲保護秋娘,旋即發覺秋娘不但不似他想中那般柔弱,且武功不在他之下,是以急忙出去找我,才發現方唐倒在那裏。
“跟你出宮的那批人,多多少少都受了傷。姓胥的小白臉得知你失蹤,瘋了一樣找你,卻一無所獲。”
我的心随着他的講述忽縮忽放,這個楚三派,就愛誇大其詞,當是茶館說書呢。我打斷他的長篇大論,“你們是如何找到我的?
三哥挑挑眉頭,“記得為你算卦的老頭兒嗎?他是罔象道長的故友。當日你出宮,道長放心不下,便托了這位前輩暗中照應。那日你放出信號時,幸虧前輩就在附近尋你,才得以及時趕到,否則再晚幾步,你就——”
三哥見我臉色不善,嘻笑起來:“不過放心,三哥已替你出氣了,誰敢欺負我家丫頭,我定讓他受盡折磨,求死都死不成!”
我嘆了口氣,“師父又救我一命,這等恩德,我這輩子怕是還不起了。”
三哥擺擺手,“他是你師父,你是他徒弟,計較這些做什麽。好啦,眼下你已無礙,我就走了——這皇宮內苑,呆得我渾身不舒服。”
“你去哪?”
楚三派聳聳肩,“浪跡天涯,四海為家,我楚三不是一貫如此嗎?”
避重就輕,沒說實話。
我不知怎樣勸說,只好道:“有些人……注定與你不是一路的,能放下便放下。”
三哥揉了揉鼻子,澀然一笑:“若是放不下呢?”問過旋身而出,轉眼不見蹤影。
楚三派前腳剛走,司徒鄞便一陣風似的來了。本來我有一肚子話想說,及見他的面,只剩沒出息地掉眼淚。
司徒鄞臉色頗有憔悴,輕輕擁住我,柔聲哄勸:“那日你都不曾哭,如今已經沒事了,反倒哭鼻子了?”
“牧舟,宮外一點也不好玩,我再也不要離開你了。”一出口,居然撒起嬌來。
“我再也不會放你離開。” 靡靡低音深情眷切,字字入骨。
只這一句,便抵得我所受之苦了。擡頭瞧他的氣色,同是氣血不足的樣子。“你辛苦多日,覺着身子怎樣?”
“我不能代你受苦,身子好壞全憑它吧。”司徒鄞眼底蘊着陰霾,輕吻我的額角,語聲更加低沉:“千算萬算,算漏了應綠。在我剮了她之前自己服毒,是便宜了她!至于未國太子——這筆帳我早晚同他清算!”
已從迢兒口中得知,司徒鄞下旨誅了應家滿門,又扯出幾位和應付話來往密切的官員,即時問斬,雷厲手段震動朝野。
我深知天子一怒非同小可,通敵叛國的罪狀也無可辨駁,不過應綠雖罪有應得,但應家總有無辜之人,如此牽連……
想開口求一求情,司徒鄞知道我的心思,嘆道:“身子剛剛好了些,又胡思亂想些什麽。你只要給我好生養着,餘事一概不許操心。”
話音才落,迢兒進來禀告:“皇上,銀筝公主在外求見,想探望小姐。”
“不見。”司徒鄞利落的兩個字,沒有一絲商量餘地。
我無奈他的脾氣,“好歹來了,還是……”
“皇兄真是的,有了愛妃就欺負妹妹!”一道輕脆的聲音,銀穩已走了進來。
司徒鄞把臉一沉,“膽子越發大了,什麽地方都敢擅闖。”
此人發怒的時侯我都害怕,不想銀筝把小臉一揚,反诘道:“我心中牽挂嫂子,過來探望,怎麽就大膽了?皇兄只管疼愛皇嫂,也不體恤別人的心情!我去告訴姑母,叫她評評這個理!”
我微笑:“既來了,就坐下好好喝茶,哪來這麽些話?”
司徒鄞懶得搭理銀筝,幫我掖了掖背後的靠枕,餘光漫然一掃:“這裏哪有她坐的地方,說兩句話便去吧。”
銀筝聞言嘟起小嘴,亦不敢當真放肆,說了幾句閑話,瞄見皇兄的臉色,不情不願地告辭。
她要走時,我想起一事,叫住她問:“銀筝,你兄長可好?”這幾日沒聽到複塵的消息,總是不安。
“大哥?他還好啊。皇嫂好好休息,銀筝改日再來看望。”
麗影消失後,司徒鄞搖頭,“這丫頭被我慣壞了。”
我笑,“你做什麽對人家這樣兇?”
他目光如水地看着我,“折騰了許久,你也累了,躺下歇歇。”
“有件事……”
司徒鄞神色不動,“知道你想見複塵,當面問他一些事。不急,好生将養幾日,我召他入宮。”
我詫異地看着他。
去閻羅殿走了一遭,怎麽肚裏還多了條蛔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