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謝虞琛得承認, 當烏菏說到“不日之後将離開蓬柳村啓程回京”的時候,他心裏是閃過幾分不舍的。

但這份不舍實在來得太過莫名其妙。謝虞琛回想了一下,自己過去二十餘載的生涯裏, 産生這種柔情而溫吞情愫的時刻實在太少。

以至于當發現自己不太舍得和面前這人分開時, 他的心情是很微妙的。

這太奇怪了, 謝虞琛忍不住想。

他拍戲時,和劇組裏的導演、搭戲的演員, 往往都能有一份不錯的關系。他會真心實意地祝願對方能大紅大紫, 但當劇組殺青時,可從不會因為之後相見的機會沒有多少而感到低落。

比同組演員導演關系更親近的人,那就只有和他相伴多年的經紀人方姐。

這幾年方姐為了工作上的事,經常國內外各地到處飛,謝虞琛最多是和方姐說句“辛苦了”, 然後年底分紅時, 給對方再多分幾個點。

至于他和父母分別, 那是一種更沉痛的、跨越生死的永恒離別。謝虞琛花了許多年的時間, 才真正從這種漫長的分別中走出。和現在這種情況不是可以放在一起類比的事情。

謝虞琛想了許久,都沒有搜羅出一個類似的情境, 能讓他安慰自己——“哦,這樣的情況是很正常的,會為和朋友分別感到不舍,産生某種淡而憂傷的情緒,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謝虞琛偏頭, 目光在烏菏從扶手上垂落下來的衣袖上盯了半晌,還是覺得:不對, 這不太對勁。

可他又不能放着人家的面,托着脖子地琢磨這事兒, 只好努力驅趕着心裏亂七八糟的念頭,免得它們的走向越來越古怪,大有往山裏農人口中那片生長着藤梨的,藤蔓曲折纏繞的,灌木叢裏歪的趨勢。

“等到天氣暖和些後,我大概也不會常待在蓬柳村裏了。”

謝虞琛開口,又把自己接下來的計劃,例如盡快确定香水生産的廠址,然後把香水生産盡快推進下去什麽的,和烏菏提了幾句。

還有東山州的杜仲樹林。到了出膠的時候,雖然林地的負責人手裏有謝虞琛寫得很詳盡的注意事項,但産出來的膠怎麽用、如何經營,他還是要自己親自去看着才放心。

這樣一來,就需要烏菏幫忙給他安排一個合适的身份。畢竟他當初是頂着對方的名頭開辟的那片杜仲樹林。

還有他當初交給周洲的那一疊花費了他整整十餘天才繪好的、圖文并茂的農作物圖鑒。周洲印了百十五冊,發放到各地官吏手裏,讓他們照着圖冊搜尋上面的作物,也不知道是否有了成果。

烏菏能有現在牢牢把握朝中大權,在朝堂上說一不二的地位,當然不是靠着他心狠手辣傳遍了整個南诏的名聲,而是實實在在權力。

把軍政大權都獨攬一身,烏菏才能讓各方虎視眈眈勢力都只敢在背地裏耍手段。明面上不管願不願意,都只能老老實實的。

所以謝虞琛當初把那本“圖鑒”交給周洲時,就從來沒考慮過對方會不會人手不夠,或是搜尋範圍太小之類的問題。

如果連烏菏的人都找不到,那就只能是他命裏沒帶着金手指,走不了捷徑,只能老老實實,一步一個腳印地幹。等着那些作物在該出現的時候,自然就會被百姓無意中發掘出來了。

謝虞琛靠在榻上,把自己近期的行程安排和烏菏抖摟了幹淨。

他想的是:“在這種情況下,顯然說公事是最好的選擇”。但卻忘記了,自己本來是沒有像烏菏交待行程的義務的。

這樣匆匆忙忙地說了一大通,反而暴露了自己內心并不安寧的事實。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事勿忙,忙亂則多錯的道理。

烏菏安靜地坐在一旁,聽謝虞琛講完自己的計劃,又應下他“安排杜仲膠身生産”和“催促各地作物搜尋的進展”兩件事。

然後他才慢悠悠地收回落在謝虞琛身上的目光,語氣清冷,似乎沒什麽波動似的開口:“東山州苦寒,聽手底下的人彙報,杜仲林裏的條件也不太好,聽謝郎所言,那杜仲膠生産似乎也是一件麻煩事……”

烏菏頓了一下,繼續道:“到時候我讓周洲過去幫忙,他當初跟着謝郎去了東山州,想必也熟悉那裏的情況,做起事來更方便些。”

說完,烏菏看向謝虞琛,用眼神詢問着對方的想法。

謝虞琛沉吟了不過兩秒便點頭應下。杜仲膠從無到有開始生産,亂七八糟的事情絕對不少。烏菏把周洲派過來也是一件好事。周洲雖然看起來愣了一點,但做事還是很靠譜的。

不然烏菏也不能忍受他的沒眼力見,把他帶在自己身邊。

這樣一看,烏菏手底下的人,正常的還真不多。他身邊的內衛首領,謝虞琛總共見過三個。從寶津渡跟着他的周洲、在羅西府有幾面之緣的無名氏、還有一個護送着他回了蓬柳村的高鴻。

這其中就有兩個是不太正常的。前者沒眼力見,情商堪憂;後者将沉默寡言發揮到了極致,大概率是個社恐。

還好高鴻在烏菏身邊主要負責的是消息探查,以不讓被監視的人發現為最高境界,沒什麽和人打交道的機會,也算是一種人盡其用了。

想到這兒,謝虞琛忍不住樂了一下,然後就聽到烏菏的聲音在旁邊響起:“東山州距離京城不太遠,若是之後修了官道,行路的時間又能縮短許多。”

“啊?要修官道嗎?”謝虞琛下意識應了一句,在烏菏轉瞬即逝的笑容中,才遲緩地反應過來,這句話的重點似乎是在前面那個“京城距離東山州不太遠”上。

“我的意思是,不知道謝郎能不能抽出空來京城,也好讓我一盡地主之誼。”

烏菏看着謝虞琛有些懊惱的表情,知道他肯定是想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但還是忍不住又補充了一句。

烏菏的面容本來就是偏冷峻的那一種,平日裏又積威甚重,為他的容貌更添了幾抹寒意。漫不經心的一道目光看過去,往往就能讓人惴惴不敢言語。

而他平日裏是不常笑的,甚至都沒什麽表情,不管是生氣還是愉悅,對人都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樣子。只有在謝虞琛這裏,才會時不時地露出幾抹笑,看起來宛如雲銷雪霁,有傾國傾城之色。

不管別人是不是覺得用傾國傾城形容這位行事詭谲狠辣的南诏大巫不太合适,但在謝虞琛這裏,這四個字和烏菏就是一等一的般配。

不然在他不小心和烏菏對視時,目光就不會停滞半晌。然後才慢慢吞吞地挪開視線,連思緒都為此變得遲鈍許多。

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謝虞琛才反應過來,自己剛才似乎是被烏菏的美色給迷惑了心神,下意識便答應了對方的邀約,決定在忙過杜仲樹一事後,就啓程前往京城。

禮尚往來,禮尚往來嘛。自己在蓬柳村熱情而周全地招待了烏菏,對方作為感謝,也邀請自己去他的府上做客。

這分明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雖然對方的身份特別了點、尊貴了點,但作為新世紀的優秀青年,應該明白人人平等,沒有什麽尊卑貴賤差距的道理。

大家既然聊得來,相處得也很愉快,那麽以平等的朋友之禮相處,那也是很正常的事,對吧?

夜色漸重,謝虞琛躺在床榻上,在心裏反問自己:這很正常,對吧?

要是像平常,他早就沉沉睡去,約會周公了。但今天,謝虞琛卻十分反常的遲遲沒有睡意。

謝虞琛第一次覺得,他對自己的了解是如此淺薄。或者說在遇上烏菏時,事情就莫名其妙變得難以理解起來。

比如他會對與烏菏的分別感到不舍,再比如他會被對方蠱惑,答應下他原本不會答應的事情。

雖然烏菏那張臉确實是很難得。遇到對方前,謝虞琛從來沒有想過,绮靡昳麗和清寒冷峻,這兩個截然不同的詞竟然能用來形容同一個人。

雖然亂用形容詞是不太好,但謝虞琛就是覺得,對方像是一座披了月霜的、冷豔的雪山,帶着勾魂奪魄的美。

欣賞美是人類的共性。可謝虞琛覺得,自己會被美□□惑,還是比身高一米八幾的自己高半頭,身量颀長挺拔的成年男子的美色,這實在是一件不太對勁……不對,是太不對勁的事情。

在榻上輾轉反側的謝虞琛動作突然一頓,神思恍惚地想起在羅西府的時候,烏菏和他去摘桂花,卻誤打誤撞地上了當地的傳統。

……他當時還覺得人家不太對勁,現在一看,原來真正不對勁的是他自己。

看着透過窗戶照進屋裏的月色,謝虞琛忍不住深深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