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許大郎分到的那些地, 條件實在是惡劣得厲害。在這個以耕種為本的時代,若不是實在沒有拯救的餘地,謝虞琛當初也不會在看了它一眼後便徹底放棄, 轉身琢磨起了靠美食致富。

土壤貧瘠就算了, 後世有那麽多提高地力的方法, 像是輪作、施肥之類的,好好侍弄幾年, 也不愁地力不豐。但許大郎分到的那些土地偏偏又都在坡上, 一來土層稀薄,二來是引水也極其麻煩。

別人家的農田在灌溉的時候,只要引一道水渠即可。蓬柳村所處的地方河網密布,并不缺灌溉用水。但坡上的地就不行了,水都是從高往低處流, 哪有從平地往坡上走的道理。

要是想灌溉禾苗, 除了用人力一擔一擔地往上挑水以外, 就只剩架設水車這一個方法。

要是架水車, 那成本就要往高了拔許多。蓬柳村所處的地勢地平,一般用不着水車引水, 但別的地方有修建水渠和水車的範例。都是當地的百姓一起集資,再加上官府的支持,才能把那水車給造出來。

許大郎以一己之力想修個水車,性價比高不高先不提,光是造水車的銀錢, 就夠他勒緊褲腰帶拼命幹幾年的。

因此,謝虞琛最後還是放棄了拯救那片耕地。只等每年播種的時候, 讓人随便種些耐旱、對環境要求也不高的作物,收獲後直接拿去食肆後廚。

但因為土壤條件實在太差, 種出來的蔬菜數量不如別家就算了,連個頭都比別人的作物矮小許多。

後來食肆的生意做大,為了保持品質,許大郎也不再把自家地裏種出來的東西往食客桌上端,只自己和食肆的幫工日常食用。

謝虞琛對此也沒什麽好的辦法,只求不把土地荒廢掉,至于以此致富什麽的,則完全不在他考慮範圍之內。

還是後來去了一趟東山州,和關泰初等人商量開辟杜仲樹林的時候,謝虞琛才對許大郎那些土地的用處有了些頭緒。

既然種植糧食菜蔬産量低得可憐,不如幹脆就放棄種糧食,改種像杜仲樹這種經濟林木。除了杜仲樹以外,像臘梅樹,桂樹這種有經濟價值的樹木也可以考慮。

而且樹木還有保持水土的作用。之前每逢雨季,随着雨水沖刷,土地裏的營養成分也會随之流失。種了樹木之後,樹根牢牢地紮在地底,能起到很好的防止水土流失的作用。

不過雖然謝虞琛自己覺得種樹比種糧食的價值更高,但說到底,這些土地真正的主人是許大郎。因此他也只能給對方提個建議,真正決定要不要在上面種植林木,還是要看許大郎自己的決定。

謝虞琛把種樹的事情随口和許大郎提了一句,打算先探探他的口風。若是許大郎對此表現出不情願,他之後就不再提這件事。

像是種什麽樹、怎麽種這些東西,都要經過仔細地斟酌考慮。若是許大郎不願意種樹,謝虞琛就不去操這份閑心了。

許大郎和謝虞琛相處了這麽多時日,對謝虞琛的為人處世自然是熟悉得很。

雖然謝虞琛貌似只是随口提了一句,并沒有多放在心上的樣子。但許大郎心裏清楚,謝虞琛從來不會說廢話。

既然謝虞琛會和他提種樹這件事,就定然是覺得種樹的收益高,或是好處比現在種蔬菜大。因此在聽了謝虞琛的話後,許大郎便把這件事給端端正正記在了心上。

憑許大郎對謝虞琛的了解和信任,這件事原本是不需要怎麽思考就答應下來的。

畢竟從謝虞琛讓他買稻米回來做麥芽糖,再到賣銀絲酥、開食肆;以及後來果斷把食肆改成堂食。謝虞琛做的每一個決定,都無一不是極為正确。

從一個連飯都吃不飽的農家漢子,到今天許家食肆聲名遠揚,食客絡繹不絕,許大郎也成為了十裏八鄉有名的人物。如果沒有謝虞琛的幫助和指點,絕對不可能有許大郎的今天。

田地對于這個時代的人來說,是安身立命之本,輕易不能丢棄。但謝虞琛對于許大郎來說,也是恩師、貴人,最重要的存在。因此當這兩者發生沖突時,許大郎內心的糾結可想而知。

這種事情許大郎和餘娘子兩個人一時都做不下決定,正當夫妻兩個猶豫不決時,前院的幫工卻突然跑過來,說是王家大嫂過來拜訪他們。

“王大嫂怎麽過來了?”餘娘子笑着把王家大嫂迎進了屋裏。

當初她和許大郎成親的時候,因為他們兩個人的長輩都早已離世,王大嫂作為過來人沒少幫襯他們,餘娘子心裏也一直記着對方當初的幫助。

餘娘子拉着對方坐到榻上說話。禮節性地詢問了幾句近況後,王家大嫂便向許大郎夫妻說明了自己的來意。

“原來是為了食肆的事情。”許大郎恍然大悟。

他那日收酸菜的時候,就從王家大郎那裏得知了王家人打算開食肆的事情。但是因為戶籍的問題,遲遲做不了決定,王家大郎說起這事也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

“裏正那邊怎麽說?”許大郎又問道。

要說起開店的事情,許家的生意可比王大嫂計劃的那間小食肆做得大多了,不過畢竟許大郎的情況特殊,不能和王家的情況相提并論。

“說不好。”王家大嫂嘆了口氣,和許大郎夫妻兩個人細細說起了他們當日找裏正詢問此事時的情況。

“裏正說之前咱們村沒出過這種情況,律法裏也沒有具體的規定,按理來說是可以的,但——”

王家大嫂頓了頓,把裏正的話原樣複述了一遍:“至于之後會不會因此把咱們打成商籍,裏正說他也是不能保證的。”

“這可如何是好?”許大郎也有些憂愁。要是将來頒布了新的律法,不允許農籍的百姓開店,他們家怕是連坡上那幾十畝的薄田也保不住了。

要是直接連地都沒走,他也不用糾結要不要在地裏種樹了。想到這兒,許大郎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現在誰也說不準啊。”王大嫂嘆了口氣,又小心翼翼地四下看了一圈,确定周圍沒有外人後,才壓低了聲音對兩人道:“我聽人說,這幾天有一個從京城來的貴人,到咱們村拜訪謝郎,不如——”

王家大嫂沒把話說完,但在場的幾人都聽明白了她的意思。王家大嫂是想讓那位京城來的貴人替他們做這個主呢。

要是将來有人質疑他們開店的合法性,他們就能把這位貴人搬出來,讓這位所謂的京城來的貴人替他們背書。

許大郎看了王家大嫂一眼,露出幾分不悅的神色。

先不管什麽身份,人家是作為謝郎的朋友來的蓬柳村,拿這種事麻煩對方本就不合理。更何況王家大嫂不清楚對方的身份,但許大郎可是清楚得很。

“人家是來我們蓬柳村做客的,哪能拿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去麻煩人家。”見屋裏的氣氛有些緊張,餘娘子笑着開口緩和道。

看許大郎夫妻兩個态度強硬,王家大嫂也讪讪地笑了一聲,連忙道:“是我考慮不周了。”

說了幾句不痛不癢的話轉移話題,許大郎的态度緩和了許多。

畢竟王家大嫂在自己成親的時候幫了不少忙。許大郎想了想,換了個更和婉的語氣勸說道:“雖然人家身份尊貴,但再怎麽說都不是咱們州縣的官。這種事情人家也不好辦。”

王家大嫂點點頭,總算放棄打烏菏的主意,起身向許大郎二人告辭離去。

走到門口時,卻正面碰上了從作坊裏回來的謝虞琛。三人停下腳步,謝虞琛朝他們微微一點頭,順口打了個招呼:“王家大嫂過來了?”

看到謝虞琛,王家大嫂先是面上一喜。想起自己夾在開食肆和戶籍之間左右為難的處境。她嘴唇微張,正打算開口,餘光瞟到旁邊的許大郎,又把到嘴邊的話給咽到了肚子裏,向謝虞琛福了福身子,說了幾句客套話後,便擡腳出了食肆的門。

收回落在王家大嫂背影上的視線,謝虞琛撇了撇嘴,向許大郎問道:“看她剛剛的臉色,是找你有什麽事被拒絕了?”

許大郎點了點頭,沒有欺瞞謝虞琛,把剛剛屋裏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對方。

“唔……”謝虞琛思忖着開口:“這事兒确實有些麻煩,我看能不能抽個空和烏菏提一下這件事吧。”

謝虞琛倒是沒太在意,雖然律法沒有明确的規定,但畢竟許大郎的情況大家都看在眼裏。再加上食肆開起來後的這段時間,先是傳授給村人腌酸菜的方法,又是推廣養豬技巧的。

不僅是蓬柳村一處地方,就連周邊的許多村子也跟着受了益處,官府再怎麽也不可能忽略這一點,拿他們開刀。

不過随着蓬柳村的不斷發展,戶籍這件事肯定是要有個明确的規定的,盡早解決也是一件好事。

晚飯照例是烏菏和謝虞琛兩個人一起吃。也不知道那秋梨膏是不是真的那麽管用,反正自謝虞琛熬了一罐給烏菏送過去後,沒過兩三天,對方的咳嗽便減輕了許多。也不再躲着謝虞琛,兩人又恢複到從前那種相處模式。

飯桌上,謝虞琛随口提起許大郎和王家人擔憂的戶籍問題:“若是在不影響農事的前提下,适當放開點管控,允許百姓們經營些小買賣,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可怎麽才能确定他們沒有影響農事呢?”烏菏夾了一筷子菜,似是随口一問。

這個時代對于商人還是比較嚴格的,對商業的發展也整體是遏制的态度。這樣的政策在某一特定的時代下确實具有合理性。

商人投機倒把、囤積居奇,于民生無利。而把大部分百姓拴在土地上,也有利于社會的安定。歷代的統治者也是考慮到這一點,才會實行各種類似“重農抑商”的政策。

想到這其中的複雜性,謝虞琛一時間也有些頭疼。

站在普通百姓的角度看,适當放寬一點管理絕對是利大于弊的,也有利于當地經濟的發展。但若是從整個國家的層面看,謝虞琛就有些不太确定了。

他擺擺手,決定把這個麻煩踢給烏菏。畢竟他只是一個弱小、可憐、無助的普通人而已,統治層面的東西,實屬不在自己的職責範圍之內。

但烏菏卻似乎并不打算就這樣放謝虞琛走,強迫他分析了半天其中的利弊後,才矜持地一點頭,表示自己會考慮他的提議,盡快拟出一個明确的規定。

“哦,那蠻好的。”謝虞琛不情不願地應了一聲,心道他就不應該在吃飯的時候提起這件事。

說了一大通有的沒的,搞得飯菜都冷了,他自己還餓着肚子。

“再過幾日,我就差不多要啓程回京了。”烏菏突然開口,打斷了謝虞琛忿忿不平地念叨。

“就要走了嗎?”

謝虞琛下意識問出口,又很快回過神來。烏菏本來就是手握實權身居高位。能騰出将近兩個三個月的空閑時間,來他這兒做客已實屬難得,又怎麽可能繼續在蓬柳村長久待下去。

不過雖然他和烏菏相識的時間不久,但這十些時日的相處下來,謝虞琛對烏菏的看法早已改觀。

在他心裏,烏菏這個人既不是外人口中什麽殺人如麻,手段狠辣的模樣,也非自己第一次見到他時那般的冷漠疏離。

謝虞琛在心裏給烏菏的定位,應當是……

一個很值得結交的好友這樣。

孑然一身在這個陌生的世界,烏菏的存在對謝虞琛來說,是很特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