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 64 章
第64章
在崔南栀醒來時, 女使已經點燃屋裏的蠟燭。
安文茂通紅的耳垂無所遁形,頭一回不知道手腳該往哪放。
“我的事怎麽能牽扯外人,你幫了我好幾次, 我更不能拉你下水。況且也不知道這事兒怎麽解決呢……”崔南栀半晌憋出一句回答。
安文茂眼睫顫了顫,還是接受了“外人”這個稱呼。
不論是這一次還是旁的事,于崔南栀而言, 他始終是個外人。
他默默地嘆了口氣。
被拒絕是意料之中,但還是抱着一絲“沒準就答應了”的希冀開口。
安文茂也知道自己沖動了,放低姿态或許能吸引其他女郎, 崔南栀卻不吃這套。
一時間誰都沒說話,恰好女使端了清粥小菜進來,打破凝滞的氣氛。
借着崔南栀要起身的由頭, 安文茂匆匆逃離。
女使很面生,大約是被派來照顧她的, 安安靜靜候在一邊。不管崔南栀怎麽旁敲側擊詢問, 她只回答不相幹的部分, 只字不提其他。
還真如安文茂描述的那樣,太後不允許事情傳出去半個字。
待崔南栀重新躺回床上,偌大的屋子裏就她一個人。
白天睡多了晚上反而睡意淡薄,崔南栀輾轉反側, 窗外月上枝頭, 她才終于有一點困意。
半睡半醒間, 崔南栀聽到外面傳來細碎的呼喚聲。
……不是大半夜見鬼了吧?
崔南栀頓時緊張起來,把被子往上拉,只露出一雙緊緊閉着的眼睛, 睫毛抖得跟蝶翼似的。
那道聲音又尖又細,幽幽地順着半開的窗飄進來, 锲而不舍地環繞在她耳邊。
“……崔娘子?”
“崔小娘子?”
……
她睡意散得差不多了,凝神細聽片刻,越來越覺得不對勁——這聲音這麽耳熟,好像在哪聽到過?
崔南栀點上一支蠟燭,舉着燭臺去開門。
門被輕輕推開,寂靜的夜裏仍然能聽到些許聲響,驚動了在外面的人,呼喊聲果然停了。
“……崔小娘子?”那人又開口。
崔南栀朝聲音的方向仔細望去,一團穿着內臣服飾的人影縮在牆根。借着細弱的燭光,崔南栀看清衣服的顏色和那人的長相,遲疑地問道:“常少監?”
“是奴婢。”常進寶左右張望,确認只有他倆在,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泥土塵灰,“崔娘子可算是醒了。”
“就你一個人嗎?”崔南栀習慣性去找另一道高大身影。
常進寶哪裏不懂含義,苦笑着答道:“只有奴婢一個人。”
“常少監是有什麽事嗎?要不我去找女使……”
“別別別。”常進寶急了,“奴婢有話要跟崔娘子說t,不能被第三個人聽到。”
他上前兩步,向來一絲不茍的宮服胸口皺巴巴的,:“奴婢求求崔娘子,去看一看陛下吧!”
崔南栀懵了:“他怎麽了?”
常進寶道:“太後要陛下回頭是岸,陛下執意不肯,惹怒了太後。太後便動了祖宗家法,盯着內廷的人實打實地打了三十鞭。”
話語中仿佛夾雜着濃重的血腥氣,驚得崔南栀後背發涼。
“陛下不讓奴婢告訴您,奴婢不忍看着陛下苦捱,才擅自來尋崔娘子的。”常進寶眸中露出懇求之色。
崔南栀內心搖擺不定,眼看着就要答應他,被安文茂低聲喝止。
常進寶迅速後退幾步,警惕地望向來人:“安大人。”
安文茂沒理他,快步走到崔南栀身邊:“太後正在氣頭上,陛下一力承擔才沒有牽連到你。要是去探視陛下被太後知道,難保太後會讓你一起受罰。”
“但是……”崔南栀看看常進寶又看看安文茂。
常進寶有些急了:“陛下與崔娘子情投意合——”
“那更不能将崔娘子拖下水了。”安文茂語氣少有的嚴肅,“如果陛下知道崔娘子因此受罰,豈不是前功盡棄?”
崔南栀腦子裏亂糟糟的,一會兒是天子挨罰,一會兒是安文茂說得那些話。
最終還是對天子的擔憂占據上風,崔南栀小聲道:“我……我就去看一眼,可以嗎?”
她剛剛躊躇不決時,安文茂已經猜了個大概。
因為崔南栀開口,他再不情願也很難直言拒絕,只能再三詢問:“現在回屋歇息,就當什麽都沒發生過。若是執意要去,後果不一定是崔娘子能承擔得起的。”
崔南栀咬唇沉默着,安文茂嘆了口氣:“我陪你一起去。”
她有些擔憂會被外人看到,畢竟來時只有常進寶一人,現在三人同行會很明顯。
安文茂早預料到眼下情形:“我深夜當值,見到有人半夜鬼鬼祟祟在宮裏行走就跟了上去,看着像是往你這方向走,猜想是有什麽事,就将值夜的女使支開了。”
常進寶嘴唇嗫嚅兩下,還是将話咽了回去。
“多謝。”
鬓邊碎發被夜風吹起,露出女郎明淨的笑靥。
安文茂愣了下,垂下眼睫。
越往天子的寝殿去,崔南栀內心愈發不安。
尤其是空氣中逐漸濃重的草藥味道,混合着隐隐的鐵鏽氣味。
常進寶說天子被打了三十鞭,光是想象一下崔南栀已經覺得渾身發痛。
寝殿內,天子阖着眼。
聽到門被推開的聲音,理所當然以為是常進寶,懶散地吩咐他遞杯水來。
來人也沒應聲,等一縷幽幽香氣沁入鼻腔,天子猛地睜開眼,抓住對方的手。
崔南栀被他的動作吓了一跳,杯子裏的水濺出少許,打濕了枕巾。
“是你……”天子神情倏地放松,“朕真是燒糊塗了。”
常進寶将殿內燈燭都點上,天子光-裸着上身,露出緊實流暢的肌肉線條,但崔南栀實在是沒心情欣賞眼前誘人男色。
從臂膀到後背,累累鞭痕延伸至腰窩位置,血還沒完全止住,一縷縷血絲沿着未愈合的傷口滲出。
抓着她手腕的掌心灼熱,唇色發白,臉頰卻虛浮着潮紅。
“吓到你了?”天子去捂她的眼睛,“別看。”
纖長的睫毛掃過掌心皮膚,天子感到一陣濡意,松開手,崔南栀用力眨了幾下眼,想把眼淚憋回去,鼻尖都忍得發紅。
牽動身上的傷,天子疼得皺眉,唇邊笑意也快挂不住了。
“常進寶。”天子喊道,“你先送崔娘子回去。”
常進寶觑了眼他的臉色,嘴上答應,身體沒動。
崔南栀搬了個小圓凳坐下,大有要在這待着不走的意思。
天子瞥了眼常進寶:“回頭再跟你算賬。”
崔南栀被鮮血淋漓的後背吓得不輕,豐潤臉頰失了大半血色,還在他面前強裝鎮定,其實剛剛手都在發抖。
“他都跟你說了?”天子試探着問她。
崔南栀點點頭。
天子安慰她道:“看着可怖,其實還行。而且也沒真打滿三十鞭,還差了六鞭呢,太後看不下去,她一走內廷的人就停手了。”
聽着更像是苦中作樂,畢竟他現在這副模樣,說沒事誰都不會信,只能盡力說得不那麽嚴重,好讓崔南栀放松點。
“陛下,該上藥了。”常進寶低聲道。
安文茂端着托盤進來,見到是他,天子的臉色頓時沉下來。
“是我讓安醫官陪着來的。”崔南栀已經明白天子不爽的緣由,急忙跟他解釋,“他最擅長處理皮膚肌理的毛病,正好能派上用處。”
安文茂道:“崔娘子先避一避吧。”
崔南栀執意不肯。
“內廷的人有分寸,不敢使出全力,但到底是二十多鞭下去,即便收着力也并非小打小鬧。”
安文茂一邊清理傷口周圍一邊給崔南栀解釋。
他經手過許多傷患,知道這樣的傷口該是怎樣的痛楚。許多傷情不及天子的人也會疼痛難捱,換藥時更是要人幫忙按住四肢防止掙動。但天子始終是一言不發,只在忍不住時發出幾聲悶哼。
一炷香的時間,安文茂處理得極其利落。
明明不是她在換藥,崔南栀仍然覺得像是過了幾年那麽漫長。
天子額上已經布滿冷汗,濕透的鬓角碎發貼在臉上,閉着眼緩緩調整呼吸。
他不願被崔南栀看到如此脆弱的一面,又深知崔南栀執拗起來絕不會順他的話,還不如盡快換完藥處理好傷口,免得讓她更擔心。
崔南栀整顆心揪起來,直到安文茂長長地籲出一口氣,換上幹淨的巾帕擦拭手上血跡,她才感覺到自己又能呼吸了。
“陛下現在正是身體虛弱的時候,應當多休息。”安文茂幹巴巴地說着醫囑,“微臣先退下了,若是有什麽吩咐再傳微臣前來。”
常進寶那句“情投意合”深深刺痛了安文茂的心,尤其是當他親眼所見崔南栀滿臉擔憂,實在是愈發刺目了。
待安文茂離開,崔南栀憋不住眼淚,跟斷了線的珠子似的掉下來,洇出一片水痕。
天子慌慌張張去擦她眼角:“怎麽現在又哭了?”
其實她早就在忍着,從進門看到天子阖眼趴在那開始,就鼻子發酸,只是她還想在外人面前維持住面子。
“外人……?”天子咀嚼着她的用詞,品出其中的滋味,身上的痛楚立時都散去大半,“确實,除了朕以外,都是外人。”
崔南栀半晌才反應過來:“你都傷成這樣了,還有心思開玩笑!”
“太醫說沒個十天半個月好不了,總不能這段時間都垮着個臉。”天子溫言哄她,“只是一點皮肉傷,算不上什麽。”
他越這樣說,崔南栀的愧疚感越甚。
挨罰也有她的原因,如果不是她貪杯……
一只手伸過來捏了捏她的臉頰,打斷了崔南栀的思緒。
小女郎霧蒙蒙的眼裏還是茫然,唇瓣被咬出一圈淺淺的齒痕。
“別想那麽多。”天子淡然道,“朕什麽時候對你食言過。”
崔南栀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才好,含着眼淚無措地點頭。
天子挑起她頰邊發絲,別到耳後。
“那你也要答應朕一件事。”
崔南栀睜大眼睛,等他說下一句。
“少和安文茂來往,他心思不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