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 66 章

第66章

崔南栀想象過見到太後時會是什麽情形。

被厲聲訓斥也好, 責罰她也好,崔南栀都做好心理準備。

唯獨沒有想過,太後平和地坐在那, 從銅鏡裏看到崔南栀,便讓女官先離開。

女官放下篦子,與崔南栀擦肩而過。

崔南栀認得那位女官, 經常跟在太後身邊。

連心腹女官都不能聽,太後是要跟她說什麽?

崔南栀愈發不安,指甲用力掐住掌心, 勉強讓自己鎮定下來。

“身體好些了?”太後問。

“多謝太後關心,已經完全好了。”

窗外日光映在小女郎面龐上,籠上一層淡淡的光暈。

剛到長安時她還是嬌怯拘謹的模樣, 如今一年多過去,已經是長安最明亮的一抹春色。

與太子的婚約作罷之後, 不止一位貴婦人打過崔南栀的主意, 來禁內給太後請安時總是有意無意地會問起崔南栀, 提及家中尚未婚配的子侄們。

太後坐鎮後宮,但對世家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大多有數。她倒不認為崔南栀嫁進世家是什麽好去處,光是争家産搶爵位的醜聞就時有發生,物色一位家世簡單但人品清正的郎君更為合适。

只是沒想到天子會喜歡她, 且不止一次與她陳情。如果不是隔了一層輩分關系, 太後或許能答應, 但在天家臉面與應允此事之間,還是無可挽回地向前者傾斜。

“我與陛下說得話,你都聽到了吧?”

崔南栀頗感意外——太後知道她躲在屏風後面?

太後也是試探, 她到天子寝殿時就發現有其他人存在過的痕跡,尤其是天子尚未完全斂起滿面春風, 實在是不得不叫人疑心。看崔南栀的反應,結果基本是八九不離十了。

“聽、聽到了的。”崔南栀微怔。

“你為什麽會去看他呢?尋常女郎遇上這種事,多得是選擇撇清幹系保全自己的,安文茂應當也轉告你了,當作什麽事都沒有發生是最穩妥的選擇。”

崔南栀唇舌發僵,她隐約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但這也是她一直逃避的事實。

即便崔南栀不願意承認,事實就是,天子在她心中占得分量愈發重要,遠遠超出了她一開始的設想。

“事端是因為臣女才起……”

“你錯了。”太後打斷她的話,“只要你喝下那杯酒,不是陛下也會是趙歲青。你以為只是一場意外,就沒有是有人刻意籌劃,故意讓我看見嗎?”

這幾天一直環繞在崔南栀心頭的疑雲倏地散開。

如果一開始就是沖着她來的,無論如何都會朝這個結果發展。

她低着頭,卻看到手腕上那圈淡淡的淤痕,遽然刺痛她的雙目,連忙把衣袖往下扯了扯擋住傷痕。

太後輕輕嘆氣,示意她坐到身邊來,輕輕擡起她的下颔。

崔南栀茫然地眨了眨眼,長睫投下一片淡淡的陰影。

無論她本意如何,一旦被卷入權欲橫流,再想抽身不是件容易的事。

“太後不處置我是因為……我父親的原因嗎?”崔南栀猶豫了許久,還是問出口。

“有一部分是因為你父親,但不完全是。”太後垂眸,仔細端詳着她的臉,“元璟小時候是養在他阿翁身邊的,與先帝沒多少父子情份,甚至還會起口舌之争。先帝那樣的脾性,如何能忍受得了被小輩一而再再而三的反駁和指責。”

崔南栀眸光微動。

現在一本正經的,小時候這麽嘴硬。

“那會兒我疲于應付先帝後宅內諸多事務,無暇關心元璟過得如何,有時候挨罰了挨罵了,我都是後來才知道的。女官告訴我,好幾次先帝氣急,都是身邊那位王美人勸下來的。我與王美人不熟,她位份不高,但先帝很寵愛她,每次勸慰都很有效。”

太後說起先帝和王美人時,神色淡淡,就像在說兩個與她毫不相幹的人物。

“我以為她是因為自己無子,想趁機借着讨好元璟來鞏固地位,就讓女官去盯着她。沒想到除了明面上幾次接觸,毫無私交,甚至于元璟可能都不知道有這樣一位妃嫔替他在先帝跟前說好話。”

直到此時,太後面上才顯出一種落寞。

崔南栀生出一種微妙的預感,能讓太後露出這種表情,王美人的下場多半不會太好。

太後又嘆了口氣,很是惋惜:“再之後她便在太液池投湖自盡了。”

“投、投湖?”崔南栀打了個哆嗦,她還記得天子說過太液池淹死過不少人。

“她原先是宮外小吏的夫人,小産後被人誣陷是天理循環。”太後道。

崔南栀啊了一聲。

“她死後先帝傷心了一陣子,便沒有再提起過。王美人她沒犯錯,只是太過天真,還相信‘有情飲水飽’會存在于宮禁內。”太後意有所指,“在感情這事兒上,有一個人天真就夠了。”

崔南栀垂下眼睫,良久後輕聲道“臣女知道”。

太後松手,滿意地揚起唇:“你不用因此自責,被人喜歡必然是因為你有過人之處,這不是你的過錯,之前答應你的事當然還是作數的。我記得多年前陛下去宣州時,似乎是留了東西在那做信物的。”

崔南栀一臉懵:“什麽信物?”

太後也不意外:“那時你還小,鄭夫人不曾提及倒也正常。”

崔南栀腦海裏倏地浮現出某個長條盒子,不禁咬了下唇。

她出發前阿娘讓她帶着的盒子,也沒說裏面是什麽。盒子一直壓在箱籠最底下,拿出來也很麻煩,後來她和芳丹都把這事兒忘了。太後說得東西,也只有它比較符合。

來太後寝殿時日頭還高懸着,等再出去,天邊已然是薄暮。

她竟然在太後寝殿待了這麽久。

女官将她送到門口,微微欠身,便回到太後身側。

“她回去了?”太後倚在榻上,阖眼小憩。

女官輕捶着太後的肩頸,低聲道:“奴婢看着崔娘子往住處方向去的。”

太後應了一聲,女官又問道:“娘娘當真與崔娘子說了那些話?奴婢瞧着崔娘子出去時頗有些失意。”

見太後許久不作聲,女官自以為是多嘴了,垂首默默捶着肩。

“她可比王美人聰明多了。”太後倏地說道,“你看到的,也不全然是她真心實意表現出來的。”

女官一怔,讪讪道:“是奴婢愚笨。”

·

寝殿內,常進寶站在那,看一枚通寶在天子指間翻來覆去。

陛下已經沖着這枚通寶沉思兩刻鐘了,一句話都沒說。

常進寶預感天子其實還是有話要說的,就杵在那。

“常進寶。”他開口。

常進寶立即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姿态。

“朕想立後。”

常進寶腦子裏過了一遍,只能想到一個人選:“陛下是想立崔小娘子?”

“還能有別人嗎?”天子白他一眼。

“陛下怎麽突然說起這事兒……”常進寶咂咂嘴,“不過奴婢覺得陛下說得對。”

別人看不出,但常進寶是懂的。

陛下是急着給自己讨個名分,前有安文茂後有趙歲青,還有外面那堆虎視眈眈的小郎君。崔娘子就是鍋裏那塊肥肉,誰都想來咬一口。

天子少見地出現如此強烈的危機感。

趙別英的謀劃也不是全沒好處的,她破綻百出的計劃倒是給天子行了方便,起碼在某方面來說,他和崔南栀的關系被外人承認了。

不然全憑崔南栀一張嘴,萬一她不承認他倆的關系怎麽辦。

通寶被摩挲過數遍,光滑如新。

常進寶曾在某些時候見過幾次,但大部分時間還是被天子私人收納着,他也碰不得。

背上傷口還在結痂,他暫時不處理政務,難得的清閑時間鋪開紙筆,和常進寶商量着之後的事。

一旦開了頭就挺不住,你一言我一語地把周圍人和事都安排了個遍t。

從前天子賜婚送嫁,內心毫無波瀾,只是出現一下給朝臣或金枝玉葉們長長臉面。外面再鑼鼓喧天,他也像個置身事外的路人。

如今他終于嘗到了情窦初開的滋味,立時理解,但凡他再空閑些,都恨不得能事事親自過手。

“先吩咐下去,讓人把東西都準備着。”天子沉思,“再讓司天監挑幾個吉利日子。”

常進寶捧過天子親筆,紙上的墨還未幹透。

天子心想着等崔南栀再來的時候,與她說這事。

然而一連兩天,崔南栀都沒有出現過。

派去打聽的宮人過了許久才回來,惶然道:“崔娘子不在行宮。”

殿內氣壓陡然壓低。

“崔娘子她……她回鄭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