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 67 章

第67章

小黃門去打聽的時候, 崔南栀已經站在鄭家大門外了。

鄭煜被外派去伊陽,鄭鶴榮每日點卯,早出晚歸。家裏就剩陳夫人和祝萦, 這讓陳夫人直接把操心的對象換成了崔南栀。一想到她是個未出閣的小娘子,就更擔心她過得如何。

祝萦寬慰陳夫人:“表妹在禁內住着的時候阿娘都沒這麽操心過,行宮比起禁內松泛很多, 應當是沒什麽的。”

結果她的話戳到陳夫人心窩,眉頭皺得更深:“就是在行宮才擔心。她在禁內能接觸到幾個人啊,也就太後和陛下, 其他就是宮女太監。行宮裏面那麽多人,聽說也有不少臣子随行,萬一碰上什麽有歹心的……”說着陳夫人掖了掖眼角, “我怎麽對得起她阿耶阿娘……”

她的擔心也不無道理,但祝萦很懂得陳夫人的性子, 在她傷春悲秋時候還是不要打斷得好, 等陳夫人自己念叨完了也就過去了。

因此祝萦只是給陳夫人倒了杯茶, 又安慰幾句:“表妹是聰明人,阿娘放寬心吧。前些日子郎中來看過,不是還讓阿娘少看賬本少操心流淚,以免傷眼睛嗎?”

陳夫人飛快地止住眼淚, 她最近有些視物不清, 周圍上了年紀的婦人都有類似的毛病, 但陳夫人又不想承認自己上年紀,請個郎中來府上還打着別的名號,被祝萦這麽一勸立馬就停下。

“聰明歸聰明, 到底也才十七八歲。”陳夫人道,“我讓你準備的東西好了沒?”

祝萦點頭:“都備下了。”

陳夫人面上立即堆上喜氣:“她但凡對自己的事兒多上點心, 還能不記得自己要過十八歲生辰——”聲音戛然而止,陳夫人怔怔地看向門口。

祝萦順着視線望過去,也愣了下。

崔南栀也沒料到回來時候撞見陳夫人和祝萦,她還特地讓人別說出去,打算自己溜回來找東西的。

結果變成此地無銀三百兩了。

“怎麽突然回來了?”祝萦反應快,先站起身。

“我有東西落下。”在祝萦開口前,崔南栀趕緊轉移話題,“嫂嫂和舅母是在……”

祝萦躲閃着目光,反倒她成了心虛的人:“只是在商量家裏的事。”

崔南栀小跑着回去,祝萦轉頭,陳夫人沉着臉嘆氣:“什麽東西落下了,派個人來取不就行了?還要自己來一趟,可見在禁內過得也沒有那麽如意,你怕不是被她報喜不報憂給糊弄過去了。”

陳夫人是關心則亂,祝萦卻是見過其他人的,陳夫人的擔憂并沒有影響到她。

祝萦若有所思,還是借着去看看崔南栀的由頭離開。

她留在崔南栀屋子裏的兩個小丫頭正手足無措地站在廊下,見到祝萦來急急忙忙上前:“夫人來了!”

祝萦頓了頓:“你倆在這?那崔娘子呢?”

機靈點的那個先回話:“崔娘子進了屋,就讓我們在外面等。”

祝萦直覺她經歷了什麽事,又說不上具體,只好讓小丫頭先盯着屋子裏的動靜,有什麽不對勁及時禀報。

小丫頭們連連點頭稱是,一左一右在門口蹲下。

屋子裏有挪動物件的聲音,她們不好直接推門進去,就透過門縫往裏看,只能看到崔小娘子的窈窕背影,腳邊放着幾個攤開的箱籠,窸窸窣窣在翻找着什麽。

臨行前她阿娘神神秘秘塞給她的匣子,那會兒崔南栀還嫌占箱籠的空間。現在她卻靈光一現,倏地記起來。

只是她收拾東西時候不走心,連匣子放哪都記不清了。總之是在壓在某個箱籠底下。

白檀木匣子被穩穩地放在桌上,指尖一撥便掀起蓋子。

看到盒子裏的東西,崔南栀愣了下——沒有什麽奇異的物件,只有一卷絹黃紙。

她小心翼翼展開,紙上空無一物,只在末尾有一方私印。

認出私印的主人,崔南栀瞳孔微微一縮。

為什麽會是天子的私印?

翻找過程中她就想過好幾種可能性,唯獨沒有料到,會是一卷蓋着天子私印的絹黃紙。

阿娘阿耶從未與她提及過,家裏有一封空白的敕旨。

“……崔小娘子?”

屋裏的動靜突然停下,小丫頭忐忑不安地喚了一聲,也把崔南栀的魂喚回來了。

“無事。”崔南栀的回答讓小丫頭定了定神,不然她倆一慌張保不齊真要去請祝萦當救兵。

她收起那封空白敕旨,門口又傳來小丫頭怯生生的聲音。

“崔、崔小娘子……少夫人說您若是忙完了,還請您去一趟……”

剛剛祝萦似乎是有話要說,但崔南栀那會兒只想着找東西的事,沒有問下去.

小丫頭不安地在前領着路,心道崔小娘子好像和進屋子前不太一樣。

被問少夫人找她有什麽事,小丫頭搖搖頭道不曉得,一副“一問三不知”的模樣,崔南栀疑惑她不像是祝萦院子裏教出來的人。直到見到陳夫人和祝萦,小丫頭如獲大赦般溜走,一看就是受了她們吩咐幫忙瞞着什麽。

鄭家老夫人大約還在迷迷糊糊,又将她看成鄭菀,拐杖敲了兩下地面喊了聲“菀娘”。

陳夫人讓女使先看着她,轉而望向崔南栀。

除了還未下值的鄭鶴榮和外派的鄭煜,家裏的人都在這了。

崔南栀愈發不解:“嫂嫂找我是有什麽事嗎?”

她有點兒不安,太後才找她說了話,按理說只有身邊女官能知道,這麽點時間應該連太後宮裏都傳不出去吧?

祝萦看看陳夫人,好像沒有要主動說的意思,就先開口:“你是不是忘了,最近是什麽日子?”

崔南栀腦子轉了又轉,才搖搖頭。

陳夫人咂咂嘴,忍不住了:“你日子過忘啦?過幾日就是你的生辰之日!”

小女郎一雙杏眸倏地睜大,片刻後才反應過來,眼尾逐漸洇開一抹粉色。

說着陳夫人招招手,女使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面,頂上卧了個雞蛋。

她完全把這事兒忘了……好像之前芳丹提過一嘴來着,但後來要行宮伴駕,怕是抽不出空來就擱置了,被她抛之腦後,陳夫人和祝萦卻牢牢記得。

在宣州的時候,鄭菀就會卧個雞蛋在上面,說是家裏的習慣。年年如此,崔南栀已經習以為常,未曾想在長安卻顯得分外珍貴。

用力眨了幾下眼睛,崔南栀才将眼裏的濡濕感壓下去,鼻子還有點發酸。

她不說話,陳夫人就知道小女郎要掉眼淚了,趁着人還在醞釀情緒,催她先把雞蛋吃了:“原本想着你從行宮回來再補過生辰……現在倒也行,提前過了總比後補上好些。”

老太太是有女使喂着吃的,勺子送到嘴邊,眼睛還盯着崔南栀看。

這是常有的事,老太太眼神不好,模模糊糊看個人影,像極了少女時期的鄭菀,嗫嚅片刻道:“是不是吃完這碗面,菀娘就要離開了?還回來嗎?”

屋內沉默片刻。

要說是老太太糊塗,把崔南栀錯認成鄭菀,但屋裏又沒有人敢這樣說。

畢竟她問出了在場的人藏在心底、卻無人開口的問題。

“菀娘是不是……一離開,就不回來了?”老太太問,“先前就是,說她要到外地去,就再也沒回來……”

她總不能告訴老太太,十幾年裏阿娘一直在宣州,從未回過長安。

但老太太眼中流露出濃濃殷切,崔南栀實在不忍心說破,只好輕輕嘆氣,答道:“還要回來的,只是暫時離開幾日。”

老太太安下心,就着女使的手喝了小半碗湯。

“要是鄭煜也在就好了,哪有妹妹過生辰,當哥哥人不在的。”陳夫人小聲埋怨。

“旨意下得快,郎君走得也匆忙。”祝萦道。

說起皇宮裏的事,陳夫人又扭頭看向崔南栀:“若是還能得見太後和陛下……”

祝萦輕輕咳嗽幾聲,陳夫人止住話頭:“罷了罷了,是舅母太貪心,你別往心裏去。”

崔南栀倏地想起那卷空白t敕旨。

時間久遠,太後知道這事兒,或許陳夫人也會有點印象?

趁着飯桌上一派和睦氛圍,崔南栀詢問道:“舅母可知道……當年陛下在宣州的事?”

“宣州?”陳夫人放下筷子,“那是好幾年前的事了吧?我沒什麽印象,聽說是去過一次,好像還去探望了你阿耶。”

陳夫人也不知情,看來那封空白敕旨,真的只有幾個人知道它的存在。

對于旁人家而言,空白敕旨約等于是丹書鐵券,必然是要鄭重其事地收藏起來,以備将來出點什麽事,要靠它挽救族人性命。

……結果她阿娘阿耶好像沒有太當回事,提都沒跟她提過。如果不是她來到長安,或許鄭菀都不會把它拿出來,就要這麽無聲無息在她家某個角落裏吃幾十年的灰。

·

殿外長廊,太醫行色匆匆,被宮人引導着疾步走進殿內。

即便用熏香覆蓋,仍能在空氣中嗅到一絲血腥味。

太醫看向床上的人,微微抽了口涼氣——天子後背的傷口裂開,身下鋪着的絹布染上星星點點的血跡。

……先前明明是處理好的,這還沒過多久,怎麽反而更嚴重了?

察覺到寝殿內氣氛微妙,連一貫要多嘴幾句的常進寶都默不作聲,太醫立即領會其中含義,斂眉噤聲,開始給天子處理傷口。

安文茂跟在老太醫身旁給他打下手,人在帳外,隔着紗幔看不真切,只能聽到天子唇齒間偶有溢出的悶哼。

血腥氣逐漸濃重,隐隐有蓋過殿內熏香的趨勢。

天子向外示意了什麽,常進寶應了一聲,又往博山爐裏添上一把香料。

安文茂倏地反應過來,他進門時候感到有一絲不和諧感,原是天子寝殿,卻焚着清甜的熏香,不似往日用的熏香,倒像極了崔南栀會喜歡的味道。

他自忖與崔南栀也是稍有交情,她卻從未說過這事。

難怪他頻頻示好,崔南栀無動于衷,原來他們已經熟稔到如此地步了。

他不是早該想到的——崔南栀脫口而出的“不想牽扯外人”。

安文茂搖搖頭,暗自苦笑。

遽然加重的香氣喚回天子的神志,緊緊抿着唇一言不發。

待傷口重新上好藥,常進寶将血跡斑駁的絹布拿出去。

“已經無礙了。”老太醫低聲道,“本就是容易生燥的天氣,陛下少動氣為好,情緒不暢最容易牽動傷口反複。”

燈火搖曳,天子眉眼藏于暗色,看不真切。

常進寶将太醫請出去,經過安文茂身邊時使個眼色。

安文茂立在原地,微微垂首。

輕煙缭繞,環繞博山爐四周慢慢消散在空氣中。

“你之後還有再見過她嗎?”天子問道。

安文茂對天子的問話頗感詫異,還是如實道:“未曾。”

天子莫名地舒暢了些。

剛剛安文茂那點小動作與神情,他有所察覺。

情敵吃癟,天子自然覺得舒暢。

随即又暗暗道自己不争氣,竟然還要在這種小事上與人攀比。掌握不住全局的失控感又令他焦躁,這份不安感浮于表面,被安文茂觀察到。

“那你上次見她時,她可有跟你說過什麽?”

從天子的追問中,安文茂品出一絲微妙的不尋常。

“……只問了太後與陛下的情況。”安文茂如實道,“崔娘子執意要來看望陛下,微臣勸阻不過。”

安文茂的回答與之前的一樣。底下人彙報上來的也就這些內容。

這下天子十二分的篤定,一定是太後和她說了什麽。

行宮遠在郊外,鄭家住在坊內,依崔南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子,不關鍵的事是絕不肯大費周章兩頭跑的。

距離這麽遠,路上還不知道會不會遇上圖謀不軌的歹人,她就這麽自個兒回去,連找個人與他通報一聲都不肯?在她心裏,他就這麽不值得信任,鐵定他要與太後站在一邊?

天子一時氣急,後背傷口愈發裂痛,硬生生咬牙忍下來。

于情,他不想在情敵面前露怯;于理,也不應向臣子示弱。

為了崔南栀,他已經做盡了平生都未做過的荒唐事。但凡換作幾年前,他都想象不出自己為了個小女郎失魂落魄、六神無主的模樣。

“……陛下?”

天子許久不出聲,安文茂試探性喚了一聲。

天子回神,按捺下心中翻湧的煩躁情緒,示意他可以出去了。

常進寶見安文茂出來,壓低聲音詢問內情。安文茂擺擺手,道只問了幾句關于崔小娘子的事,再無其他。

他知道的比安文茂多多了,曉得這會兒陛下心情不佳,不會貿貿然去做那出頭的蒼蠅,送完人就垂手立在門邊上歇息。

殿內落針可聞,一縷清香幽幽地纏上身軀,安撫住李元璟的情緒。

閉上眼,慈恩寺裏驚鴻一瞥,小女郎被風輕輕吹起的披帛就此勾住心弦,交織成此時又愛又恨的情網。

要是她許下的心願真有那麽靈,他非得讓慈恩寺燃上七天七夜的燈燭來還願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