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 68 章

第68章

馬車晃晃悠悠地行在官道上, 相比去時的匆忙與颠簸,回行宮時明顯要和緩許多。

這幾日都有心事,又不能與他人言說。

面對舅母和表嫂擔憂的目光, 崔南栀除了保持沉默什麽也做不了,連帶着晚上也輾轉反側睡不着,這會兒在車上昏昏欲睡。

然而坐墊下方還放着那卷空白敕旨, 崔南栀靠着車壁眯一會兒。

車頂四角懸着精巧的小風鈴,随着馬車行進清脆碰響,令她的神志勉強保持一絲清醒。

這處官道連接着天子行宮, 路上幾乎看不到什麽人,偶有三兩禁軍巡邏路過,反倒讓崔南栀生起一種微妙的感覺。

……她一細想就會想到某個人, 又搖搖頭試圖把想法甩出腦子。

對于太後暗示她接下來要做的事,崔南栀心中隐隐有個雛形。

只是她擔心自己現在連設想一下都做不到, 又能不能成功說出口。

就在崔南栀反複糾結的時候, 馬車停了下來。

看到禦前的人候在門口, 車夫勒住缰繩就要下車行大禮,被常進寶攔住,不允他出聲。

車夫不解,還是照做, 朝身後喊道:“崔娘子, 咱們到了”。

小女郎“嗳”了一聲, 車門被推開,露出一角女郎的衣裙。

很快車夫就知道常少監要這麽做的緣由,印象中和氣的小女郎在看見常進寶時, 笑盈盈的面容戛然而止。

這表情就是猜得八九不離十了。

常進寶扯了扯嘴角道聲“崔小娘子好”。

得知崔小娘子不在的那日,送走安文茂, 常進寶就候在外面,聽着裏邊動靜又不敢進去打擾。

約莫等熏爐裏的香燃盡了,常進寶蹑手蹑腳去添了把香。在倏然濃重的香氣裏,天子似乎下定決心,将他喚過來。

……叫他派人去把官道上的碎石泥灰都清理了,免得馬車颠簸,崔南栀坐得不舒服。

到頭來,陛下還是選擇原諒。

常進寶搖搖頭,打起精神面對眼前的差事——當務之急就是先跟崔小娘子聊上天,令她放下戒備,好套出話來。

“常少監?”崔南栀道,“您怎麽來了?禦前不用人伺候嗎?”

“還得是崔小娘子關心陛下呢,禦前自有人跟着,辦事都很機靈。”常進寶假意沒聽出話中的另一層意思。

崔南栀輕輕哼了一聲:“确實機靈。”

總之是接下他的話茬了,常進寶立即道:“那可不,陛下心系崔小娘子,咱們底下人也得為陛下分憂。”

常進寶飛快地打量了崔南栀的衣飾,看起來什麽都沒變,只是懷裏多了個長匣子。

“崔小娘子路上勞累,要不奴婢來幫您拿吧?”

“不麻煩常少監,我自己拿着就行。”崔南栀拒道,還把長匣子往懷裏緊了緊,不給他一點機會。

一邊走着,常進寶一邊餘光去觑那長匣子,什麽特殊标識也沒有,難不成崔小娘子特地跑回家一趟,就是為了它?

他從未聽說過什麽崔鄭兩家有寶物的傳言啊!

崔南栀可以不說話,常進寶不能,他還記着自己主子吩咐的事。

“崔小娘子何故回了鄭家?是行宮住得不舒服嗎?若是哪兒不滿意只管告訴奴婢,馬上讓人去收拾。”

“沒有,都挺好的。”

“那……”

崔南栀倏地停下腳步,轉身道:“前幾日趕上我過生辰,突然想起舅母和嫂嫂答應要陪我一t起過的,我想她們了不行嗎?”

猝不及防提到生辰,常進寶倒也愣了愣。

畢竟皇城裏頭,除了太後和天子的生辰要大張旗鼓操辦一番,其他人的生辰也就私底下草草了事。像崔南栀這般都不住宮裏的,連提都不會提一嘴。

“崔小娘子提一提,陛下肯定馬上派人把二位夫人接過來陪您過生辰的。”

崔南栀道:“陛下不是在養傷嘛,哪敢勞煩他操心。”

常進寶總算逮着機會給天子說好話:“哎呀這是什麽話,陛下一直挂心崔小娘子呀,這幾天奴婢看着陛下背上傷口換藥,那血淋淋的……”

路上崔南栀還在擔心他的身體,皮肉傷要是發起高熱來最難纏。他受罰也是因為崔南栀的緣故,好在這會兒常進寶能出來,說明天子身體已經好轉許多,起碼不再是離不開人的狀态。

最兇險的幾日,她應當在寝殿陪陪他才是。

小女郎藏不住心事,唇瓣動了動,明明是為他的傷情動容了。

常進寶繼續添油加醋:“您不在這幾日,陛下沒少問您的動靜,自個兒傷還沒好呢,就惦記崔小娘子您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

崔南栀道“油腔滑調”,步子卻明顯輕快起來,涼涼的耳墜拂過肌膚,顯得面頰溫度愈發明顯。

她自己都未發覺,說話習慣間沾染上幾分天子的脾性。

常進寶一路盡職盡責跟到崔南栀的住處附近,才回天子寝殿,支走了煎藥的小黃門,親自端進去。

天子半披衣衫,長發随意地束起。批好的奏章已在手邊堆成一摞。

“人怎麽樣?”天子眼皮也沒擡一下。

“崔小娘子一切都好,鄭家二位夫人還給她過了生辰。”常進寶斟酌着挑些好聽的話說,“奴婢瞧着崔小娘子提起來的時候,還挺高興的。”

天子習慣用緘默消化他的情緒,常進寶也不想幹站着,自覺去整理桌邊那堆奏章,一本一本疊好。

“陛下,藥要涼了。”常進寶小聲提醒。

碗被端起,一飲而盡。

再名貴的藥材也沒法補上這幾日身體受傷的虧空,連帶着政事操勞,天子的面容透出幾分憔悴。

即便是在禦前多年的常少監,也不敢勸陛下放下政務好好歇息。

如太後所言,世上沒有密不透風的牆,天子受傷的事傳出去必然會有人蠢蠢欲動,維持朝中正常運轉就是最好的解法。

但常進寶也不能眼睜睜瞧着陛下一宿不眠,還得硬着頭皮規勸:“陛下,歇一歇吧。”

理所當然沒有回應。

常進寶急中生智道:“安大人跟奴婢說過,養傷時忌諱疲勞和辛辣,最容易讓身上留疤,瞧着人都不好看了。”

朱筆一頓,在紙上拖出一小道尾巴,

他知道天子聽進去了。

果然還是靠點旁門左道的功夫,要是幾年前的陛下估計是不會放在心上的。

但現在不同,陛下嘴上不說,心裏還是介意那些面容姣美的小郎君,年紀小玩得花,被家裏慣壞了什麽見不得人的手段都有,把崔小娘子勾走了怎麽辦。

批完手頭這份,天子擱下朱筆。

常進寶微微松了口氣,心道今日總算應付過去了。

·

崔南栀的住處離宜春郡主的很近,她是為數不多知道崔南栀有幾日不在行宮裏的人。

想到那日的情形,宜春郡主還心有餘悸,加之阿娘昌樂公主的叮囑,也是牢牢守住了秘密,直到崔南栀回來便迫不及待去見她。

“都半炷香時間了,還沒想出來下一步怎麽走?”

崔南栀看着對面的人,指尖執棋躊躇不定,眼看着要落到棋盤上,又飛快地收回。

“不行!這裏不能下!”

宜春郡主盯着棋盤,苦思冥想許久,終于在某個位置落下一子。

不出三秒就瞪大眼睛:“等等!我下錯了!”

“落子無悔。”崔南栀笑着攔住她想悔棋的手,“我就不客氣了。”

宜春郡主眼睜睜看着她吃掉自己的幾顆棋子,重重嘆氣:“好難,不玩了不玩了。”

她陪着崔南栀一起收拾棋盤,忽然好奇:“哎,以前怎麽沒聽說你會下棋?”她湊上前,露出狡黠笑意,“是不是我舅舅教你的?”

崔南栀道:“才沒有,你別亂想。”

宜春郡主露出失望的神色:“好吧,我阿娘說他下棋可厲害了,以前老喜歡讓儀王……”她忽然意識到自己提到了不該提的人,慌忙捂住嘴。

崔南栀接上話:“儀王殿下?”

宜春郡主點頭:“我不是故意提他的……”

“我又不會在意這種事。”崔南栀不甚在意。

她不生氣,宜春郡主放下心來,提着裙擺親親熱熱地擠到和崔南栀同一側,問道:“你前幾天幹嘛去了啊?你知不知道那些女眷都慌死了,知道我跟你關系好,一個個的看到我都繞路走。”

崔南栀将最後一顆棋子放回去,合上蓋,“你有公主和衛昙為你撐腰,她們可沒有。”

“我阿娘的話也沒那麽管用。她不允我問,可我知道那幾日她屋裏的燈都熄得很晚。至于衛昙……你提他幹嘛呀,他就是個木頭,哪裏懂這個!”

說不定衛昙比她更早知道呢,衛小郎君還真是不讓夫人操半點心。

崔南栀沒忍心戳穿她。

有人輕叩房門,宜春郡主問道:“是誰?”

“奴婢來換茶水點心。”門外響起女使的聲音。

“進來吧。”宜春郡主道。

女使撤下已經涼透的茶水,重新斟了溫熱茶湯,收拾好桌面便安安靜靜地退出去。

宜春郡主拈起一枚蜜漬梅,就着新上的茶湯嘗了一口。

蜜漬梅口感甜黏,她吃了小半碟,喝了兩杯茶湯才解去甜膩。

“真好吃,那女使叫什麽名字?回頭讓我那的人也來學着做。”宜春郡主問道。

崔南栀愣了下:“我不知道。”她對那女使的模樣沒什麽印象,也不像是見過的樣子。

“咦?我還以為是你屋裏的人。”宜春郡主道,“難不成是撥過來的行宮宮人,算了,到時候找人打聽下就是。”

未過多時,宜春郡主眼皮就開始打架。

“奇怪,怎麽這麽困……”宜春郡主用力眨幾下眼睛,“莫非是剛剛下棋下累了……”

她站起身走了幾步,困意愈發濃重,身子都有點搖搖晃晃的。

崔南栀也疑惑她怎的突然就困成這樣,但眼下也不好貿然送人出去,宜春郡主這模樣也不像是能安安穩穩走回去的,順勢就讓她去小榻上休息。

連拖帶拽的把人安頓好,房門再次被叩響。

“誰?”

門被輕輕推開,出現一張她見過的臉——方才來送茶水點心的女使。

女使低垂着眉眼,恭恭敬敬垂手立在那。

“你是……”崔南栀确信自己沒見過她。

女使微微擡眸,看向宜春郡主。

小榻上的女郎呼吸綿長,睡得昏沉,對此刻屋裏的事毫無感知。

她什麽都沒做,崔南栀卻生出一股微妙的直覺,攔在宜春郡主榻前。

“是你送來的東西。”崔南栀盯着她。

女使沒有否認:“崔小娘子不必驚慌,只是一點助眠的藥物。太後托奴婢來問問話,屋裏有第三個人總是不方便的。”

“太後讓奴婢來問一問——‘崔小娘子考慮得如何?’”

崔南栀愕然。

說罷,女使便欠身行禮退了出去。

天氣晴朗,崔南栀卻察覺到沁骨涼意。

先前太後與她說王美人的事,她只聽出了表層意思。

原來更深層次的,在今日暗示給她。

總有百密一疏的時候,這次太後只是借宜春郡主的事提醒她,那下次會是什麽時候、又會是誰?

崔南栀擡首,望向書架。

她從宣州帶來的長匣子,就置于書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