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 69 章

第69章

待到薄暮冥冥, 宜春郡主還沒回去,昌樂公主那遣人來接。

公主府的女官喚了好幾次,榻上的小女郎睫毛微微顫動, 慢吞吞睜開眼。

越過女官肩頭,看清窗外天色,纏人的困意頓時消散。

“天都要黑了?!”宜春郡主猛地坐起來, “我怎麽睡到了這個時辰!”

女官道:“殿下在等您回去用晚飯呢。”

宜春郡主還在發懵,崔南栀幫她扶正發釵,理了理鬓邊散亂的發絲:“也不算太晚, 正是用晚飯的點。”

“要是阿娘問起來……”她悄悄瞥向一旁不茍言笑的女官,靈機一動,緊緊抓住崔t南栀的手, “要不你跟我一塊兒去吧!”

不僅是崔南栀,連女官也露出了震驚的神色。

崔南栀推辭:“不太好吧, 我一個外人怎麽能擅自……”

宜春郡主抓着她的手晃來晃去:“好不好嘛好不好嘛, 我一個人回去肯定會挨罵的……”

在宜春郡主左一個“求求你”、右一個“我知道你心腸最軟了”中, 崔南栀敗下陣來。

她實在是吃軟不吃硬,被一句句哄得找不着北。

已經過了立秋時節,天黑的更早些。

公主府女官提着燈籠照亮前方道路,崔南栀一回頭, 發現太後那的女使也跟着。

宜春郡主不知道她的身份, 只當是個普通女使, 并未在意。

到了地兒,宜春郡主先探出腦袋觀察阿娘的神情,見桌上的菜還沒動筷的痕跡, 就知道昌樂公主等着她來呢。

“躲什麽呢。”

昌樂公主敲敲桌面,正欲說下去, 就見着宜春郡主躲在人後張望。

前邊的不是旁人,正是崔南栀。

“阿娘,我跟崔南栀說你府上有個廚娘手藝特別好,今天不是說要做她最拿手的水晶肘子嘛,我就帶她來嘗一嘗。”宜春郡主自以為藏得很好,實際上狐貍尾巴就差沒貼人臉上。

昌樂公主要被她傻乎乎的模樣氣得翻白眼:“你不是想着有外人在場,我就不說你了?自己做錯事還要拉個墊背的來,也就崔小娘子耳根子軟能被你騙。”

宜春郡主嘿嘿一笑,知道阿娘嘴上嚴厲,其實就是答應了的意思,拉着崔南栀入座。

“也不知道說一聲。”昌樂公主道,“崔小娘子上次來吃我這的菜,還是宜春與衛郎君成親的時候吧?”

崔南栀沒料到她記性這麽好,雙頰一紅,輕輕點頭。

昌樂公主道,“崔娘子來了不可怠慢,再去叫小廚房添兩道菜。”

公主府女官應下,正要轉身出去。

昌樂公主看向崔南栀身後、太後派來的女使:“一個人看管不來,你也一塊兒去。”

女使大約沒想到會點着自己,愣了下,饒是不太情願,又迫于規矩,只好跟着公主府女官離開。

太後的人一走,崔南栀頓時放松不少。

宜春郡主還沒看出門道,疑惑道:“是不是下棋之後進來送茶點的那個?”

崔南栀只道是她,沒有把女使在茶裏下藥的事說出來。

掌上明珠被下了藥,讓昌樂公主知道固然能出口氣,但也只會責罰女使,難不成還能因此和太後撕破臉皮。而且鬧開了肯定……他也會摻和進來的。

“你從宣州帶來的阿嬷呢?”昌樂公主問,“怎麽換了個人?這做派倒像蓬萊殿裏的人。”

“阿娘怎麽看出來的?”

“譜大得很,一般可使喚不動他們。”

宜春郡主恍然大悟。

崔南栀不否認,就是默認了。

昌樂公主的話像是故意說給她聽的,果然是在其中周旋幾十年的人,一點小把柄都能順藤摸瓜。

宜春郡主環視一圈,發現桌上竟然沒有她心心念念的水晶肘子。

“水晶肘子要炖得軟爛又不走形才入味。”昌樂公主道,“這會兒還在竈上呢。”

“我去瞧瞧。”宜春郡主等不及就要去小廚房催菜。

她一起身,崔南栀馬上意識到自己得跟昌樂公主單獨相處了。

剛離凳面,昌樂公主就發話:“她自個兒去就行了,哪有請客人吃飯,還叫客人去催菜的道理。”

崔南栀默默地坐回去。

眼看着宜春郡主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崔南栀如坐針氈,恨不得自己存在感能降到最低。

她和昌樂公主相處不多,除了女官們閑聊時提過一嘴,其他了解近乎于無。

“緊張什麽。”昌樂公主瞥了眼呆坐着裝花瓶的小女郎,“你可別在我跟前裝傻充愣,我不吃這套。”

她和天子還真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說話方式都差不多。

聽她話中沒有責怪的意思,崔南栀逐漸放松下來。

昌樂公主繼續道:“你與宜春關系好,我早打聽過知道你的為人,外面那些風言風語影響不到我。而且宜春被我慣得嬌氣,為人處世都跟個小孩子一樣,你與她相處估計多半是你依着她。”

“沒有的事,郡主待我也很好。”崔南栀解釋。

昌樂公主輕嗤:“我自己女兒什麽德性還能不清楚,她能交到你這麽個知心朋友,該是我感謝你才對。”她端起茶盞,撇開浮沫,“倒是讓我想起年輕時候。”

崔南栀微微一怔。

廊外一陣細碎腳步聲,打斷了她們的對話。

宜春郡主身後跟了端着菜肴的女官和女使,水晶肘子和其他幾道新菜一并置于桌上。

“怎的催個菜去了這麽久?”昌樂公主問。

宜春郡主道:“我在路上碰到了內廷的人,說是朝中有事,這幾日就要收拾東西回去,這才耽擱了會兒。”

“回去?”昌樂公主也蹙眉,“罷了,他們就是愛折騰,随他們去吧,有什麽動靜記得及時通禀就行。”

水晶肘子炖得入味,此刻在崔南栀嘴裏也失了滋味。

以她前些日子所見,天子傷得不輕,就算他身體底子好也得費些時日才能養好傷。

馬上就收拾東西回去?那他身體還受得了?

她都不記得最後是怎麽與二人告別回到住處的,幫着芳丹一起收拾東西。

好在她東西不多,時間雖緊,也提前整理完了。

小黃門們早早地候在車旁,将行李搬上車。

回宮的事定得匆忙,崔南栀上車前掃了眼,還有許多女眷留在行宮。

車辇緩緩而行,崔南栀搖着扇子,與芳丹有一搭沒一搭聊着。

“這速度比來時慢了許多。”芳丹道。

崔南栀嘆氣:“天黑前怕是進不了城。”

她就随口抱怨一句,沒想到一語成谶。

傍晚時分,車辇忽然停下。有小黃門跑着來與芳丹說了什麽,就見芳丹緊緊皺眉。

“說是……前邊遇到點麻煩,需要暫時在郊外歇一晚。”

四下裏已經有小黃門在幫忙拾掇,崔南栀挽起袖子,幫着一起搭上油布,慢慢收拾成能供人暫居一夜的模樣。

芳丹小聲問她:“來時好好的,怎麽回去這麽多事呢。”

崔南栀道:“天意難測嘛。”

芳丹輕輕地“啧”了聲,想說些什麽,餘光瞥了眼周圍人又咽回去。

芳丹故意提高音量,好讓旁人能聽見:“呀,這些粗活怎麽能讓小娘子來做,歇一歇吧。”

崔南栀颔首:“不礙事的。”她撥開散落在頰邊的發絲,“就是出了些汗,有點不舒服。”

“附近大概是有水的,我陪小娘子去擦一擦。”

她起身要走,蓬萊殿女使追上來道:“奴婢陪崔娘子去吧。”

“不可!”芳丹嚴厲地拒絕她,“崔娘子不喜歡被外人看到,你只管留下,看看他們還有沒有要幫忙的,去搭把手就是了。”

她是從小照顧崔南栀的嬷嬷,女使無法反駁她,周遭又有旁人看着,只得應下,眼睜睜看着她們離去。

走遠了崔南栀噗嗤一聲笑出來:“好兇。”

“不兇一點她又要拿喬。”芳丹說。

說着芳丹還是放心不下,回頭張望好幾次,确認那女使沒有跟上來,“還得從昌樂公主那學來的法子好用。”

溪邊樹叢掩映,芳丹道她去打水,将崔南栀留下。

崔南栀蹲下-身,冰涼的溪水從指縫間淌過。

她拾起岸邊的細枝,戳一戳水中小魚,引得它們來咬枝頭葉尖。

倏然間水波一陣蕩漾,小魚甩着尾巴四散逃逸。

“把我的魚都吓跑了!”

身後樹叢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音,有人走了出來。

天子故作哀怨:“看來我在崔小娘子心裏的份量,還不如今天剛認識的幾尾小魚。”

女郎施施然轉身,夜風輕拂發絲衣角,比他夢中的身影還要靈動。

天子快步向前,想擁她入懷。

就在幾步之遙外,胸口被細枝輕輕點住。

“你可知錯?”小女郎鼓起臉頰,尤不解氣,用細枝戳了戳他的胸口。

“自然知錯。”天子無奈地嘆氣,“還請崔小娘子給在下一個彌補過錯的機會。”

樹枝在他身上戳來戳去,從胸口戳到肩膀,眼看要戳到臉上,天子拿住頂端,及時制止住她的行為。

稍稍用力,樹枝掉到地上,崔南栀愣了下,剛擡起臉,唇上就被輕輕咬了一道痕跡。

“這份賠禮,崔小娘子願意收下嗎?”

崔南栀的耳尖通紅,唇瓣動了動,天子湊得更近要她再說一遍,崔南栀臉頰跟着一起泛粉,扭過頭不理他了。

芳丹大約是刻意留出空間給他們,不知道跑哪去了。

無人說話時候,附近安安靜靜,只能聽到流水潺潺。

借着林間暮t色,小女郎提着裙擺,踩過溪邊石灘,尋了一處幹淨地方坐下。

僅僅從宮人口中得知她的近況,于天子而言完全不夠。

崔南栀被他盯得後背發毛:“我臉上有什麽東西嗎?”說着又彎腰去看溪水中的自己。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算算日子都要半輩子沒見你了。”

崔南栀被他的計算方式震驚,忍不住伸手去探他額頭溫度,“是太醫丞偷懶了嗎?這樣都能讓人回宮?”

天子語氣從容:“真燒壞了腦子你可見不着我。”

崔南栀道:“也是,你就天天想這種事了。昌樂公主的小廚房明明就是她自個兒用的,除了兩三日給他們送一次菜的,就沒有其他人路過。”

“還不是你成日裏和宜春膩在一起。”天子說,“吃準了宜春會說給你聽,才故意安排叫她聽見。”

崔南栀問:“要是我覺得行宮很好,要留下多住些時日呢?”

“我自然也有別的法子。”

這算什麽?算他辦法多。

崔南栀從他提宜春郡主的語氣裏品出一絲酸味。

要是宜春郡主知道她又敬又怕的舅舅還會吃自己的醋,不知道得笑成什麽樣。

“常進寶說你回了趟鄭家是……過生辰?”天子斟酌了一下措辭,“若是你想在宮裏過……”

“舅母和嫂嫂已經給我過了。”崔南栀說,“我記得女官跟我說,宮裏不讓随便過生辰。”

天子頓了頓,無話反駁。

她從前學宮規時候,是有這麽回事。

不過那會兒她是太子的未婚妻,還要受宮規約束,若是她……那自然無人敢置喙。

天子想入非非,不自覺開口問她:“我有一事要與你說。”

“什麽?”崔南栀輕輕歪頭。

“先前錯過了你的生辰,未能親口和你說。回宮之後,便許你中宮冊寶……”他一邊說着一邊觀察小女郎的反應。

崔南栀微怔,而後就恢複了尋常模樣,與他想象中的不大一樣。

是常進寶說漏嘴了?

天子心想。

與天子不同,崔南栀聽他口中說出來,反倒有種放下心來的安穩感。

剛剛見面時候,崔南栀就覺得他有話要說。

他一而再再而三暗示自己要讨個名分,崔南栀裝傻糊弄,但也不是完全沒感覺。

要是天子不提,她還能繼續裝作毫不知情,再維持一段時間的關系。

崔南栀無聲地嘆氣,她很清楚太後的權力僅限于內宮之中。

但太後曾說過的話,做過的事,無一例外都在暗示她——如果她真的要與天子明面上有什麽關系,為了維持皇家顏面,她會做出怎樣的事。

女郎微微垂下的眼睫和長久的寂靜已經預示着她的回答。

如此,天子還是溫聲道:“不好麽?”

崔南栀微微搖頭:“我對中宮之位無意。”

“有了中宮冊寶,以後你我都不必這般偷偷摸摸,不用避開人前。”

後背傷口開始灼痛,心頭湧上熟悉的堵塞感。

崔南栀看出他臉色不太好,想到他還有傷在身,露出擔憂神色:“你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她伸出的手被天子握住,力氣稍許失控,崔南栀蹙眉。

天子擡起她的下颌,緊緊盯着她閃躲的目光,認真道:“是我想娶你。”

崔南栀掙紮了下,沒能抽出手。

她已經完全慌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