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如素入王府五年, 依舊是個二等侍婢,連近身服侍鄞王爺的機會都沒有。
不過這樣的距離正合适, 近身的人恩寵雖大,落在她們身上的目光也多,并不利于她行事。
她很機靈,也很懂得隐藏自己,即使比之王府大多數女人都要漂亮, 可她從來不施粉黛, 盡力讓自己的存在感與她兩道淡似無有的眉鋒一樣, 能避過所有人的耳目。
她也确實做到了。說到底是李弈城的眼光好, 他選人很準。
她漸漸收集到鄞王爺的習慣與喜好,他愛喝的茶是蒙頂上清茶, 愛吃的糕點是吐芳齋的玫瑰酥, 天熱時慣穿繡蘭葉暗紋的輕衫, 下雨時就蹬着木屐于廊下靜立……林林總總, 不一而足。
這些她都會一五一十報傳給李弈城,主子說了, 事無巨細, 關于這個人的一切,他都要知道。
觀察得多了, 她也發現,偶爾,這少年會一改用慣的右手,用左手潦草羁灑地寫上一篇字, 再兀自冷笑着一把揉掉;或者突顯頑劣本性,用去了箭頭的弓矢拿小厮們試靶。
甚至有一次深夜,她發現小王爺居然偷偷躲在後竹園裏練拳腳把式。
最後這件事她沒有告訴李弈城,她對自己說,這不是什麽重要的事情。
眉如素覺得這種暗中窺視的感覺很好,因為她可以在王爺無所防備之下,發現他的各種秘密。
但是漸漸的,眉如素對自己不太滿意了,她懷疑自己是不是過于平淡無奇了,以致于王爺在經過她身邊時,連一個側目都沒有,好像她這個人根本不存在。
她裝作不明白為什麽會感到胸口郁悶,只是一遍遍提醒自己,她只是李弈城的探子,不需要有其它的感情。
這種自欺一直到司徒鄞找到她。
那是一個陰沉的冬日,不知為何,那天格外寒冷,陣陣北風幾乎要吹酥人的骨頭。
當王府總管來傳話,王爺召她去房裏時,眉如素正在吃力地洗一床冬被。
她原生在懸壺世家,雖非大家閨秀,從小也不曾碰過陽春水。她掩着一雙凍紅的手,跟在總管後面,心懷忐忑來到司徒鄞的屋子。
屋裏很暖和,點着淡淡的薰香,司徒鄞一派閑适站在面前,靜靜打量她。
眉如素第一次知道,有一種男人只消站在面前,不必言,不必笑,眼神無意流轉,就足以奪走他人心魂。
當她無數次回憶起與他的初見,每每感慨,人生确應止于初見。初見時的懵懂美好如同妖狐迷惑人心,從而一步步踏入深不可知的淵谷。
只是司徒鄞,或者叫他李牧舟,這個人不是一貫有引人向淵的本事麽?
“叫什麽?”司徒鄞打着扇子,笑意融融地問。
知是明知故問,眉如素還是輕聲報了自己的名字。沒有一絲心虛。
在男子深沉的眸光裏,她連一絲雜念都沒有。
“眉如素。”司徒鄞重複:“按說像你這麽漂亮的丫頭,不該在我眼皮底下藏這麽久,是我太遲鈍了。不過,你不畫眉的樣子倒是很新鮮,我看,比那些濃眉豔色的姑娘強。”
他的嘴角始終噙着笑,在少女波瀾不驚的眼神中,悄悄靠近嫩白的耳垂,低聲問:“練武的事,你告訴你主子了嗎?”
低音缭繞下,眉如素的耳朵迅速渡成緋色,什麽也想不起,脫口道:“我沒說。”
司徒鄞笑了兩聲,薄唇如三月的春雨潤過了她的耳朵。
“很好。俗話怎麽說來着?天高皇帝遠,你跟着他,不如跟着我。我繼位後,收你做個妃子,你看如何?”
眉如素呆立當場。
司徒鄞神色不改,好像不過說了句尋常話語,山水閑立的折扇被他搖得生風,“當然,這是大事,不着急答複,你回去好好想想。”
眉如素的喉嚨發幹,有一句話幾乎要脫口而出,但她沒有力氣發出聲音。
眼前這個人,他的笑容和主子很相似,皆是城府深沉,難辨真假。惟有他說話的語氣與李弈城不同,當李弈城對她說,“你回去好好想想,你一家人的命,可都在你的手裏。”她只感到無比的黑暗,但是這個人的語調,讓她覺得安全。
最終她答應了他。也從此認定了他。
眉如素一直以為自己為他做了一件事,但很久後她才想明白,就算她當時把這話原封不動送到李弈城耳朵裏,對司徒鄞來說也沒什麽關系,反倒是她,已經兩頭做不了人,下場不堪設想。
她不再做繁重的粗使,偶爾會被賞賜些司徒鄞自己雕刻的小玩意兒。入宮後,司徒鄞把她擺在丘栩殿裏,從不留宿。
她一直知道男人把自己留下,只是為了清一個耳目,增一個煉藥的工具,她不在乎,更或者,是甘之如饴。
只要他能偶爾來坐坐,問她兩句話,幸運的話,還會對她慷慨地笑一笑。
眉如素心明如鏡,她一早看透了司徒鄞此人心中有的是大業,而不屑于兒女情長,從某種層面上講,她的價值比應綠重要,比宮裏任何一個女人都重要。
這就夠了。
在鐘了進宮之前,她一直這麽想。
司徒鄞頭一次怒形于色地來找她,正是鐘了在霖順宮遇刺之後。
當時眉如素因試錯了藥傷及肺腑,身體十分虛弱,卻被挾着殺氣的男子一把扼住咽喉,按在牆上。
這一下子,撞得眉如素五髒翻騰,血液從嘴角溢了出來。
司徒鄞沒有收手的意思,冷厲地從嘴裏迸出一句:“如果我之前沒說過,那麽我現在告訴你,不許動娴妃一根寒毛,清楚了嗎?”
眉如素心中戚慘,心想:就這樣死在你手裏也好。眼淚無聲流下,還是忍不住道:“我見不得你對她這樣好。”
一抹譏诮浮現眼前,司徒鄞慢慢松開手,不再看她一眼,“你以為,你有這個資格麽。”
薄如紙片的身子抖了一下,沿着冰冷的牆壁傾跌地上。
是啊,她有什麽資格呢,她挂着湘妃的名號,可究竟是司徒鄞的什麽人?
“那你當初為什麽帶我進宮?就算不做皇妃,我也會為你煉藥的,你明明很清楚這一點……”眉如素夢呓一樣地自語,眼淚沖刷掉全部尊嚴。
“為什麽……你從來沒有碰過我,我在你心裏就只是一個擺設?”
“擺設?你算不上擺設,只是一個工具。”這句話像一把刀插進她的心裏。
過後鏡葵進門來,發現主子臉色慘白,狀如槁木死灰。她吓得叫了一聲,忙不疊把人摻到床上,哭道:“娘娘、娘娘這是怎麽了,奴婢去請太醫來!”
眉如素拉住她,雙眼空洞地望着頭頂的鎏金帳,“鏡葵,有一種男人,他會對自己認定的女人不計生死,卻對旁的女人打從心眼裏不屑……遇到這樣的人,你千萬要離他遠點,你不能僥幸以為,自己有機會成為他認定的那個人……”
“娘娘,您說什麽呀……”
眉如素淡淡笑了,疲憊地阖上眼皮,“賭不起,你永遠也賭不起。”
眉如素對鐘了講的話不算說謊,她心裏确實喜歡與自己很投脾氣的鐘了,但同時,也真真切切怨恨霸占了司徒鄞的鐘了。
更多時候,她是羨慕那女子有這樣好的運氣。
鐘了罰跪德政祠翌日,她知道司徒鄞必會左右為難,束不住心猿意馬,到底去霖順宮看了他。
偌大個宮殿寂靜無聲,剛剛推門進去,就聞見沖鼻的酒香。
這必是宮裏最好的酒,最好的酒,通常都是為了斷人心腸準備的。
她繞過屏風,一眼看見倒在榻上,懷裏還死抱着酒壺的頹廢男人,當下心血逆流,連殺了他的心都有!
策劃阮羅煙假孕,是為挑撥,不許司徒鄞向鐘了解釋,否則便暴露他的真實身份。愛而生恨,這一招無用之棋,雙毀之棋,她還是下了,便是賭氣要看看,這二人是否真能兩不相疑。
卻到底是,料淺了司徒鄞的用心。
她控制不住怒氣,也控制不住心疼:“你還要不要命?這麽一壺酒下去,你的毒——”
“正因還要留着一口氣,我才只喝一壺。”司徒鄞雙頰潮紅,眼神卻異常清醒,沒了往昔怒氣,只是苦苦地看着眉如素,“你說人想喝醉的時候,為什麽往往醉不了呢?”
眉如素定定看他半晌,将他的落寞和無力盡收眼底。
她像是問他,實則是說給自己聽:“你為了她,連命都舍得。”
這麽多年她所等的,就是這麽一個諸望滅絕的結果。
“別再作踐自己,我去向她說明阮氏之事。”
“沒有必要了。”頓了頓,司徒鄞溫柔地叫她:“如素。”
他跌跌撞撞地站起,雙手重重搭在女子肩膀,道:“我放你走,也許你本不應該住在這裏,我誤了你。”
酒氣氤氲,眉如素的眼淚掉下來,“你醉了。”
“我清醒着。”司徒鄞揚頭笑了幾下,露出不可一世的乖張,“我的時日不多了,但還有事情沒做完。你不該卷進來,李弈城欠你的,我幫你讨回來,至于我造的孽,我親自來結束它。”
孽?他把我們之間的種種形容為孽?
眉如素慘笑一聲,眉目一橫,迅速重振了精神。“我不走,我要做什麽只憑我高興,和你無關。”
她從微怔的男人手中拿過酒壺,往自己嘴裏猛灌一口。
平生喝的第一口烈酒,真是辣啊……肝腸寸斷的感覺,竟然這般痛快。
酒意逼退一切莫須有的情緒,眉如素笑得冷豔傾城:“既然還有餘事未完,就不要喝酒了。”
她頭也不回地往外走,不理會司徒鄞叫着她的名字。
平生第一次,她不跟随他的腳步,不追逐他的目光,毅然決然将這個在她心裏比什麽都貴重的男子抛在身後。
她的腳步那麽沉重,又那麽輕快,仿佛正一步步走進,初見少年時那個韶華無憂、花鳥間鳴的夏日。
那時的少年氣質儒弱,眉眼幹淨,完全不曉得眉如素這一號人的存在。他背手仰望藍天,眼裏有着最無所畏懼的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