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的風景,和國內有着很大的差別。

曾經無數次幻想着自己能來莫斯科,看皇宮,游莊園,如果可能她還想看看莫斯科河,還有其他的好多好多風景。

所謂幻想,就是沒實現的一切僅靠着自己大腦的勾勒,而想象出來的虛幻。

此之謂“幻想”。

她拿着體溫計,在門口嘆了一口氣。

她反反複複給許暮之喝藥降溫,據說以毒攻毒很有療效,她就翻遍了他的整個屋子,把所有的毛毯和被子全蓋在了他的身上。

中途他被壓得喘不過氣,手腳胸口都像是灌了鉛似的動彈不得,他醒了過來,就看見她特別認真地坐在床邊翻着中醫書。他試着動了動,完全被那些厚重的被子壓得翻不了身,他也沒什麽力氣去掙脫開那些束縛,身體的疼痛和難受好像輕松了不少,他的時間颠倒,不知現在幾時,喃喃一聲,床邊的人聽見了,立刻就撲了過來。

“你醒了啊?!”她的聲音帶着驚喜。

她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又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有點兒懷疑地說,“這應該是退了點兒吧……”

他剛想側開頭,她就先一步移開了自己的手,去翻箱倒櫃的找體溫計,口裏還念叨着,“剛剛鄰居太太留在這兒的體溫計呢?剛剛還在這兒的,怎麽不見了……”

“……”

她開了門出房間了,他掙紮着起了身,這才感覺渾身輕松了不少,他看了看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天一夜。

打起精神來将那些被子全都疊好放進櫃子裏,口幹舌燥的,許由光出去了就沒回來,他出了房間,就正好撞上了拿了體溫計回來的許由光。

“啊,起床了,正好量體溫……”

“不用,”他推開她的手,“好很多了。”

她愣了一下,好像有點兒失望,可還是硬着态度給他量了體溫。

376c。

低燒,降了不少。

她滿意地笑了,擡頭,正對上他探究的眼神,目光太過深邃,莫名之間她就心虛了,低下了頭,甩着體溫計,嗫嗫道,“幹嘛這樣看我?”

他拿過她手中的溫度計,合上了蓋子,扔在了一旁的櫃臺上,“回去。”

她霍然擡頭,直視他,“什麽?”

他重複,“回去。”

“回哪兒去?”

“總歸不是這裏。”

她沉默低頭。

怎麽會不明白他話裏的驅逐?她從千裏之外的北京獨自一個人來到這裏找他,不管是出于什麽原因,總不能等到他這麽無情的一句話吧?

她沒動,他也沒再多說,氣氛有些僵持。她組織着語言,良久,才搖了搖頭,輕聲說,“我不。”她的聲音極輕,卻無比堅定地響在他的耳邊。

言罷她又看着他,“你不喜歡我來嗎?”

又是這樣的感覺,又是這樣的無奈,那種矛盾的感覺,就像是一根說斷就能斷的絲線,希望能好好的,卻又擔心随時會斷掉。

她說,“怎麽也得……看着你恢複了,再趕我走吧?”

他微不可察地嘆息了一聲,雙手輕輕地捧住了她的腦袋,與她平視,循循善誘,“我沒有要趕你走,可你這麽貿然來這裏,你知不知道是什麽後果?你在做這些事情,應該多想一想……”

“想什麽?”她打斷他,“想我作為許家的人該不該這麽做?這麽做的後果是什麽?你怎麽現在也這樣了?”

再這麽下去,她就會鑽進一個死角,他索性放棄了與她談判,放開她,退開一兩步,說,“我很好,你也不用照顧我,明天就送你回去。”

床上那些被子全都被清空,她看着出了神,耳邊回蕩着他冷漠的聲音,他越過她,走進廚房裏倒了一杯水。

廚房裏有粥的清香,他看見鍋裏有熬好的清粥,賣相還不錯,經過整整一天一夜的消耗,聞到這樣的香味,才感覺到饑餓。

其實很難得能看見她認認真真地下廚,做出這樣的東西,還有她幾乎沒這麽照顧過別人,卻趴在他的床邊,照顧了他整整一天一夜。

他攪和了一下鍋中的清粥,身後傳來一道低低的聲音,“可能不太好吃,但我盡力了,你就應付應付吧?”

他轉過身,就看見她站在門邊低頭委屈巴巴地說話,走過來給他盛了一碗,遞給他。

淺嘗一口,還不錯。

她情緒有些低落,也難怪,她等着他好起來,卻沒想到等來他的一句“不用照顧”。

她想,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得多艱難才能找到這裏,來之前也料想過他會是這樣的态度,可是那些說辭都想得清清楚楚,自己也覺着天衣無縫,但是到了關頭,卻又什麽都說不出來,兩個人也根本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些政治,許暮之這人就是太敏銳,一察覺到了快要争吵的邊緣,就很是識趣地停住了這個話題,不給她一點兒辯解的機會。

她是找到西屠問了地址,央求了許久,西屠最後才無奈告訴了她,順便還教了她俄語,可那俄語就會那麽一兩句,記得最清楚的就是許暮之在這裏的地址,其他的也都是靠着英語和機場人員交流,工作人員給她帶了路,上了車後,一路輾轉才到了這裏。

她的所有艱辛,可都是包含在了那個“一路輾轉”裏了。

她拿着那些藥,坐在許暮之的對面,看着他吃完了碗裏的清粥,就把那些藥推給他,目光帶着怨恨,盯得他如坐針氈。

他想開口說點兒什麽,她就立馬站起身,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奪過了他手裏的杯子,“碗我來洗,你多喝點兒水,我給你倒水去。”

說完就閃進了廚房。

他的話也被終結在喉間。

門鈴響了,他去開門,一開門就看見羅列就帶着餐盒再次殷切地堵了過來,“一天不見,有好轉了嗎?”

托您的福,更嚴重了。

羅列擠進了屋子,他突然想到了什麽,剛要叫住他,羅列就已經撞上了正好從廚房倒水出來的許由光,羅列當場就愣住了。

他的家中除了上次程雪的意外,還沒進過什麽女人,羅列知道他這個人雖然看上去沒什麽原則,但終歸還是有點兒分寸的。

看得出來是許由光的出現吓到了羅列,連俄語都給吓出來了,“這不是那個克羅地亞麽?我的天,怎麽到這裏來了?我就離開了一天發生了什麽?!”

許由光有點兒懵,看着他,“他在說什麽?”

羅列見到許由光似乎很興奮,“我的女神克羅地亞,你怎麽會來莫斯科?”

這說的是中國話,她聽懂了,被稱為“女神”她有點兒不好意思,笑了笑,“沒什麽……”

羅列牽着她的手,還想再說什麽,他就把羅列推了出去,用她聽不懂的俄語說了些什麽,就把羅列關在了門外。

羅列被莫名趕出了門,卻還沒忘自己此行的目的,在外面叫着,“那下下周還能來嗎?!”

她把水遞給他,“那是羅列?”

竟然還記得。

他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他的家中很簡陋,甚至沒有在國內時的那個房間精致,可那牆壁上有許多他當年年少時留下來的塗鴉,天花板上也是連成的一幅畫,那些抽象的畫她看不懂,色彩也不算特別明亮,看上去,整個房間倒是有了點兒人情味。

下午的時候他就待在家裏完成自己的畫稿,許由光沒什麽事兒幹,就在旁邊翻着他的那沓厚厚的畫稿冊。

那些畫稿下面都留着時間記錄,她從他多年以前的作品開始翻閱着,算了算時間,好像也是剛剛上大學的時候,那時候的畫就已經畫得很好了,她也不太懂,但能保存在這裏面的,就應該是最好的最喜歡的吧?

反正很好看就對了,別人手裏的肖像至少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可要給她一支筆,估計也畫不了這麽惟妙惟肖。

她翻着翻着,就翻到了一張特寫。

指尖微頓,停留了幾秒,就那麽幾秒,就出了神。

這麽精致的一張臉,曾經也算是熟悉的,當年把她推進了深不見底的人工湖裏,差點兒就溺水身亡,那種窒息感,就成了之後她對這個女人的所有印象。

程雪。

她沒想到,他的畫稿裏面還會有她。

因為動作的突然停頓,惹來了他的注意,他看過一眼,也是頓了一下,然後就拿過了她手中的冊子,抽出了那張特寫揉成一團扔進了垃圾桶。

也沒給她解釋什麽,也的确不需要向她解釋。

愛之深,恨之切?

她重新拿着那個冊子的時候,卻合上了,放在一邊,“你要是介意我翻看,可以告訴我的。”

他卻說,“給你定好了明天的機票,今天好好休息,明天我送你。”

說這話的時候一直盯着手下的畫,連頭都沒擡一下。

還以為他能和以前一樣,混着混着就把這事兒給混過去了,可誰知道他這一次竟然這麽不通人情,她攥緊了裙邊,因為他這麽一句話,方才還有過的一絲僥幸,頓時煙消雲散,她咬了咬唇,問道,“爺爺和你說什麽了?”

他沒有回答。

“他到底和你說什麽了?”她說,“還有,你給我的那個東西到底是什麽?為什麽要給我?許暮之,你這人,怎麽這麽愛騙人?”

他仍舊沒有回答,也沒有看她,倔強得可怕。

她咬了咬唇,上前抱住他的手臂,蹭了蹭,撒嬌,“暮之哥哥,你就算不讓我在這兒,也別讓我這麽快就走,好不好?”

他抽出了自己的手,沒有一絲動容和憐憫,也沒給她一點兒機會,收拾起了桌上的畫筆,起身走向畫室,絕情萬分,“沒得商量。”

她忍無可忍,“許暮之!”

他腳步停滞了一下,很快就進了畫室裏。

她趕在他關上門之前堵住了房門,力氣抵不過她,就無賴地用身體擋在門口,他松了手,便轉身幹着自己的事情去了。

他的畫室還挺大,這整個屋子看上去淩亂又窄小,可這畫室倒是真的占了大多數的面積,可就算是這樣也比不上在國內那次見過的那一間,相比之下,似乎這裏的生活氣息更濃了些。

她如今沒心情觀賞,橫下了心,開始試探着他的底線,“你這人,什麽事兒好像都不放在心上,唯有你的父母。我一直在想,能讓你這麽大反應,突然就離開了的,無非不就是我爺爺,說了關于你父母的事情?”

“曉武說是因為車禍雙雙過世,可是許暮之,我不信。”

他的父母一直是禁忌的話題,張曉武曾經無意之間提起過,也是被他提醒過不許再提的,她一直在想,他的父母,到底是不是因為車禍,如若真的是車禍,這麽多年過去了,許暮之這樣的人,即使是心頭的傷痛,又哪裏會有那般的萬分忌諱。

他背對着她,手裏捏着一張畫紙,她能清楚地看見那張畫紙在他的手中被捏得發皺扭曲,她突然有些害怕。

她沒見過這麽強忍着怒氣的他,她怕自己萬一激過了頭,他就真的徹底和她了斷了,于是她趕緊說,“只是一個随便的猜測,我……”

話沒說完,他就猛地轉過了身,眼中已是盛怒,她心裏面“咯噔”一下,看着他一步一步走過來,心提到了嗓子眼兒,她不敢與他對視,低下頭聽着腳步聲,直到他的雙腳出現在她的視野,直到他的氣息将她完全包圍。

她閉上了眼,睫毛微微顫抖。

她承認,就這樣堂而皇之地提起別人心中的傷痛,十分的沒有禮貌,并且特別降低身價,并且這樣的結果,也大大超過了她的預料。

他越湊越近,近到她覺着這樣的距離開始有了威脅,她皺起了眉頭,雙手抵着他的肩膀,害怕得不敢說話。

“一個随便的猜測?”他在她的耳邊,聲聲警告,“許由光,我即使對你再縱容,你也不該主動提起這樣的話題。”

她輕輕地開口,聲色有些顫抖,“我知道是我不對……可是你什麽都不肯說,我什麽都不知道,我就是想知道你為什麽突然就走了,爺爺到底和你說了什麽?我只能自己去猜,可是猜來猜去怎麽也猜不着,我來這兒,就是想問清楚……”

“你到底在瞞着我什麽呢?”她仰頭看他,語氣有些激動,“你到底發生了什麽?自從上次回國,你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一樣?為什麽你會有那麽複雜的人際關系?你到底想幹什麽?為什麽總對我忽冷忽熱?你明明就是……心裏有我的!”

她這一連串的問題,是她一直想問卻不敢問的。

他眼中的防備和警告漸漸地松懈,在聽見她的那句“心裏有我”時,無力地後退了一步,她卻上前緊緊地抱住了他,她告訴自己,自己只許無賴撒潑這麽一次,就像是白楚河說的,兩個人掰扯清楚了,她也就能從此死心了。

他卻扯着她的手,厲聲呵斥着,“許由光,放開!”

“不放!我來找你,不是為了聽你讓我走的!許暮之,你連一個交代都沒有,拿我當什麽?!”

“你要什麽交代!”他突然吼道。

他們之間,何須一個傷人心的交代?

她抱得死死的他無法掙脫,氣上了頭幹脆一個跨步,就将她抵在了牆壁上,她的頭撞上了牆壁,吃痛悶哼,不由自主地放松了力道。他捏着她的下颚,強迫着她擡起頭和自己對視,咬牙道,“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許由光!”

小小的空間裏,彼此劍拔弩張争鋒相對着。她喘着氣,想起他現在還在生病,自己鬧過了頭,竟讓讓他如此生氣。

她其實一點兒也不想和他吵架的。

這樣吵着,難受的最終還是自己。

都這個時候了,她都丢下了自己所謂的矜持,大老遠的跑過來,死乞白賴地求着他了,他卻還是不肯給自己一個明明白白的解釋。

她對他有太多的疑惑,他一手遮天,讓自己怎麽查也查不着,他們之間莫名其妙地開始,又莫名其妙地結束,可是這算什麽?他拿她許由光是什麽?!

她終于在和他的對視之中紅了眼睛,水汽很快便氤氲了雙眼,再開口的時候,已經開始哽咽,她狠狠地捶打在他的胸口,“許暮之你王八蛋……騙子,騙我,滾開……滾開!!”

她使了全身的力氣推開他,跑了出去。

外面的街道上,已經亮起了路燈,白色的路燈下,她就一個人呆滞地走着,心裏面特別難受,從來沒有這麽難受過,她走着走着,就停下來,擡頭望天,扇了扇自己的眼角。

楚河,你看,我都這麽無賴了,他還是不肯要我。

莫斯科似乎比她想象中的要冷,即使是在六七月的夏季,一到晚上,也不過才十幾度,她就穿了這麽一件單薄的裙子,還是來之前從北京穿過來的。

街上沒有多少人,因為地方很偏僻,除了路燈照過的那片區域以外,其他的角落裏,都黑得讓人害怕。路邊有小混混看見她一個亞洲面孔的女孩子,孤身一人走在路上哭泣着,吹了個口哨,跟在了她的後面。

她也不怕了,反正也這麽慘了,就蹲在路邊,嚎啕大哭,說着中國話,“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那小混混說什麽她也聽不懂,可那眼神她是懂的,沒有什麽比此刻騙着一個女孩子上床更容易的了,可她就蹲在那兒哭着,難看得要命。

異國他鄉的夜晚十分難捱,那小混混扶起她,看見了她下颚處被捏出來的紅色指痕,将她納進懷中,低頭輕輕吻了吻她的下颚。

她難受得根本沒心思管別人占自己便宜,可這個時候有人願意抱着她,她就像是找到了一個依靠,伸手就抱住了那個小混混,嘴裏也說的是混混聽不懂的話。

小混混的行為越來越大膽起來,将她拖進了一個無人的小巷子裏,開始撫摸着她,親吻着她,直到那混混撩起了她的裙子,粗糙的手探進了她的底褲之中時,她才終于清醒過來,狠狠踹了那混混一腳,吼道,“別碰我,滾蛋!”

混混愣了一下,然後給了她一巴掌,嘴裏罵着她。

所幸她聽不懂他罵的什麽,可她大概能猜到。

她被扇得偏了頭,眼中還挂着淚,半邊臉都快沒了知覺,腦袋眩暈之間口中似乎有了血腥味,有什麽液體從口中溢了出來。

她吐了一口沾着血的唾沫,就要撲上去和那個混混決一死戰了,卻在這時突然從混混的身後撲過來一個人,一腳将混混踢翻在地,還沒看清楚那個人是誰,那人就按着混混在地上狠狠地揍了幾拳,混混承受不住很快就昏迷過去。

她在看清那人的臉後轉身就走,他很快追了上來,“許由光,你跟我回去!”

她不理不睬,沉默着一直往前走,身後那個人再次追上來,強制讓她停下來,扳過她的身體,“這裏晚上不安全,跟我回去!”

許暮之抓住了她以後才發現的皮膚冰涼,身體還在微微顫抖,愣了一下,“你……”他的指腹輕輕劃過她的嘴邊,那未幹的血痕就染在了他的手上,他的神色變得狠厲起來,“下了這麽重的手?”

她接着微弱的燈光,在他的眼裏找到了憐惜和疼愛。

她好像不是很在意那個小混混下了這麽重的手,還差點兒輕薄了自己,她的眼裏此刻只有許暮之。

他總歸是,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麽狠心。

“你上次說的考慮考慮,那你考慮清楚了嗎?”她紅着眼睛問他,哭得有了鼻音。

他消了氣,也恢複了理智,他看着她那可憐的模樣,所有的盔甲與防備都統統丢在了她的面前,他微微嘆息,“許由光,你會後悔的。”

“你什麽意思?!”她沒聽懂,甩開了他。

他卻将她拉進了自己的懷中,緊緊的,死死的,給足了她溫暖,也給足了安全感。

他埋首于她的肩窩,說,“我不要你走,不要你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