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畫廊的第二周,她基本上已經開始适應起這樣閑适的生活。

她記得自己是從很小的時候起,就再也沒有享受過這麽悠閑緩慢的生活了。

想當年,她怎麽着也是能早上五點半起床摸黑去學校,晚上十點半頂着天黑回家的人,周末鋼琴班和芭蕾班照學不誤,成績依然穩居一線,日子雖然忙碌充實,但的确疲憊不堪,當年也沒想過自己能有這麽悠閑的一天,什麽都不想,什麽也不必做,沒有覺得孤獨,也沒有空望一份母愛。

她懶散地躺在陽臺的椅子上,今天下午的太陽特別好,人待在這太陽底下,曬着曬着就開始昏昏欲睡。

許暮之的工作似乎因為之前的擱置和堆積終于不得不進入正軌了,她幾乎整天整天見不到人,早上剛剛睜開眼睛他就出了門,晚上閉上眼睛後他才回來,這樣的狀态,總是特別特別繁忙的……

如果不是他因為每天不斷絕的短信和電話,她可能真的會以為他很忙,忙到沒有辦法搭理她。

隔壁的seve

倒是隔三差五地跑過來給她送點兒吃的,前幾天是維拉親自熬的湯羹,昨天就是他親自做的點心,今天還想邀請她直接去他家裏喝下午茶。

她拒絕了。

看得出,seve

和許暮之的關系很微妙,雖然說不上是哪種微妙,但是她确定如果自己和seve

繼續來往,許暮之會生氣。

seve

當時就站在門口攔着不讓她關門,問她,“是charles讓你這麽做的嗎?”

她力氣敵不過seve

,想關上門又關不上,狠狠地瞪着seve

,seve

低下頭漸漸靠近她,笑道,“charles的眼光真不錯……”

她躲開了seve

的湊近,“離我遠點兒!”

seve

作出了一副無辜的樣子,“是charles讓你這麽對我的嗎?他很害怕自己的女朋友和我跑了嗎?”

維拉這麽和善的人,怎麽會有這樣的兒子?!

她忍無可忍,将seve

一腳踹出了大門。

她其實蠻好奇兩個人之間的淵源,許暮之很難真正讨厭一個人,更多的時候,他都沒表面上那麽不耐煩,從以前她剛和他認識的時候,她一次又一次地麻煩着他就能看出來,但凡是熟人的請求,他都是不怎麽拒絕的。

能和seve

和不來,又能和維拉關系融洽……可真是複雜。

手機叮鈴一聲,她就知道是許暮之的短信來了,她走進屋內,拿起來一看,果然是一條可憐巴巴的短信——

“中午一起吃個飯嗎?我們已經分開四個小時了。”

剛剛吃了點兒東西,也不怎麽餓。

她想了想,回了一句,“在哪裏?”

他很快就回複過來,“我來接你,很快的。”

她看着那條內容笑了笑,又繼續躺回了陽臺上。

是真的很快,從莫斯科的中心城市,到這裏明明需要兩個小時的時間,門鈴卻在半個小時不到的時間裏響了起來。

當她看見他笑吟吟地站在門口看着自己的時候,第一個反應就是他曠工提前休息了。他一進屋就抱起了她,抵着她的額頭,問道,“想吃什麽?”

她說,“你能給我做嗎?”

“當然。”

她就是有些擔憂,“你下午……”

“沒事兒,不管。”

“……”果然還是自己做老板最硬氣了!

他脫了外套卷起袖子,在廚房裏忙活起來。她也幫不上什麽忙,就待在他的身邊陪着他。

算了算日子,她已經來這裏快要兩個月了,還有兩周的時間就要開學了,她應該會直接受了母親的安排,進入檢察院中實習的吧?

時間過得真快,暑期快要過了,她還什麽都沒做,就這麽結束了。她在這裏待的時間越長,就越心虛,最近聯系張曉武的次數更頻繁了,張曉武每次都說沒啥大問題,趙春曉也沒有找他來問什麽。

可她就是覺着不踏實,人消失了這麽久,而趙春曉難道就真的只字不提,置之不問?

她在這個問題上,已經成了一種極其矛盾的狀态。她總是希望趙春曉能夠多多關心自己的事情,又不希望趙春曉發現她竟然膽大包天跑到了這麽遠的地方。

自己在做這個決定的時候沒想那麽多,從許暮之交給她那個不明不白的u盤以後,她就開始無時無刻不在想着他之前的所作所為,那個時候她在他對自己的這種忽冷忽熱的态度裏,逐漸達到了一個高峰,而當這個頂點出現的時候,求知欲也會随之愈發強烈,于是這個念頭,就很容易在腦海中形成。

她沒有在乎太多,似乎在她的意識裏,趙春曉就是連她一整個學期在幹什麽,幹了些什麽,都不會了解的人,就算是她消失這麽長的時間,恐怕她也不會察覺到。

許暮之放在桌子上的手機響了,他雙手不方便,她會意,拿起來看了一眼,發現竟然是從北京打過來的,她替他接通了靠在他的耳邊。

很奇怪,許暮之接了這個電話後說了一聲“您好”,那邊兒不知道說了什麽,許暮之就把目光轉向了她。

他微微笑起來,笑容是她再也熟悉不過的惡作劇前兆,他說,“你接。”

她就不上當,“我憑什麽要接?你都沒說那是誰?”

許暮之洗了手,将手機放在她的耳邊,對她說,“告訴她你是誰?”

她狐疑地聽見那邊傳來了一道女人的聲音,很柔很弱,帶着點兒遲疑,“暮之我很想你,你在莫斯科還好嗎?你和誰……在一起呢?”

施純。

她沒有多想,就那一刻,特別确定電話那邊的人就是施純。而如今她想到施純,就會想到她當初罵過曉武,說曉武是個傻子的事兒。

張曉武就是個傻子啊,認真地喜歡一個人,也認真地守着他的那份心,他傻裏傻氣地對身邊所有的人都仗義,到頭來卻成了她施純眼裏的一個傻子。

火氣“蹭”地一下就上來了,許暮之好整以暇地等着她的反應,她深吸一口氣,穩住了自己,禮貌道,“您好,我是許由光。”

那邊頓了一下,接着就被挂斷了。

她把手機扔給許暮之,忍住了自己沖上前咬死他的沖動。

他擡手關了火,拉住了她,笑道,“由光,你怎麽還生氣了?”

她火氣還沒散,說話語氣也嗆,冷着臉,“撒手!離我遠點!”

他終于察覺到她是真發脾氣了,趕緊上前将她擁在懷中,她掙紮不肯依從,掙紮無用,就開始拳打腳踢,“許暮之,你趕緊放開我!”

“怎麽了?”他覺着莫名其妙,有點兒慌神,好脾氣哄道,“這不是沒理她呢嘛?怎麽生氣了?”

都這麽久了他還沒拉黑施純的電話,人一個國際長途就打過來了,誰知道他還背着自己接了多少個施純的電話呢?!

許暮之任她拳打腳踢,“你看,如果是因為她,我們兩個人今天吵架傷了感情,是不是很不值得?”

聽了他這話,她果然不再掙紮了,卻還是瞪着他。

“那你倒是給我把她删了啊!”她還是很生氣,怒道,“不然你丫還留着她的聯系方式想幹什麽?找個備胎麽?王八蛋!”

他聽後愣了一下,沒想到她竟然是因為這個原因而生氣,頓時失笑,責怪似的輕磕了一下她的額頭,“删,馬上删,先拉黑再删除,只要您不生氣,通訊錄裏您看哪位不順眼,通通删了,甭顧忌我!”

她眼中有了一絲笑意,試探道,“和你有暧昧關系的女人全都拉黑?”

“嗯?”他笑道,“就和你一個人暧昧着呢,難道要把你拉黑了?”

她沒忍住,終于笑了起來,“許暮之,你哪兒那麽多甜言蜜語呢?”

“您要是愛聽,每天說給您聽都成,”他問道,“不生氣了?”

她搖頭,“不生氣了。但是餓了。”

他重新進廚房開了火。

她突然發現這人雖然之前是王八蛋了些,但是也不是沒壞處,至少兩個人吵架的時候,他總是比她先一步理智地掌控彼此的心思。

她喟嘆,他獨自一個人異國他鄉這麽多年,終究是比自己成熟了太多。

她其實很好奇,許暮之既然從來不去畫廊,又這麽忙碌,那麽到底是在忙碌什麽?

她在餐桌上問起這個問題的時候,許暮之特別受傷,因為她連他到底在幹什麽都不是很清楚。

她理虧,問過之後,就徹底閉嘴不再問這個事兒了。

她的确不知道他到底在幹什麽,本就一直挺遺憾,就因為許暮之那受傷的眼神,弄得她後來開始愧疚起來。她到這裏來,對這個城市一竅不通,又怎麽會知道他的事業?她只知道,他的工作還挺忙,忙起來的時候都讓她以為上個月他的閑适都是錯覺。當然今天除外。

要不說許暮之這人心機深沉呢,這麽一個輕易的僞裝,就騙得許由光答應了自己下午去工作室裏陪着自己。

她沉浸在對他愧疚裏,想着要彌補一次,還真沒在意到許暮之那些小心思。

她一直以為許暮之是除了那家畫廊外,還有一個工作室。

工作室嘛,兩百多平方米的地方,群英荟萃,在許暮之的手底下操作運營着,即使她想象不出是什麽樣的工作室,可是既然是許暮之的,想必是不會太俗氣。

只是當她和許暮之同時出現在那座摩天大樓的時候,她的思想已經不能由自己運轉了。

她想象之中的群英荟萃在這個地方,确實是體現得淋漓盡致,來往皆是西裝革履,氣質佳人,歐洲人和亞洲人都有,她看見大家都用熟練的英語彼此互相交流,見到他們,都以一種錯愕的目光看着。

早知道來的是這種高級寫字樓,她就不穿什麽衛衣休閑褲了。

傻透了!

許暮之帶着她直接上了最高樓層,一出電梯樓,就看見蘇助理皺着眉頭,風風火火地就來了,“許先生……”

蘇助理看見了一旁的她,愣了一下,她沖蘇助理微微笑着點了點頭,蘇助理晃了一下神兒,将手中的報表給了許暮之。

辦公室裏沒什麽特別的格局,角落裏的盆栽是整個房間中最亮眼的一處,透過那扇落地窗,她能清晰地将莫斯科的風景盡收眼底。

蘇助理在許暮之的耳邊低聲輕語,她聽見了“股票”之類的詞彙。

他竟然還懂金融。

她震撼得不能自己,許暮之和蘇助理淺淺交談過後,就對她說,“現在有點事兒,可以先在這裏等等我嗎?”

她點頭。

許暮之匆匆地走了,走後蘇助理給她端來了一杯熱咖啡,笑道,“許先生很快就會回來,您有什麽事兒可以随時呼叫外面的秘書。”

她點頭。

蘇助理說完很快也離開了。

她一個人在辦公室等着許暮之,從震撼之中清醒過來後,竟然還是有些不敢相信,她總以為西屠說的他的帝國,是那一家他名下聞名的畫廊,而此刻看來,原來西屠說的,是她腳底下踩着的這一片土地,才是他真正的帝國。

他有這麽多自己聞所未聞的事跡,她曾經淺淺地以為他是個有名的藝術家,手底下随便一幅作品便值千金,背景深厚,行事随意看心情。這樣想,原來才是真的淺薄了。

意識到了別人的強大,才會開始認識到自己的渺小。

沒過多久,一杯咖啡喝完的時間後,就推門進來了一個人,那人低頭手裏拿着一份文件,特別煩躁,“許大董事長,那個項目還是別……”

她放下手中的杯子,在沙發上坐得端正得體,那個人進來後她也是面不改色,甚至很友好地打了個招呼,“嗨,羅列。”

“克羅地亞!”羅列驚呼,就像看見了鬼一樣,“charles已經對到了這種地步了麽?!”

她狐疑,“什麽意思?”

羅列将文件放在了辦公桌上,轉過頭來,已經換上了一副正常的嘴臉,“他人呢?”

“可能是……開會吧?”

羅列了然,“行,我算明白了。忙去了,回頭見啊。”

她不太明白羅列的那句話,到底明白什麽了?

思索間,口袋裏的手機響了。

是張曉武。

這種時候張曉武打電話來可沒什麽好事兒,她心情頓時變得忐忑起來,接起來,“幹嘛?出什麽事兒了?”

張曉武那邊一開口就是極其嚴肅的一句,“由光,趕緊回來,許老好像發現你了。”

她極少有見過張曉武這樣嚴肅的時候。

張曉武從小在張叔叔的教養和非同尋常人的見識下,總是能雲淡清風地處理好很多事情,這樣嚴肅的時候,真的很少見,少見到她聽見張曉武說話的那一刻,世界就轟然崩塌了。

她知道遲早會被發現的,不是趙春曉,就是老爺子。

“今兒許老爺子身邊的那位秘書過來找到了我,問我最近有沒有看見你,”張曉武嘆口氣,說,“這次可不是哥們兒不仗義啊,許老既然都找上門來了,那就只能證明這事兒已經被發現了,來找我,是想讓我給你傳達消息,給你一個面子,讓你趕緊乖乖回去……咱們可瞞不過許老爺子。”

落地窗前的灑滿了一地的陽光,這麽好的天氣,卻得到了這樣一個晴天霹靂,她攥緊了拳頭,冷靜地說,“我知道了。”

張曉武那邊輕咳了一聲,她正準備挂掉電話,因為這一聲輕咳,問道,“怎麽了?”

張曉武頓了頓,極是認真地開口,說道,“我聽說,許老爺子最近的身體……是越來越不好了,聽說還進醫院裏住了十天半個月,要是老爺子問你這些事兒,你小心着點兒,老同志受不得刺激。”

她做了一個夢。

夢裏她很清晰自己是在做着夢,因為夢裏有她久違的,已經快要忘記臉龐的父親。

曾經在南方的那座城市裏,她每天都過着無憂無慮,集萬千寵愛的生活,老爺子最愛在院子裏擺着棋盤叫上隔壁的鄰居下象棋,她放學回家的時候,能一眼就看見那個當年還健碩的老人。

夢裏是她揮之不去的一場甘甜。回家的路上,她遇見了回家向老爺子請教的父親,父親很自然地握住了她的手,多少次在夢中握着都嫌冰冷的手,這次卻能感受到掌心的溫暖。

父親彎下腰笑眯眯地看着她,“由光在家有沒有聽爺爺奶奶的話?”

“聽了,”她揚起頭笑道,“是爺爺不聽奶奶的話,老是背着奶奶抽煙,煙鬼爺爺。”

父親摸了摸她的頭,牽着她,就走向了家的方向。

家中有一棵老槐樹,她記得,因為自己喜歡那棵槐樹,所以後來去了北京後,看見了同樣一棵槐樹,因此喜歡上了槐樹下下着象棋的那個少年。

父親牽着她的手,走進院子裏,對爺爺笑道,“爸,我回來了。”

爺爺“嗯”了一聲,笑道,“兒子回來了,這盤下完了不來咯。”

掌心的溫暖不知道為什麽就開始漸漸消失了,她害怕地擡頭去看眼前已經越來越模糊的父親,突然就哭了起來,“爸,您別走。”

走後的每一天,母親都沒有再過上閑暇安生的日子。

人,最終還是消失了。

溫暖就像是流水般劃過了自己掌中的童年,她尋覓不着,失措地站在原地,看着消失的父親,消失的棋盤,還有那個消失了的,身體健壯的老人。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她發現了老爺子的蒼老?

腦海中苦苦搜尋着那突然的一刻,好像是……老爺子得知了父親的死訊後,從北京辦完了喪事回來,奶奶病逝後的那一刻起,昏黃的燈光之下,她看見了老人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已經開始花白的頭發。

天下無有不散筵席。

“由光?”誰在叫她?

“由光……由光?”

她恍然驚醒,窗外已經是華燈初上。

許暮之擔憂的眼神映入眼簾,他緊握着她的手,替她輕拭着臉頰上的濕潤,“做噩夢了?”

她點頭。

許暮之将她摟進懷中,輕輕地拍打着後背,她抱他抱得很緊,很緊很緊,她說,“我夢見爺爺沒了。”

他拍着她的動作略有遲鈍,問道,“許老出什麽事兒了嗎?”

她搖頭。

他說,“如果有什麽事兒,一定要告訴我,不要自己一個人硬扛,好不好?”他順着她的長發,在她的額前落下輕吻。

她應了一聲,整頓心情,還好只是一場夢。

回家後,她才想起要訂一張回程的機票,借用着許暮之的電腦時,他就随口問了一句,她斟酌了一會兒後,才告訴他,她打算明天就回去了。

事發突然,誰也沒想到,她總以為能再悠閑地過個一兩周,估計他也是這麽想的。

可是她說了這事兒後,他竟然像是早有預料一般,捏了捏她的臉,“機票已經給你訂好了,明天下午……我當時是不是告訴你,要想想這麽做的後果是什麽?”

她愣怔,他怎麽會知道?

他對自己說過,她的任何事兒,他都知道。

也是,今天已經見識過他的本事了,還能有什麽是他不知道的?

她扯着他的衣角,問道,“許暮之,你很懂金融嗎?”

他笑了一聲,“在沒有來莫斯科以前,我接受的教育除了有我喜歡的繪畫,還有從小耳濡目染的金融商業。”

從小耳濡目染。

難怪。

她說,“真厲害,我也想和你一樣這麽厲害。”

這一聲馬屁拍到了某人的正處,頓時就飄飄然了,“其實當時是畫廊步入正軌了,想着開一家公司來玩玩,就是沒想到會越做越大。”

真是……

她轉身就走,卻被他從後面一把抱住,他極其輕浮地輕舔着她的耳後,惹得她顫栗躲避,他說,“由光,你是不是很久沒讓我碰過你了?嗯?”

哪有很久!她正要辯解,突然就被他抱起來,走進卧室扔在了床上,模樣看着十分禽獸,他直接壓了下來,說,“別掙紮了,叫破嗓子也沒人來救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