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9 章
祭天大典當日, 天未破曉,謝虞琛就被人從睡夢中叫醒。
從溫暖的床榻中爬起來的那一刻,謝虞琛無比後悔自己那日為什麽要主動向烏菏開口, 去這勞什子的祭典。
當初也沒人告訴他祭天大典需要這麽早起。
淩晨的時候下了一場小雪, 天氣一直陰到了他們到祭壇的時候。
多麽适合躺在被子裏睡懶覺的天氣。謝虞琛在人群中輕嘆了口氣。
鐘聲鼓樂響起後正式開始祭典。因為祭祀的是天地, 因此祭壇之上沒有任何建築,上面擺着各種禮器貢品, 一眼望去, 煙雲缭繞,還真有種震撼人心的意味。
但謝虞琛始終處于一種萎靡不振的狀态中,從焚香開始一直到大典結束,他其實都沒太搞清楚這中間經歷了哪些流程。站在祭壇上的只是一個軀殼而已,他的靈魂早已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
他一沒有官職在身, 二又不是皇帝選出的随行人員名單中, 到底為什麽要主動來受這個罪?直到祭典結束, 回了這幾日齋戒住的地方, 謝虞琛都沒想明白這個問題。
他住的是一個偏殿,距離皇帝的齋宮也就隔着百十米遠。因為要齋戒沐浴, 克制私欲,所以屋內裝飾也都以樸素為主。
祭天後的食物被分配給了皇帝和各位王公大臣,因為只添加了最基本的調料,味道算不上好。謝虞琛囫囵吃了個半飽後,就讓随行的侍從下去, 自己進屋補覺去了。
烏菏進門時,謝虞琛正靠在榻上休息, 聽到屋外的聲音,他才勉強坐起, 從旁邊扯了兩個軟枕墊在身後,耷拉着眼皮看向對方。
烏菏身上還穿着祭典時的冕服。
莊重、肅穆,帶着不可侵犯的威嚴。
身份使然,他的冠冕要比其他人的更精細複雜。因為剛摘去禮冠,銀發半束,散落下來的一部分與深色的衮衣相襯,顯得愈發……
謝虞琛突然覺得自己好像清醒了許多。
見謝虞琛盯着他的衣服,烏菏站起身:“我先去換掉這身衮衣,待會兒再過來。”
“……哦。”
過了片刻,沒等來去換衮衣的烏菏,反而先來了一身明黃的小皇帝。
謝虞琛剛起身準備行禮,就被小皇帝給攔住了。
對方似乎一點都沒把自己當外人,輕車熟路地踩着足踏坐到謝虞琛對面,沖他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小聲道:“謝郎千萬別別張揚,我是背着寶福公公跑過來的。”
謝虞琛看了一眼門外的侍從,輕輕點了點頭,坐回了原位。
“亞父不在這裏嗎?”小皇帝問道。
謝虞琛有些驚訝于他對烏菏的稱呼,輕輕挑了挑眉,但還是正兒八經地解釋了一番對方的去向:“巫神大人剛剛來過一趟,說是去換衮衣,應當過一會兒就回來了。”
小皇帝拉長聲音“哦”了一聲,又扭頭問他:“謝郎在平日裏也這麽稱呼亞父嗎?”
這麽鄭重其事的叫“巫神大人”?
謝虞琛沉默地張了張嘴,第一次體會到什麽叫尴尬如影随形,差點把身後的引枕捏變形,勉強才維持住了自己的表情道:“……對,但,可能平常,私底下會稍微随意一些。”
“哦,原來是這樣。”小皇帝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垂着眼睛,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
謝虞琛不想去猜測對方到底明白了些什麽,深吸一口氣,轉移話題道:“臣這裏還備着一些糕點,不知道陛下用過午膳沒有,要不要稍微吃幾口。”
對方的眼神肉眼可見地亮了許多,迫不及待地點頭。
謝虞琛從屋裏取出一盒糕點,是祭天大典前他專門讓廚房做的。外面的酥皮用的是胡麻油,有一股很獨特的香味。而且因為是從植物裏榨取出來的,所以即使是齋戒也不影響食用。
他估計小皇帝應該是從祭典開始到現在就沒吃過東西,他這個年紀又格外容易餓。點心端上桌後,幾乎是三兩口就解決掉一塊。
看給孩子都餓成什麽樣了。謝虞琛用一種略帶憐愛的眼神看了一眼正向第三塊糕點伸手的皇帝,趕緊倒了杯茶遞給對方:“先喝點茶順一順,當心吃太快噎着。”
小皇帝拍幹淨手上的糕點屑。接過謝虞琛遞來的茶盞咕嘟咕嘟喝了兩口後,才含糊不清地道:“亞父之前還和我說,等謝郎進京後,讓我有事多來請教謝郎。日後若是沒事,謝郎能常來宮中嗎?”
謝虞琛倒茶的動作愣了一下,有些遲疑地開口:“如果陛下不介意的話,臣定當遵從。”
他雖然不知道烏菏還說過這樣的話,但能與皇帝多接觸接觸總歸不是什麽壞事。若是一國之君賢明,整個國家也能發展得更好。
盤中精致小巧的糕點還剩下大半,小皇帝盯着看了幾眼,有些可惜地嘆了口氣:“可惜晚上還在華清殿設了宴,不能再多吃了。”
謝虞琛笑着搖了搖頭:“糕點本就是甜膩之物,吃多了容易傷胃,陛下若是喜歡,我今日回去之後把具體的做法寫個方子交給尚食局的奉禦,讓尚食局照着方子為陛下做就是。”
小皇帝點點頭,還準備說些什麽,卻看到謝虞琛悄悄向他使了個眼色,壓低聲音開口:“如果臣沒有猜錯的話,應當是尋陛下的內侍們到了。”
他趕緊順着謝虞琛的目光看向窗外,果然在正對的前院裏看到了寶福公公微胖的身影。
小皇帝撇了撇嘴,沖謝虞琛嘆了口氣道:“朕得回宮了。”
謝虞琛失笑,起身目送皇帝移駕。臨走前,小皇帝還十分不舍地扭頭沖謝虞琛叮囑道:“謝郎別忘了之後要常來宮中……”
*
烏菏回來的時間比謝虞琛想象的要晚,他送別小皇帝後又回屋裏補了一個時辰的覺,才再次見到對方。
“離晚上的宴席還有些時辰,還能再休息一會兒。”烏菏看着睡眼惺忪的謝虞琛。
“不了。”謝虞琛搖了搖頭,将手裏的濕毛巾扔回水盆裏,“剛才已經睡了好一會兒了。”
一旁的侍衛開口:“半個時辰前大人就來過一回,下人說您還在休息,大人就沒進來。”
謝虞琛擡眸看了烏菏一眼,對方沒說話,面無表情地揚了揚下巴,屋裏的人頓時心領神會,紛紛退下。
等到屋裏除他們兩個之外的人都走了個幹淨後,謝虞琛才失笑道:“要不是他,我還不知道你中間還來過一回。”
烏菏:“多嘴。”
謝虞琛不甚在意地聳聳肩,主動問他:“在齋戒殿,你走之後陛下來找過我,這事你知道嗎?”
烏菏“嗯”了一聲,立馬便猜出了小皇帝過來的目的:“是不是邀你進宮了?”
謝虞琛點頭:“陛下說你讓他有事可以來詢問我……”
烏菏沒有否認,謝虞琛啧了一聲道:“朝中那麽多學識淵博的大臣,哪個不比我強?幹嘛非要我進宮?況且我也不知道怎麽教。”
“不要妄自菲薄。”烏菏笑着開口。
見謝虞琛抱臂瞪着他,烏菏才又道:“也不要你專門教些什麽……”
“他平時在宮中,身邊接觸到的都是沒怎麽讀過書的太監宮女,沒個能說上話的。至于朝臣們,你也清楚是什麽情況。”
要麽年紀一大把了,在皇帝面前端的是一副不茍言笑模樣,永遠都是:“君王之道,在——”“為君者,應——”
幾句差不多的話翻來覆去地念叨,哪怕是聖人之言也該聽膩煩了。
要麽就是世家出身,門生故吏、姻親朋黨能串成一大串的那種。這種人烏菏也不願意皇帝多和他們打交道。
除了幾位太傅,皇帝平日裏也确實沒有什麽能接觸親近的人,也難怪剛剛表現得那麽開心,連吃塊糕點都能樂呵呵的。
烏菏又補充了一句:“而且,他也是喜歡你,今天才專門跑過來和你提這件事。”
謝虞琛:“?”
喜歡他?可他之前也沒和皇帝接觸過啊?
烏菏解釋:“之前你在東山州做的事情,關泰初在奏折中都提到過,有時我也會與他講一些。”
謝虞琛遲疑着點了點頭。
烏菏又道:“你若不願,不去或是少去幾回就是了。”
“沒有不願意。”謝虞琛搖頭,“我就是有些驚訝,而且他還……”
還挺讨人喜歡的。謝虞琛頓了頓,沒把這話繼續說下去。
*
祭天大典在冬至當日舉行,晚上在宮中設宴。因為皇帝還未大婚,除了朝臣之外,席上就只剩下幾位還未封王離京的宗親。
謝虞琛的席位毫無意外地設在了烏菏旁邊,一個極其顯眼的位置上。他視若無睹地入席,仿佛沒看到集中在他身上或探究、或警惕的注視。
皇帝開口敬了第一杯酒。衆人也紛紛起身,短暫地收回了望向謝虞琛的目光。
皇帝還是未成年吧?這麽小就飲酒嗎?謝虞琛眉頭微蹙,而且他剛剛嘗了一下,這酒的度數還不算低。
他往烏菏的位置稍微側了側身子,低聲道:“這個年紀就飲酒,會不會對身體不太好?”
“沒事,宮人悄悄換過的。”烏菏在桌下沖他小幅度擺了擺手,“左側的酒壺裏裝的是清水,另一邊才是酒。”
謝虞琛“……”
他看了一眼皇帝席位上一模一樣的兩個酒壺,又看了下四周衆人的桌子,忍不住沖他比了和大拇指。
兩個一模一樣的酒壺明明白白地擺在桌上,只要是長了眼睛,都知道兩個裏面中必定又一個是有問題的。這麽做和掩耳盜鈴有什麽區別?
不過知道了又能怎樣,無論心裏怎麽想,面上還不得是裝出一副高高興興的模樣說祝酒詞。誰都不想在這種時候去觸謝虞琛身旁這位閻王的黴頭。
因為上一次在賞花時的經歷,直到現在謝虞琛對飲酒還是有些戚戚。不過今天場合特殊,他又坐在了一個最顯眼的位置上。作為孫、郭二人被清算之後整個京中最炙手可熱的人,席上少不了主動來和謝虞琛攀談的王公大臣。
許多人名為敬酒,實則是試探。當然也有主動過來示好的。反正整場宴席下來,有用的話沒聽到幾句,沒用的酒倒是喝了不少。
最開始謝虞琛還能擺出适宜的表情來與衆人周旋,但到後來,過來交際的人就基本上都被烏菏給擋掉了。
宴會散場後,馬車一路駛離皇宮。因為今天既是冬至,又是祭天大典,百姓之間也舉行了各種祈福活動。謝虞琛他們出來的時候,許多活動還未散場,整個京城都是熱熱鬧鬧的。
“要去看看嗎?”烏菏主動提議:“城東那邊的活動估計還沒結束,過去之後剛好能趕上。”
謝虞琛放下車帷,沖對方搖了搖頭,今天淩晨不到就去了圜丘,席上和那群各懷心思的大臣周旋又喝了不少酒,實在是有些累,“以後還有機會,今天實在是沒精力去了。”
烏菏:“好,那便回府吧。”
馬車行駛途中,謝虞琛突然聽到外面好像傳來一陣樂聲,有點像銅铛的聲音,但又和他印象裏完全不同。
他有些疑惑地看向烏菏:“剛剛那個是什麽聲音?”
“雲鈴,祭祀時用的。”烏菏解釋:“百姓間也會用來祈福。今天是冬至,有雲鈴聲很正常。”
“今天祭典的時候……”烏菏突然笑了笑,“你應當是沒有聽到。”
謝虞琛:“……”
那是當然,因為他差點就站着睡着了。
雲鈴的聲音逐漸彌散在身後的沉沉夜色中,馬車裏又恢複了寂靜。
謝虞琛有些失神地看着外面,突然想到晚上的時候,他真不應該喝下最後那幾杯酒。
那些在清醒時刻被壓制的念頭因為酒精又重新盤踞在了心頭,讓人忍不住随着自己的心意,沖動地去做想做的事情。
“如果有機會……”謝虞琛下意識地開口,但在剩餘的話說出口前,理智又重新占據了高地。
穿越一事與其它東西不同,它太過離奇,實在不是尋常人可以理解的事物。
……他與對方,原本就是來自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每個人身上都會有秘密,這很正常,但沒有哪種愛情應該建立在這樣的隐瞞之上。
在他沖動開口時,對方的注意力就已經放在他身上。如今騎虎難下,實在不能說一句“沒什麽”就繼續假裝無事發生。
“你有沒有什麽,想問我的?”謝虞琛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馬車中響起。
對面的人眼眸深邃,在夜色籠罩時,瞳孔中的神情就容易變得模糊難辨,像幽谷中的一只藍色蝴蝶,振翅落在了謝虞琛的肩頭。
他重複了一遍謝虞琛的開頭:
“你會離開嗎?如果有機會的話。”
謝虞琛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問題,愣了幾秒後,緩緩搖了搖頭。
他父母早故,除了出道後就帶着他的經紀人方姐,和幾個好友之外,沒什麽多餘的挂念。這些人沒有自己也能生活得很好。他沒有什麽非要回去的執念。
但在這裏,有他想要為此留下來的人。
“不會。”謝虞琛有些艱澀地動了動嘴唇。
——即使有機會,他也不會離開。
似乎随着他的話音落下,有什麽東西也随之安定了下來,謝虞琛看着面前的人,輕聲道:“不繼續問了嗎?”
“不了。”對面的人搖頭:“這就足夠了。”
接下去的聊天,不管是謝虞琛還是烏菏,都有意識地避開了類似的話題。
謝虞琛提起剛剛錯過的那場祈福慶典,“等到明年,還會有類似的活動嗎?”
“不用等那麽久。”烏菏道:“等到過段時間的除夕還會再舉行一次。”
“那到除夕的時候,我們再去看吧。”謝虞琛朝烏菏露出一個很輕快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