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0 章
這段時間, 謝虞琛基本隔三差五就要進一趟皇宮,就連宮裏每日的侍衛都差不多在他這兒混了個臉熟,有的謝虞琛甚至能記住他們分別是哪一日輪值。
小皇帝與他也日漸熟絡了起來, 有時候甚至會和他透露一些宮闱秘聞, 謝虞琛表面上聽得波瀾不驚, 但實際提心吊膽,生怕下一秒就從對方口中聽到什麽他不該知道的東西。
但還好, 小皇帝對他不設防歸不設防, 但分寸還是在的,說得大多都是他剛被冊立為太子時發生的那點事。
在有關東宮的那段記憶裏,出場最多次的就是當時還尚未及冠的烏菏。
先帝雖然冊立了太子,但平日裏忙于前朝,少有精力照看他。當時他又是許多人的眼中釘肉中刺。風雨飄搖的局勢中, 與任職東宮的“亞父”烏菏, 是真實有過段一段深厚的情誼的。
謝虞琛原本還有些擔心兩人的關系, 畢竟年幼的君主和把持朝政的權臣, 這兩個身份放在一起,怎麽看都不像是能有善終的組合。
不過就目前的情況來看, 他擔憂的事情應該是不會發生。畢竟君臣相得的情況雖然少,但也不是一個先例都沒有,謝虞琛的心也就放下大半。
小皇帝把謝虞琛叫到宮中,名義上是有事要向他請教。但實際上……
謝虞琛回憶了半天,發現自己好像也沒教給對方什麽有用的東西。
大多時候對方問的都是些風土人情之類的問題, 他久處深宮,又是少年人的心性, 對外面的事情心生好奇再正常不過。
但謝虞琛自己都還是“一瓶不滿,半瓶晃蕩”的水平, 也只能挑着他這幾年去過的地方,榆林、東山州這些,挑些有趣事跡的講一講。
再後來,謝虞琛發現照這麽下去,他馬上就要沒東西說了,心道這可不行,便叫人把他為杜仲書院編纂的課本拿到了宮裏。
一本是關于數學的,一本是基礎的物理化學知識,都是對方從來沒接觸過的領域。
最開始因着好奇心在,小皇帝對這兩門課都展現出極大的興趣,基本除了上朝和學着處理政事之外,閑暇的時間都撲在了這兩上。
謝虞琛見他願意學習,自然也非常支持,專門在府上備好了課,隔兩日就進宮給小皇帝講一堂。
小皇帝很快便發現,這兩門課都屬于初學很有意思,但只要把最基礎的知識學完,剩下內容立馬就變得異常纏人。他學了幾日後,整個人肉眼可見地萎靡起來,就連看到謝虞琛時,面上的笑容都帶了幾分苦澀。
謝虞琛看他這樣,只得嘆了口氣,心道:“又是一個和周洲一樣沒天賦的”。但左右對方身為皇帝,物理和化學差點就差點吧,也礙不了什麽大事。
謝虞琛就還是繼續隔三差五地進宮,只不過不用那些理化知識折磨小孩了。日子一天天過,很快便到了年末除夕的時候。
小皇帝正站在桌前寫福字。除夕前皇帝親手寫下福字,贈與各位大臣已是傳統,即使是皇帝年歲還小也沒能例外。
小皇帝面前擺着一疊裁得正好的紅紙,見謝虞琛來了,笑眼盈盈地擡頭:“謝郎來了!寶福公公快賜座。”
謝虞琛不緊不慢地行過禮,看着桌上的紅紙問道:“陛下還未寫完嗎?”他記得自己上回進宮時,對方就已經在寫福字了。
“還剩最後一疊。”小皇帝揉了揉手腕,将筆遞給身旁的太監,“明日的除夕宴,謝郎可要參加?”
謝虞琛有些驚訝地挑眉,沒想到時間過得這麽快,竟然明天就是除夕了。他倒是無所謂去不去,但想起上次冬至,衆人排着隊找自己敬酒的場景,還是有些猶豫。
謝虞琛不是不願意喝酒,只是他還答應了烏菏,除夕夜的時候去參加城外的祈福慶典……
小皇帝似乎看出他的想法,瞅了瞅身旁的大太監,對謝虞琛道:“謝郎若不想飲酒,朕可以讓寶福公公給謝郎準備果子飲。”
謝虞琛想起冬至宮宴上對方桌上那一模一樣的兩支酒壺,忍不住笑了笑,點頭應下了對方的邀約。
*
除夕夜,宮中設宴。
比起前些時日冬至的那場宴席,這次的規模要大得多。凡是正四品以上的官員,都可攜帶家眷出席,再加上前些時日回京述職的文武百官,又有一大批人。
朱雀街上,越靠近皇宮馬車就越多,到太平巷時,都差點堵起來。謝虞琛比尋常人早一些進宮,正好錯過了朱雀街的“高峰期”。
宮門外,謝虞琛又遇見了幾個眼熟的禁衛軍,都是沒少和他打過照面的。
看見謝虞琛過來,立馬便有小太監從亭中一溜煙小跑到他面前行禮:“皇上吩咐奴婢們在這兒等着公子,步辇就在外面,公子在亭中等候一會兒?奴婢去傳步辇來。”
太監口中的“步辇”并非轎子,而是指人力車。水泥問世後,皇宮是最早鋪設了水泥道的,步辇也早換成了特制的人力車,在禁中作代步用,又快又穩。
這段時間,謝虞琛隔幾日便要被皇帝喚進宮中,宮裏的太監宮女們最會察言觀色,對他自然是熱情至極,不敢有片刻怠慢。
“不用了。”謝虞琛攏了攏身上的狐裘,“總共幾步遠的距離,我走過去便是了。”
小太監恭順地應下,側身道:“那奴婢來為您引路。”
剛過第二道宮門,迎面就遇上了烏菏。
謝虞琛看了看周圍,這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有些疑惑道:“你怎麽在這兒?”
“來等你。”烏菏言簡意赅地說了三個字,順手從太監那兒接過宮燈。
“見過巫神大人。”引路的小太監行了個禮,很有眼色地停步:“那奴婢們就先退下了。”
烏菏颔首:“去吧。”
轉個彎過去是一座閑置的空殿,寒冬臘月,宮中這些偏僻的地方就只有梅花開得正盛。謝虞琛路過的時候,恰巧一朵臘梅被風吹散,落在了謝虞琛的肩膀上。
他輕輕撚起一片,擡頭向花瓣落下的方向看去。
奇怪,按理來說宮中的梅樹都是一叢一叢地生長,哪有像頭頂這棵,孤孤單單一株長在這處偏僻的宮殿裏,枝幹從宮牆外攀出,落到了謝虞琛的眼中。
“在這兒等我一會兒。”烏菏看了身旁的人,突然開口道。
遠處宮殿透着亮光,謝虞琛借着手裏燈籠的這點微弱地光線,看着烏菏推門走了進去。
片刻後,一枝開得正盛的臘梅遞到了謝虞琛面前。
謝虞琛疑惑:“嗯?”
“給你的。”烏菏拍了拍身上的花瓣,對謝虞琛道。
謝虞琛愣了一下,小聲道:“雖然這處宮殿裏沒有人,但這樣随便就折了宮裏的梅樹……”
“是不是不太好?”
烏菏将他手中的宮燈又接了過去,“其它的不敢保證,但這束花你可以放心拿着。”
謝虞琛将信将疑地接過。似是看察覺到了他沒問出口的疑惑,烏菏指了指身旁的那間宮殿,“這處原本是珠月閣,先帝在時,是前任大巫祈福占蔔的地方。這株臘梅樹,也是我親手種下的。”
“只種了一株嗎?”謝虞琛輕聲問道,如果只有一株的話,看着怪孤單的。
烏菏“嗯”了一聲,不知為什麽,沒有繼續解釋。
謝虞琛看着烏菏暴露在燈火下的半邊側臉,下意識将手中的梅花放在鼻尖嗅了嗅。
“好香。”他看向對方。
“臘梅本身就是香的。”烏菏笑笑。
“還是不一樣的。”謝虞琛搖了搖頭,下意識開口:“我們府上的梅花就沒有這個味道。前些日子我還讓周洲剪了幾枝放在書房裏。”
烏菏偏過頭看着他,謝虞琛突然意識到:“不是,我的意思是……”
“品種不一太樣。”烏菏卻沒有讓他繼續解釋下去:“這株梅花和我們府上的不是一個品種,你若是喜歡,把它們都換成手裏這種就是。”
他特意加重了“我們”二字。
謝虞琛低着頭,面無表情地揪了兩瓣花朵,片刻後才小聲道:“還是不要了吧,它們長那麽大也怪不容易的,年年還開花呢……”
“那就種在西院,你現在住的地方。”烏菏從善如流地接話:“明年冬天就能看到了。”
謝虞琛:“……”
“那行吧。”最後他還是答應了烏菏的提議。
夜色中,謝虞琛突然開口:“等到除夕之後,我就不這麽頻繁的進宮了。”
烏菏沒有開口,靜靜地等待着謝虞琛的下文。
“這段時間實在去得太頻繁了,我連每日輪值的侍衛都認全了。”謝虞琛笑了笑。
“不過你把他教得很好。”謝虞琛看向遠處的燈火,輕聲道:“他将來會是一個很好的皇帝。”
*
席上,小皇帝果然如他所說,給謝虞琛的酒壺裏裝了清甜的果飲。因為是阖家團圓的日子,這樣宴席并沒有持續到很晚,謝虞琛他們出了宮的時候,時間甚至比冬至那日還要早一些。
烏菏把謝虞琛一直捧在懷裏的梅花插進裝了水的花瓶裏,提議:“那我們現在啓程去城東?”
謝虞琛輕輕點頭。馬車一路向城東駛去,今夜的京城比冬至那日還要熱鬧,目光所及之處,皆是暖色的燭火和嬉笑的行人。
城外,謝虞琛時不時就能看到幾盞孔明燈被放飛到空中。烏菏站在他身後,将一件狐裘披到謝虞琛肩膀上,“京城寒冷,冬天河水結冰,所以人們只能放孔明燈祈福。”
“南方一帶會放河燈嗎?”謝虞琛疑問。
“嗯?謝郎不知道嗎?”
像是為了揭過什麽話題似的,烏菏還不等謝虞琛說話便又繼續道:“會放,除夕和正月十五都有,許多地方還會有專門的花燈評比,優勝者還會得到獎賞。”
謝虞琛側身看向對方,神情坦然:不必在這件事上格外照顧他。
既然那天他已經決定留下,那在自己的身世問題上,就不會再有所隐瞞。
想要擁有卻又不肯承擔風險,這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謝虞琛心道。
他前世在娛樂圈見過太多分分合合,有情人終成怨偶的故事。他承認自己不是一個“樂觀主義者”,因此對于烏菏的感情,始終抱有一些畏懼和膽怯。
謝虞琛輕輕嘆了口氣,但人不能只願意付出一部分,卻妄想得到百分之百,總會有誰出現,讓一個人心甘情願地放棄過去許多年的堅持。
“要去前面看看嗎?好像那邊的視線更好些。”謝虞琛披着狐裘開口。
他們現在所在的位置是一個半坡,也不知道烏菏怎麽找的地方,從這兒可以看到城郊大半的景象。
“走吧。”烏菏将手搭在謝虞琛的肩膀上,卻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天黑,前面路不太平,我扶你走?”
尾音揚起,是一個詢問的語氣。
謝虞琛沒有說話,抽出手,嚴絲合縫地握住了對方的掌心,“一起走吧。”
烏菏左手常年戴着一枚南紅瑪瑙制成的扳指,謝虞琛印象深刻,即使是在夜色中,他也能清晰地回憶起那枚扳指的模樣。
滴血一般的豔紅……
謝虞琛的喉嚨莫名有些緊。
像是蝸牛剛伸出的觸角,謝虞琛試探性地将心中的問題問出了口。
比如烏菏隐而不表的感情,再比如關于兩人的關系。
謝虞琛用了“私情”這個詞。
即使隔着大氅,謝虞琛也能感覺到自己落入了一個溫熱的懷抱中,“是心悅與你,但不是私情。”
是我想要和你餘生永遠的相守,而不是見不得人的、躲藏在角落裏的私情。
論看人的敏銳,烏菏不比謝虞琛差。他能察覺出對方始終在顧慮和不安,也知曉對方在身世上的不同尋常。
只是因為這些原因,他才始終沒有将自己的心意直接了當的剖白,除此之外和其他任何世俗的因素都無關。
他只是不願意帶給謝虞琛不得不回應的壓力,即使他已然動心。
“你知道今天在宮裏的時候,陛下悄悄和我說了什麽嗎?”謝虞琛突然轉身,正面看向身後的人。
烏菏下意識搖頭,他知道小皇帝喜愛謝虞琛,但對于兩人這段時間私底下都說了什麽、做了什麽,他也不是完全清楚。
“他說……”謝虞琛笑了笑:“朕可以給你和亞父賜婚。”
烏菏倏地擡頭盯着謝虞琛,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動作,不去将面前的人掣入懷中。
“那謝郎你是怎麽回答的?”
“我說,要看陛下的亞父同不同意這回事。”謝虞琛将手勾在了烏菏的肩膀上。
“如果,我說我願意……”烏菏的聲音是謝虞琛聽過最好聽的,帶着一種銳利的冷意,像是永不融化的積雪。但在此刻卻顯露出幾分慌張。
“那就——”謝虞琛刻意賣了個關子,在烏菏愈發逼近的視線中,向後退了兩步道:“只好去謝陛下隆恩了。”
烏菏終于如願以償地将人攏入懷中。
……
謝虞琛與烏菏回府的時候,祈福慶典也已接近末尾,但街上仍有許多百姓。大家普遍都穿着鮮豔的衣裳,就連拉客的人力車上,也系上了五色的綢帶。
謝虞琛看着往來的百姓,心情莫名跟着歡暢了起來。
烏菏:“你知道剛剛百姓放燈的地方,原本是哪嗎?”
謝虞琛搖了搖頭,有些好奇地眨了眨眼。
“那邊在前朝是一片亂葬崗,後來前朝覆滅,流民聚集于此。到了我朝,也仍舊是整個京城最貧窮落後的地方。”
謝虞琛:……嗯?!
他震驚于兩人的第一次約會竟然就是在一個原本是墳場的地方,雖然沒有什麽吉利不吉利的,但未免……
是不是有點不太講究?
謝虞琛一時間忘了言語,卻聽對方繼續道:“後來有了水泥、人力車,朝廷便專門派人在這附近建了廠,把這些無處謀生的百姓都組織起來,讓他們進廠做工。”
謝虞琛突然意識到了烏菏特意把地方選在這兒的原因。
“現在那兒是不是發展得很好?”烏菏笑着看他:“百姓在那裏放燈,是在求明年的日子能更好。”
“只有日子有盼頭的人,才會有這樣的祈求。”
謝虞琛突然想起一句與這個場景特別搭的詩——
夜歸聽得輿人語,且願新年勝舊年。
人生前路漫漫,願新年,勝舊年。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