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泉詩還記得那日的心情,像是覺得已經屬于自己的東西突然出現了正主,于是哪怕再錯愕再不甘,也只能像是做錯了什麽一般,無可奈何地放手。徐瑾的幾句話,讓她的所有幻想煙消雲散。

走出屋子後,李泉詩碰到了一身華服的朱棣。平日裏朱棣到她那兒時也是這般打扮,只是今日,李泉詩卻覺得他身上的衣服華貴得有些刺眼。

“之前是民女無知,若有冒犯王爺之處,還請王爺開恩。”李泉詩第一次用那麽冰冷的語氣同朱棣說話,讓後者有些皺眉。

“無事。”靜默了半響,朱棣也只是簡單說來兩個字。

然後李泉詩便在丫鬟的引領下朝自己被安置的小院走去,只留下朱棣一人在原地若有所思。

從那天以後,李泉詩再未單獨見過朱棣。徐瑾每天都會遣人叫她過去,或是喝茶,或是閑聊,一副親親熱熱的模樣。朱棣偶爾會過來,這時,不用其他人再多言語,李泉詩自己會主動告退。

終是有一日,朱棣看着李泉詩又一次低着頭,面色沉靜地退出去,心裏的煩悶終于讓他忍不住開口:

“等一等,”他叫住了她。

“王爺有何吩咐?”李泉詩停下腳步,回身行禮,卻還是沒有擡頭。

“吩咐?”朱棣皺眉,“這燕王府,還需要吩咐到客人身上來了嗎?”

徐瑾面色一冷,轉而又柔聲說:“這倒是妾身招待不周了。”語氣中帶着絲嗔怪。

“是泉詩不識禮數,說錯了話。王妃對泉詩體貼入微,泉詩很感激。”李泉詩連忙回話。

“也罷。這總歸是你要長住的地方,別總拘着自己就好。”

朱棣話音剛落,卻是讓徐瑾和李泉詩同時變了臉色。

長住……

“原來王爺也有這個意思。”徐瑾很快就收拾好了情緒,聲音裏滿是驚喜之意,“我正覺得和泉詩投緣,想着既然泉詩如今情形也不好安置,不如就住在王府,也算與我做個伴。”

“王妃,小女……”李泉詩有些錯愕。

“既然如此,便安心住下吧!”朱棣打斷了她的話。

那時的李泉詩還不知道如何穩妥地拒絕,或者說,其實她心裏隐隐地甚至不想拒絕。哪怕知道不屬于自己,也想要離那份把自己拉出寒冬的溫暖近一些。

快要入秋的時候,李泉賦的死終于有了一些眉目。

朱棣把李泉詩叫到書房,臉色有些凝重,他問:“你可知道離墨?”

李泉詩有些錯愕地搖了搖頭,朱棣的眉頭皺的更深了幾分,良久,他說:“這或許就是李家為何被滅門的原因。”

李泉詩只覺腦中亂成一片,哪怕已經過去許久,她依然還能清楚地記得那日兄長冰冷的身體和破敗的李府,而今,這一切是因為一塊自己根本就不知道是什麽的東西嗎?

“派去的人查到的消息,說是這些時日以來,有一批人依然在李府翻找些什麽,只隐約知道,那東西似乎是叫離墨。”朱棣擡頭看了李泉詩一眼,接着說,“你當真不知道那是何物?”

李泉詩氣極反笑,她說:“若是換做王爺,會在這等大事上馬虎?李家雖是世代制墨,但總不能識遍天下每一種墨吧!”

氣氛一時有些尴尬。

朱棣眼睛裏似乎有些什麽東西一閃而過,待他再開口,語氣卻是無意中又軟了下來。他說:“也罷,或許你兄長不願你背負太多東西吧。這事兒我會繼續查,但你也好好回想一下,究竟有沒有什麽關于這離墨的東西,畢竟……這應該算是一切禍事的引子吧。時間不早了,回去好好休息。”

“是,王爺。”李泉詩低着頭,退了下去。

其實朱棣第一次見李泉詩,并不是在那個被血染紅的冬日,那是江南的四月時節,草長莺飛,春色迷人眼。

不過是一次随心的江南之行,他結識了李泉賦。一個是當朝燕王一個不過是一介商賈,但志氣相投,所謂的身份,又有什麽關系呢?

也是在李家,朱棣不止一次地遇見過李泉詩,不過是出于禮節,他在對方發現前就已回避。那是個被兄長嬌寵着的無憂少女,幹淨的眼睛裏總是明媚着,耀眼着,讓人看着,就很溫暖。

朱棣從很早的時候就明白自己這一生的幸與不幸,他擁有尊貴的身份和濟世的大才,但他卻永遠只能做一個偏安一隅的藩王,他的父王中意的繼承人,從來就不是他。這些苦悶他從未對人提起,但不代表不存在,他心中向來是不甘的,所以他從未放棄過鬥争,哪怕是娶一個自己根本不愛的王妃。所以當他看見李泉詩時,甚至會隐隐羨慕那種幹淨與快樂,生在皇家的人,注定得不到的東西。

李泉賦是個聰透的人,事發之前便有所警覺,但他知道自己躲不過,于是只能匆匆救下無知的妹妹,并希望朱棣念着二人的交情,能對幼妹照顧一二。朱棣向來不是良善的人,但這一次,他卻真的如李泉賦所願的,做了一個好人。

其實直到現在,朱棣也不明白當初怎麽就那麽爽快地出手救人,只是有一件事他卻越來越清楚,他對李泉詩的感情,似乎已經不如最初那般簡單了。

似乎從救下她的那一刻開始,或許還要更早,他就對眼前的少女産生了些莫名的情愫,只是他,根本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朱棣已有正妃,且徐瑾是中山王之女,背後所代表的勢力是自己所迫切需要的,所以他一直給足了徐瑾體面與尊重,甚至一些所謂的寵愛,成親以來他甚至沒有自己納過誰,外人看來只道燕王夫婦伉俪情深。朱棣當然明白,無論從哪方面而言如今都不是他随意任性的時候,不說首先要顧忌徐瑾的感受,就算不顧一切将李泉詩迎進了門,以她的身份自然做不了側妃,一個地位不高的妾,哪怕朱棣再寵愛偏護,又怎麽能處處保證她不受委屈呢?更別說他根本不能如此。

所以當李泉詩在郊外別院時,他甚至希望她永遠就這麽住下去,至少在那一方院裏,他能夠自由地不用克制自己的感情。但終究是讓徐瑾知道了,燕王妃向來是溫柔賢惠的,所以她并沒有對丈夫在外私藏了女子而大吵大鬧,聽完朱棣解釋後,她笑着說:“那就把李姑娘接過來住吧。”

徐瑾當然不是不在意的,但是她明白自己的籌碼與優勢,不過是接個孤女到府上罷了,等過些時日尋個由頭将她打發了就可以,徐瑾一直是這麽想的。

直到那日朱棣說要讓李泉詩常住燕王府。燕王府不是沒有侍妾,但那些女子要麽是自己為作賢惠納的,要麽就是一些想讨好朱棣的人送的,朱棣從來就沒有對她們上心過,所以她自然沒什麽好在意的。

但是,由朱棣自己帶回來的女子,李泉詩是第一個。

這一切李泉詩自然是不知道的,她不明白自己對于朱棣的特殊性,但她明白,朱棣對自己的特殊性。如果說不知道其身份時的感情是一種依賴,那對如今這個不僅救了她,甚至還承諾為她報仇的燕王,李泉詩的感情,早已不僅僅是朦胧的喜歡了。

終是有一日,徐瑾在與李泉詩喝茶時,很是不經意地說:“我聽王爺說,小妹你的兄長不是死于匪禍,而是因為什麽東西才遭人毒殺的?“

李泉詩臉色白了白,低聲答道:“是的。”

“可有查出那賊人是誰了?”徐瑾繼續問道。

“尚未……”李泉詩說。

“我聽王爺說,那賊人只怕是還未的到那東西,派去的人回禀,李府裏一直有人在翻找那……哦對,離墨。”徐瑾端起茶,輕輕抿了一口。

“說來你們李家真可謂是忠義難得,這離墨一守就是幾百年,居然不曾想過據為私有。”徐瑾的話看似漫不經心,卻讓李泉詩的臉色變了幾變。

“王妃可是知道這離墨是何物?”李泉詩聲音中帶着些顫意。

徐瑾眸色暗了暗,随即訝然地說:“這不是你李家的傳世之寶嗎?你竟不知?”

李泉詩愣了愣,臉上浮起一絲嘲諷的笑,這所謂的傳家之寶,最終卻是害得自己家破人亡。

“回王妃,泉詩,一無所知。”

“也罷。”徐瑾笑了笑,“我知道的也不多,就随便說說吧。”

“離墨,或者說李墨,為南唐制墨大家李延圭所制,若是我未記錯的話,徽州李家,便是李延圭的後人吧。”徐瑾說着,看了李泉詩一眼。

後者沒有什麽反應,徐瑾頓了頓,接着說:“南唐烈祖李昇,據說在無意中發現一處金礦,規模之大乃世之罕有,這筆財富甚至支撐他奪得了天下,為了讓這處金礦一直為李家所用,他命人炸毀了通往金礦的通路,将金礦的所在記載下來,命李延圭制了一塊絕世好墨,将其藏入墨中,而後交于後人,只望若南唐有難,這筆財富能讓其東山再起。只可惜李後主是個妙人,天生不是濟世之才,但他也不是蠢笨之人,大抵也是覺得自己哪怕擁有了如此財富也無法複國,便沒有拿出離墨。之後趙匡義也不知從何得知了金礦的消息,想從李煜那得到它,奈何李後主到底是一國之君,怎麽也不肯将祖宗的寶物交給他,最終才落得個身死的下場。自李後主死後,離墨的下落變成了迷。”

“原來竟是在李家嗎……”李泉詩勾了勾嘴角,笑容中帶了些苦意。

“所以你該明白,這東西關系重大。若有了消息,必要告知我和王爺。”徐瑾不緊不慢地說。

“泉詩鬥膽問一句,王妃是如何得知這離墨的價值的?“

“自是王爺告知于我的。“徐瑾微微一笑。

“如此……”李泉詩聲音低了下去,“泉詩身有不适,就不叨擾王妃了,還望王妃恕罪。”

“無妨,”徐瑾笑了笑,“回去再仔細想想,說不定能想起些和離墨有關的東西也不一定。”

走出屋子時,李泉詩有些晃神,她想着諸多日子來朱棣對她的好,心裏不禁有些發冷。他知道……他一直知道這離墨是何物,卻沒有告訴她。

李泉詩擡頭看了一眼天空,與徽州無二般的藍。

呵……是啊,有誰會平白無故地對人好呢,到底是自己天真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