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泉詩的腳步踏在青石臺階上,似乎有些茫然,卻又似乎帶着些堅定。風動竹林,半響,空氣靜了下來,李泉詩也停了下來。

“姑娘?”身後的侍從不禁出聲。

“這回去的路途,可得有兩個月吧。”李泉詩看着山下,也不知是不是在自語。

“可不是嗎,這次咱們走的是陸路,可不比水路,”侍從接過話,“咱們若是回北平,那兒估摸着也快入秋了吧。”

很快……又是一個冬天了嗎?李泉詩默默地想到。自己人生裏冬天所有的暖意,似乎都在三年前一次性耗盡了,這麽寒冷,這麽孤寂的冬天,還要多久呢?

又看了一眼遠方,李泉詩攏了攏臂,繼續向山下走去。

“怎麽去了那麽久?”朱棣看着剛回到馬車邊的李泉詩,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

“主持大師是兄長舊友,于是便多聊了一會兒。”李泉詩淺淺笑着,語氣是從未有過的溫柔。

朱棣愣了一愣,想要開口說什麽,卻被李泉詩打斷:“王爺,可否同乘?”

說着,竟先上了車,坐定後,一手掀着簾子,又說了一遍:“王爺,可否同乘?”

朱棣直到很久之後都還記得當時的場景,官道旁高立的樹枝葉繁茂,正午的太陽穿過葉隙打出斑駁的陰影,李泉詩的眉眼似乎在微風中變得有些模糊,只有那抹嘴角的笑,看了一眼,便是一生。

良久,他的嘴角也微微勾起:“不勝榮幸。”

這兩個月的時間裏,朱棣有如夢境一般不真實。自他救起李泉詩之後,就再沒有看過那種爛漫無憂,甚至有一些肆意的笑容了。朱棣不再騎馬了,他每天都與李泉詩同坐在馬車中談天說笑,在一聲聲清脆得如玉珠落盤的笑聲裏,那個被兄長所寵愛,無所憂慮的小姑娘,似乎又回來了。

“從未問過你,為何要将店名叫做木蘭齋?”朱棣笑着問道。

“因為我素愛木蘭花,做好墨之後,總愛刻印上一朵木蘭,後來我便将自己做的墨叫做木蘭墨。”李泉詩答道,聲音很是清越。

“可我并不曾在你做的墨上看到過木蘭花的圖樣。”朱棣有些不解。

李泉詩頓了頓,還是開口說道:“因為兄長說,我的繡工不好,若是以後嫁人大概是不能為夫君做些繡活,不如每年送他一塊木蘭墨,讓他知道,我是在意他的。”

馬車內靜了片刻,朱棣看着李泉詩,忽而笑了,他說:“回北平後,可否送我一塊木蘭墨?”

李泉詩擡頭看向他,朱棣的眼眸中蘊着化不開的柔情,那樣濃墨般的眼眸,灼灼只為她一人。李泉詩的眼神似乎也溫柔了下來,她轉頭看向車窗外,嘴角卻是勾起一個淺笑,她說:“好。”

待到他們一行人回到北平時,的确是已經過了白露了。初秋的北方已沒有了濃烈的暑氣,天高雲淡下,秋風吹得人十分舒爽。

不過也不是每一個人的心情都這般舒暢的,至少徐瑾便不是。李泉詩與朱棣在這幾個月裏的一切自是有人禀到了她面前,朱棣還沒有和她提過什麽,但她也已經明白了,這一行過後,自己幾年來一直努力想避免的事,還是發生了。

徐瑾想象了很多種情況,她思慮着若是朱棣和她提起納李泉詩的事,自己該如何繼續用溫婉識大體的方式去阻止,可是還未等她想出法子,李泉詩卻是先找上了她。

“你說的,可是認真的?”徐瑾在聽完李泉詩的話後,壓下心頭的驚異,還是很不确定地問了一次。

“泉詩自願離府上京,求王妃成全。”李泉詩的聲音很是堅定。

“你應該明白,王爺很快就會讓你入府,我以為,你是願意的。”徐瑾的話裏有着一些難以自察的冷意。

“但泉詩明白,王妃肯定是不願意的。”李泉詩冷靜地說道,“複仇一事,于我而言重過所有,但僅憑我一人之力,必定不能成功。所以泉詩不過是和王妃做了一個交易,王妃再不用擔心我的存在,而我的大仇,也可得報。”

徐瑾看着下方跪的畢恭畢敬的李泉詩,神色複雜。

剛才李泉詩一進門,便說清楚了來意。她請求徐瑾助自己上京,并為她尋到入宮的機會,因為她說已經知道仇人就在宮中,想要親自報仇。這一切讓徐瑾猝不及防,驚異下心中閃過的念頭卻是答應她。

荒謬,徐瑾暗道,可是她不得不承認李泉詩說得很有道理,她這一去不管複仇是否成功,應該都是再也回不來了,而自己就那麽輕而易舉地就解決了一個麻煩,似乎很是合算,但她的直覺卻又告訴她,這裏頭一定還有什麽。

于是,徐瑾想了片刻,有些疲憊地對李泉詩說:“你先下去吧,這事兒容我再想一想。”

李泉詩離開後,徐瑾回想着剛才的一切,突然發現有些不對勁。以朱棣對李泉詩的重視,只要知道罪魁禍首是誰,是必定會為她報仇的,李泉詩又何必放棄與朱棣在一起,自己以身涉險去報仇呢?況且,朱棣和自己都沒查到的事,她一介孤女怎麽就知道了。徐瑾想了許久,喚來身邊的丫鬟。

“再去好好問問李泉詩與王爺離開北平的期間到底發生了什麽?特別是在徽州之時。”徐瑾說道。

“是。”丫鬟很快退下。

徐瑾端起桌上的茶,沉思了許久。

其實也并沒有費多大功夫,徐瑾就拿到了那封李泉賦留下的書信。看完之後,她慢慢笑了,良久,她很是愉悅地說:“把信放回去,還有,告訴李泉詩,我答應她了。”

自從回到了北平,朱棣發現李泉詩就不似在路上時那麽熱絡了,他積壓下的公務太多,也不想在忙亂中毫無準備地與徐瑾交鋒,所以就沒有很快提讓李泉詩入府的事。于是朱棣便覺得,大概是因為沒能及時兌現承諾,讓李泉詩不開心了。

那日朱棣又到了木蘭齋,李泉詩看到他後,微微一笑,遞過一個錦盒,說道:“應君所求。”

朱棣打開,是一方墨。顏色尚新,看得出剛做不久,墨的右下角,是一朵小巧雅致的木蘭。

“正巧,我今日前來,也是為了兌現承諾的。”朱棣笑了起來,“今日回去,我便和她提那件事,我早已做好準備,定不負木蘭之意。”

李泉詩依然是那麽淺淺地笑着,過了一會兒,她說:“王爺,你坐下看會兒書吧,我為你研墨。”

并不是在書房中,并沒有紅燭光,就在院裏的石桌上,木蘭樹下,朱棣靜靜地坐下看書,李泉詩立在一旁用心研墨,天光尚明,微風和煦,這樣的場景,卻就是讓朱棣真正地覺得,紅袖添香,實為人生之樂事。

回到府裏已是不早,朱棣斂了斂臉上的笑意,對侍從說:“請王妃過來。”

徐瑾來得很快,她一進門,便是标準的萬福,臉上神色也是溫婉大方,一看便知是名門貴女。

“今日請你過來,是想說說泉詩的事。”朱棣說道。

“王爺有何安排?”徐瑾說。

“我要接她進府。”朱棣說道,而後頓了頓,又補充道:“不是如同先前一般的身份,而是……”

“王爺想要納了李姑娘?”徐瑾第一次打斷了朱棣的話。

“是的,我已經做了決定……”朱棣似是有些訝異,繼而又不容辯駁地說。

“那是先把她接到府上住着,還是行過禮之後再進府呢?”徐瑾說得平和大氣。

“你答應了?”朱棣愣了愣。

“妾身自是無異議。之前與李姑娘感情就好,現下看來,果然是有緣做姐妹的。”徐瑾說道。

朱棣原本準備好的言辭一下子不知如何說出口,他靜默了片刻,還是摸不透徐瑾的想法,他說:“那就勞煩夫人準備了。”

“妾身自當盡力而為。”

朱棣對于事情的順利總有些不安,直到第二日,他才終于明白為何一切都有些不同尋常。

“禀王爺,李姑娘不見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