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逸卻啞然失笑,微微皺了皺眉,不贊同道:“無咎公子看上了哪家的女子,堂堂正正上門求娶就是,為何一定要下蠱拐走、行這見不得人之事?”
白贲頓時失了繼續跟他說話的興趣,白了他一眼,意興索然:“你真無趣。” 随即垂頭不語,眼觀鼻、鼻觀心。
桓逸看着她,笑了笑,又閉起雙目養神。
白贲也朦朦胧胧睡去。不知行了多久,聽到耿一介在車窗外輕輕喚了聲“王爺”,桓逸打開車窗,唇微啓,“何事?”
“前方飛鴿傳書,百裏之內均無村鎮,今夜怕是要在荒郊野外宿一夜了。已經探過,前後并無異樣。”
“嗯,知道了。”桓逸點點頭,回身,關上了車窗。
行至傍晚時分,經過岩嶺山谷間,見一處平整的林地,金桂飄香,清溪流過。桓逸吩咐着停車下馬,今晚就在這裏露宿一夜。
耿一侖背着弓箭張羅去打些野味;耿一介生起了火,用鐵鍋取了溪水煮沸,又去馬車後面取了四只木碗,供大家喝水用。
不多時就見耿一侖拎着一只肥大的野雉回來,喜笑顏開地對桓逸說,“王爺,今晚咱們可不用光啃幹糧了,瞧瞧這野雞,肥得很吶,夠我們四個人吃了。”
白贲看着那肥大的野雉,心情也好得很,獻寶一般地拿出一個酒葫蘆,“今日中秋佳節,我身上還留着一壺隔年的梅花沁,如此幕天席地對着圓月金桂暢飲一番,也是好的。”又笑着對桓逸說,“雉肉補中益氣、止洩痢、除蟻瘘,味酸性寒,這隔年的梅花沁雖有些烈,王爺也要多喝幾口,中和那雉肉的寒性。這季節捕食野雉正好,若是春夏捕食,就沒有滋養的功效了。”
耿一介和耿一侖商量着去溪邊處理野雞毛,白贲又返回馬車內,翻出一個小罐子遞給耿一侖,“這個是專門用來烤肉的香料和鹽巴,遍塗這野雉的外皮和內腔,放置小半個時辰,等味道腌入肉裏了再架火烤,烤熟的味道保證勾得你們口水直流。”
“無咎公子的藥籃看着也不大,怎麽就像百寶箱一樣,一會兒變出點兒這個,一會兒拿出點那個的。”耿一侖接過香料罐子,笑得合不攏嘴。
桓逸端坐石上盛了碗水喝,坐姿優雅,舉止貴氣,神情也極為放松,微眯着雙眸欣賞這樣如畫的黃昏風景:落日熔金,遠山含黛,山岩之上隐約可聞啾啾鳥鳴;綠草如茵,木樨芬芳,空谷之中依稀可辨汩汩水聲。
他不動聲色地打量着蹲在耿氏兄弟身邊看着他們處理雞毛的白贲,覺得他比在京城時要開朗許多,也活潑許多,有時候甚至有些孩子氣,雖然臉上放佛戴了面具一樣沒有太多表情,行為卻不再那麽拘束老成——想來是因為不用頂着靈蘭閣大當家的身份示人,也不用故作深沉以威懾衆人,又在這半游玩的氛圍中,便放開了許多,畢竟才十九歲不是,有些活潑的心性才是正常的。
一個時辰之後,暮野四合,圓月漸升,四個人圍在火旁分食烤雉。
“無咎公子,你這個香料真是絕了,好香啊!這個小罐子裏剩下的你就送了我好不好?”耿一侖扯下了一條野雞腿遞給桓逸,又扯下另一條遞給白贲。
白贲正忙着給大家的木碗裏倒酒,倒也爽快,“送你便送你,不過以後有機會還要一起烤肉吃,你這烤肉的手藝真是太棒了,火候剛剛好啊,外酥裏嫩,咬一口滿嘴流油!”
“無咎公子這酒,果真不錯!”少言的耿一介也不由得贊了一句。
桓逸淡笑着吃肉喝酒,看白贲今晚很是有些亢奮又很大方,“等回京城,耿大哥和耿小哥來我府上,給你們一人抱一壇子回去,都是我獨門配方自己釀的,外面可是喝不到的。”
“如此,就先謝過無咎公子了。”耿一侖喝了一大口梅花沁,生怕白贲反悔一樣地趕緊道謝。
“有肉有酒有月有桂香,也該有詩詞啊!今日可是中秋佳節!”白贲自顧地喝了一大口酒,站起身來,慢慢踱步,用他那清越的嗓音念道:“暗淡輕黃體性柔,情疏跡遠只香留。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梅定妒,菊應羞,畫欄開處冠中秋。騷人可煞無情思,何事當年不見收。”
“此時此地,中秋木樨,易安的詞,确實應景。”桓逸笑着,看向白贲的眼神裏都帶着笑。
“月待圓時花正好,花将殘後月還虧——現在的桂花正是開得最好的時候,想來翠岫也該帶着丫鬟們采摘桂花做‘桂花釀’了,等春節前後,那‘桂花釀’也就好了,到時候送你們一人一壺,保管你們醉得樂不思蜀!”
“真的?可說定了,不許反悔,別是今日多喝了幾口酒,明天清醒了就不認賬了,我們這裏可有三個人作證呢。”耿一侖本就對白贲有好感,又趕上今日白贲如此大方,他也樂得高興,恨不得多從白贲身上套些寶貝過來。
“黃不了你的便是!哼!”白贲冷哼一聲,雖是冷哼,卻也是高興的。
“王爺可還記得貞和四年,我們在定州城內同将士們一起過中秋,那一晚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将士們剛剛剿滅了西閩的一萬人馬,那是這些年我們殲敵最多的一次,大家興致都很高昂,那一晚上真是盡興,也頗解這些年的怨氣!我每到中秋,就會想起那天晚上。”耿一介擡頭看着天上的大月亮,神思飛遠,難得開口說了這許多的話。
“我也記得,那一晚大家都喝得爛醉,只有王爺是清醒的。”耿一侖接話。
“這西閩的國君也真是頑劣,屢犯邊界,沿着邊界的各個城鎮挨個侵犯,大肆劫掠我元啓的財物和人口,燒殺搶奪,屢禁不止。打他一次,也就能折損他幾千人馬,能讓他消停個一年半載,隔年又犯。他從我元啓搶掠的,遠遠大于他所折損的。偏偏占據地利,那西閩的密林、沼澤、霧障和蠱毒,我們也真真沒轍,大軍一進那林子裏就紛紛染病,将士們行不了多遠就都倒下了,就是不能大肆壓境而過,殺到西閩的腹地去。這多少年來,就這樣的拉鋸戰,擾境,打了,跑了;再擾,再打,再跑……周而複始,也不知道啥時候是個頭!”耿一侖想着這些年跟着桓逸幾次征戰西閩,不由得牢騷。
“這幾年是被王爺打得狠了,越發記恨起王爺,幾次三番對王爺下殺手都未能得逞,卻偏是上次,在軍營中混進來細作,遠遠地射了王爺一箭,虧得有無咎公子,才讓他們沒能如願。暗用細作算什麽本事,有本事沙場上見!”
“兵不厭詐,西閩這樣做,也屬正常。我身死不怕,若能以我身死換得滅了西閩此國、還邊境百姓安寧,我也甘願!怕只怕,家賊難防!”桓逸神色淡淡。
“王爺……”耿一介和耿一侖齊齊開口,欲言又止的瞬間,就聽見遠處的天空閃過響亮的鳴箭,“不好,有埋伏!” 耿一介耿一侖迅速反應,拔劍相對嚴陣以待。
桓逸劍已在手,大臂一揮将白贲擋在身後。這時,從不遠處快速奔過來兩個人,都做樵夫打扮,齊齊喊了聲“王爺”。
桓逸沉聲下令,“殺!保護好無咎公子!”
“遵命!”
很快就從遠處涉水而來十餘人,手持大刀,齊齊殺來。耿一介和耿一侖是絕頂的高手,兩位樵夫身手也不弱,看來對方一心想除掉桓逸,派來的殺手身手都是頂級。五人對十餘人,稍嫌吃力,何況桓逸還護着白贲。
桓逸将白贲護在身後,正揮劍和與他糾纏的兩位黑衣殺手厮殺,雖以一敵二,并不占下風。白贲雖然有些害怕、有些緊張,但桓逸的氣息緊緊包圍着她,讓她覺得很安心,她不想在身後這樣拖累他,手在袖中不停動作。
桓逸已經刺傷了對方一位殺手,趁那殺手趔趄後退一步的時候,白贲在桓逸的身後喊了一聲,“王爺,閉眼,頭向後偏。” 桓逸聽着是她的聲音,迅速地閉眼,頭向後偏了一下,就感覺從身後撒出一陣煙霧,而後就聽見對面的兩人一陣哀嚎。
桓逸轉過身,見那兩人面上、身上都是黃色的粉末,雙目流血已是瞎了,桓逸迅速地結果掉兩人的性命。
耿一介和耿一侖也殺掉了兩人。
“圍攻那個使毒的,先殺了他!”殺手中的頭領大喊一聲。就在這喊聲之後,從遇伏擊地前後又快馬各奔過來三個人,這六個人做武生裝扮,迅速下馬加入戰鬥,也是桓逸的人。
十一人對抗這剩下的十餘人,勝算在握,卻不想在山岩上又出現四名持弓之人,四只羽箭破空而來,桓逸聽到箭镞飛過的聲音,大喊了一聲,“小心流箭!”一把拉着白贲向後退了一步,其中一支羽箭射進了武生的後心,武生倒地而亡;另一支羽箭因着桓逸一躲,險險地擦過了他的衣袖;剩下的兩支射空。
桓逸手下的人下手更狠,轉眼間又解決掉了四個殺手。桓逸一邊與人厮殺,一邊防着空中的羽箭,那羽箭卻盯準了桓逸和白贲,次次襲來,這次卻有一箭射中了白贲的胸口。桓逸見白贲中箭,下手更狠,眼睛裏都要殺出血色來,“留一個活口!剩下的全部剿殺!”
白贲伸手入懷掏出“五和丸”服下,對桓逸說,“先不用管我,殺敵要緊。”
桓逸快速而急切地看了白贲一眼,心中了然。地面上的殺手只剩四個了,桓逸又有兩名手下中箭而亡。
耿一介跟在耿一侖的身旁為他擋飛箭;耿一侖暫時脫戰,扔了長劍,奔跑向前立于一處,手挽長弓對着山岩上的弓箭手開弓,雙羽齊發,兩人倒地。剩下的兩人也不顧性命,一人兀自對準桓逸狙射不已,一人射向耿氏兄弟。耿一介又一次張弓放弦,剩下的兩名弓箭手也倒下了。
耿一介和耿一侖回身時,見只剩下兩名殺手負隅頑抗,其他盡被剿殺。
桓逸已經走到白贲的身前蹲下,眉頭緊鎖,輕輕地問了一聲:“無咎公子,你還好吧?我馬上讓一侖幫你處理傷口。”
“不要!”白贲伸手抓住桓逸的手,深深看向他的眼,“你答應我,一會兒消停了,你抱我上馬車親自幫我處理傷口,他們誰都不要靠近。”
“好,我答應你。”桓逸雖不明白為什麽白贲要提出這麽奇怪的要求,但是也沒有拒絕。
白贲忽然笑了,有氣無力地說:“說話算話。這毒,跟前幾日你中的毒是一樣的,還好,射偏了,離心髒還有一寸,你不用擔心。”而她胸口層層的束布,又擦掉了小半的毒。
“別說話了,等我處理完眼前的事情就過來。”桓逸扶着白贲靠在石頭邊,轉身走向前面。
只留了一個活口,已被綁縛起來,嘴裏被塞了布防止咬舌。
剩下的兩名樵夫五名武夫跪在桓逸面前,垂首道:“屬下來遲,請王爺責罰!”
“起來吧。”
那五人謝恩站起,其中一名樵夫道:“王爺,這十五個殺手埋伏在遠山上的山洞裏一晝夜,洞口又以巨石障眼,所以我們探時并沒有發現,致王爺于險境,是我等失職。還有六個弓箭手和十個殺手,已經被兄弟們在路上給截殺了,偏偏跑了這四個弓箭手!是我等無能!現在方圓百裏都幹淨了。王爺,剩下的兄弟是召集于此,還是按原計劃行事?”
“按原計劃各司其職。把自己的兄弟厚葬了。一介一侖,剩下的活口就交給你們審問了,我要去給無咎公子處理傷口。” 桓逸眼神冷酷,語氣如冰,宣戰一樣:“還真是極看重我這條命啊,那就看看有沒有本事取走!”
“王爺,無咎公子的傷讓我來處理吧?怎能讓您動手?”耿一介說。
“無妨,我來,你們将屍體掩埋了,都不用過來。”桓逸的語氣不容置疑。
桓逸返回白贲的身邊,彎身欲抱她起來,白贲卻氣若游絲地說,“你叫耿小哥過來一下。”
耿一侖跑過來後,白贲遞給他一粒藥丸,“給他喂下去,渾身無力咬不了舌不能自殺也跑不遠。”
“去吧。”桓逸抱起白贲走向馬上,卻蹙眉道,“怎麽這麽輕?”
“呵呵。”白贲不語,輕笑兩聲,實在疼痛無力,便将頭歪在桓逸的懷裏。
進了馬車,将白贲放好,桓逸點亮了幾根蠟燭。白贲打開藥籃,拿出淨布倒上藥末,輕聲交代,“拔出箭頭,然後把這淨布上的藥按在我的傷口上止血消毒。”
“知道。”
“嗯,你開始吧。”白贲聲音有些顫抖,閉上了眼睛,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他怎樣的神情。
桓逸貼着傷口小心地剪開白贲的外衣、中衣和裏衣,沒有看到赤|裸的皮膚,卻看到了纏繞在白贲胸前層層的洇透了鮮血的裹胸布。桓逸的腦袋“轟”的一聲空白了半天,一瞬間似乎什麽都明白又似乎什麽都茫然,他的聲音也顫抖,吞了吞口水,才擠出一個字:“你……”
白贲不敢睜眼看他,心下狂跳,聲還顫抖,只輕輕地說了三個字:“我是她。”
“你……你……你是白簡?”
“嗯。”白贲點了點頭。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