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數日,桓逸都平心靜氣地跟在白贲的身旁當學徒。
三合鎮有山有水山水環繞,水之浩淼曲折,山之劍聳險峻。泛舟江上,看歸帆過橹、蒼雲北渡、漁歌唱晚,也是游玩的好去處。
這日桓逸、白贲、耿氏兄弟一行四人雇了艘小船,泛舟江山。
搖橹的漢子赤着精壯的上身,面色如棠,木讷憨厚;船上養了幾只鸬鹚,那漢子只要停下來,拿竹篙向船舷一抹,鸬鹚就都撲扇着翅膀紮入水中去捕魚。不多時,叼着魚返回船邊,那漢子将魚取下,放進一旁的魚簍裏。
船行得并不快,幾個人饒有興趣地看着鸬鹚捕魚,白贲還笑着跟漢子說要買下他的魚,漢子也笑着應了。
行至江心,那漢子将船停下,摘下闊沿草帽,伸手摸了把汗,又彎下腰拾起水壺喝了幾口水,桓逸幾人正立在船中玩賞分景,見船忽然停下,一時都把目光投過來看向那漢子。
“小心!”耿一介急急喊了一聲。
卻見那漢子不知從哪裏變出一支小弩,先向着白贲就射了一箭,又對着桓逸射了一箭,射完這兩箭之後迅速跳進江中,瞬間不見了蹤影。
桓逸在聽到耿一介的提醒之後就閃身擋在了白贲身前,耿一侖也迅速反應,揮劍就去擋那飛箭,終究還是晚了一步,只擋掉了第二支箭,第一支箭卻是射在了桓逸的肩頭。
事情發生得太快,白贲猶自驚呆在原地,為什麽第一箭會射向她?目标這麽明确?她這是得罪了誰?或者是受了桓逸的連累?既然是桓逸的仇家,射他就好,為什麽要先把箭頭指向她?
“王爺!”耿一侖急急上前,護着桓逸。
“先護好無咎公子!”桓逸冷靜地說。
耿一介警惕地巡視船邊,謹防其他異動,過了許久卻再無異動,只剩下船上的四個人。
“無咎公子,你快來看看王爺的傷勢,箭上是不是有毒?”耿一侖叫着猶自驚魂未定的白贲。
白贲半晌沒吭聲,随後怒問了一句:“這是什麽情況啊?是奔着我來的還是奔着你們來的啊?”
“應該是奔着我來的,”桓逸臉色慘白,冷汗涔涔,卻仍是擠出了笑寬慰白贲,“讓無咎公子受拖累了,是本王的罪過。”
“我就說你沒什麽事兒非跟着我幹什麽呀?屈尊降貴的走街串巷!敢情是拿我當墊背的來了?”白贲又是後怕又是生氣。
“無咎公子,現在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您快來給王爺看看箭傷吧。”耿一侖扶桓逸坐下。
白贲在桓逸身前蹲下,從懷中掏出一小支銀箸,沾了些桓逸箭傷處流出來的血,拿到鼻下細嗅,沒好氣地說:“有毒,死不了。”又恨恨地對着桓逸咬牙切齒,“就該讓你多疼一會兒!你可得把這事兒跟我解釋清楚了,不然我也下毒毒你。”白贲從懷中摸出一只白玉瓶,從裏面倒出一粒脂紅色的藥丸,“先把這個吃了,可控制毒素繼續擴散。還好,不是特別厲害的毒,但如果不是我在,你也死定了。回客棧之後我給你配解藥。”
“一介、一侖,你倆一個撐船,一個戒備,速回三合鎮。”桓逸服下了藥丸,對着耿氏兄弟下令。
“屬下遵命。”
居然也再無襲擊,一行四人謹慎小心地返回客棧。
白贲從自己的房間取過藥籃,拿了一只青瓷藥瓶倒些粉末在幹淨的布上,沿着箭傷處剪開了桓逸的上衣,叫過耿一介,讓他幫着把箭镞拔掉。這邊耿一介剛拔掉箭頭,白贲就将撒好藥粉的淨布壓在了傷口上,淨布瞬間被血洇透。
白贲示意耿一介按着那被血洇透的布,自己抽身洗淨了手,擦幹,拾筆開藥方。“傷口一會兒就會止血,耿護衛一會兒将傷口包紮了即可,我身上帶的藥不全,要去藥鋪子再抓幾味藥。”
“一侖跟着,保護無咎公子的安全。”桓逸吩咐。
“是。”
抓藥、煎藥、喂藥,看着桓逸坐在榻邊,臉色雖然不好,但是看起來尚有力氣,白贲臉色冷冷,開口便問,“能說說今天是怎麽回事嗎?你們早就知道會有人來襲擊是嗎?是故意跟着我,好預防随時中毒、随時有我能解毒是嗎?”想着向她射來的第一箭就後怕得很,這些人定是知道她的身份,才要第一個除掉她;除掉她,再射傷桓逸,也多半是無救了。
桓逸淡淡笑了笑,“離開安陽城是為了避嫌,衛黨那邊最近太過嚣張,動靜有些大,我不想沾惹太多是非,所以才借故離開了京城。在公子身邊也的确是為了提防有人下毒。從靈蘭閣回到王府不過幾日,就被人下毒兩次,卻都不是致命的毒,只不過是想讓病重些、傷損些身子而已。對方行事隐秘,看似也不想弄得人盡皆知,又不曾正面攻擊,我就想先行避開,跟着無咎公子,定然保證不會中毒。而那夥暗地裏對我下小毒的人,自我離了京城之後,卻不曾跟着。”
“今日之事,也在我等意料之外,應該是別的仇家,只是敵暗我明,我暫時也不清楚也哪一路的人馬。” 桓逸歉意地道,“差一點兒連累公子中箭,實非我本意。”桓逸在白贲出去抓藥的時間裏,已吩咐耿一介飛鴿傳書,調暗衛來三合鎮警戒。
白贲本來是想生氣的,但是聽桓逸說完又不自覺地心疼他,這樣保家衛國、征戰沙場、被敵國下劇毒折磨,這般溫潤如玉優雅自持的男子,也要防着朝堂的争鬥、君王的制衡、暗處的仇家,她不禁收斂怒氣,放柔了語氣:“你有很多仇家麽?”
桓逸有些慘淡的笑,“最恨我的人,定是西閩的國君,他是最想食我肉寝我皮的人。其他的……說出來不怕公子笑話,我的二哥和四弟,這些年也一直視我為仇雠,他們從聖上那裏得不到的東西,我都會輕易得到;他們的權勢封邑多方被削,而我卻蒸蒸日上;還有那衛蕙,當年也是四弟先看中的,可是聖上卻不許。”
白贲忽然放柔的語氣,讓桓逸心中一暖,又覺得恍惚,眼前的白贲和心中的白簡,兩張臉慢慢疊合,讓他錯覺面前的男子忽然間多了幾分女子的柔情。桓逸伸出右手狠掐出左手的虎口,讓自己清醒,告訴自己這都是錯覺——面前的卻是男子無疑。
“這些,我早已經習慣了,只是平白連累了無咎公子,實在是我沒有考慮周全,還請無咎公子不要怪罪。”桓逸的話語很真誠。
“你說,你在府上被下毒,是怎麽回事?”
“說出來真有些不恥,府上住着聖上賞的兩位美人,我回府的第二晚,其中一位女子便于深夜潛入我的寝室百般勾引,那女子身上有一股奇香,撩撥得我幾欲不能控制,心中也知道不對勁,拼着最後一絲理智大喊了一聲‘一介’,方才脫離困境。而那女子,卻昏死過去,次日醒來,卻說什麽都不記得。”
“還有一次是新端上來的一碗銀耳蓮子羹,我沒什麽胃口,一侖就說他想喝,沒想到喝完之後腹瀉了好幾日,一侖那樣的健壯的身子都幾日下不來床。這兩次,都不是什麽致人性命的招數,卻都是奔着我身體尚虧、非要折損我的身子骨來的。”桓逸坐得有些累,輕輕倚靠在床柱上,“今日這位漁夫的手法,與之前的兩次卻是完全不同。”
“那兩次在王府下毒,你能猜到是誰嗎?”白贲小心翼翼地問。
“嗯。”桓逸輕輕點了點頭。
晚膳是叫店家送進房間來吃的,經白贲一一驗過後,四人方才進食。
夜色漸晚,白贲起身告辭要回房休息,桓逸卻擔心歹人半夜來襲,欲讓耿一侖陪白贲一起休憩。白贲拒絕,說自己有能力保證再不經她的允許下,任何人都進不了她的房。
居然也是一夜安睡。
次日,一起用過了早飯。
耿一介守在門外,耿一侖為桓逸煎藥。
桓逸半躺着,對白贲道:“無咎公子這些日子怕是不能再出去行醫問診了,怕也不能獨自南行了,就跟着我們一起吧,方能保證安全。這些人昨日第一箭射向你,肯定是知道你為我醫好了毒,若要除掉我,也必定先除掉你。”
白贲坐在桌旁,鼓搗着藥籃裏的瓶瓶罐罐,沉默了半晌,才點頭“嗯”了一聲。醫術高超也能惹來殺身之禍,這還真是讓她想遷怒都不知道去遷怒于誰,只能默不作聲、未雨綢缪,做更多更充分的準備。
昨日桓逸第一時間擋在她的身前,她雖然也知他是為了保自己的命才替她擋的箭,但心中還是非常感動,本就歆慕于他,此時他與她又處于這樣彼此依靠、唇亡齒寒的境地,她也絕不會袖手旁觀。
查看着藥籃中的瓶瓶罐罐,揀出來一個小藥瓶,這是白珏的獨門解毒丸。白贲走到桓逸身旁,将藥瓶遞給他,“這是解毒的聖品‘五和丸’,中毒後第一時間服下,小毒立解,大毒止延,昨天給你服的就是這個。若不是我随身攜帶着‘五和丸’,及時止住了毒素擴散,你昨天所中那毒就會迅速侵入血脈流經全身麻痹而亡。”
桓逸接過了“五和丸”,誠懇地道謝。
“跟着你們一起,想必以後還會遇到很多襲擊和暗算,我這兩日要多配些藥和毒,以備不時之需。你的傷,再過三兩天就沒事了,我們是留在這裏、繼續南行還是回京城?就我們四個人,你受了傷,我又不會武,只倚仗耿氏兄弟,總覺得敵暗我明,甚為不妥。”白贲向桓逸說出她心中的打算和擔憂。
“還是繼續南行,三日後我們便啓程,只是公子不方便再搖鈴行醫,我們就一路游山玩水吧。我已經暗中調了人手過來,無咎公子不用擔心。等藥煎好後,讓一侖跟着你去藥鋪。公子可否能從我所中之毒中看出什麽端倪?”
“你昨日所中之毒,看起來是發作得極快的普通致命劇毒,卻有兩味藥是西閩才有的蠱毒配方。平時不怎麽接觸毒的人不會識得這兩味藥,我也是因為早年跟師父師娘去西部游歷,救過中蠱毒的高邙人,才知道這兩味藥的。想來,還是跟西閩有些關系。”白贲細細想着,慢慢地說。
桓逸微微點頭,安靜地沉思。
白贲又回到桌旁,從藥籃裏翻出一只芸豆大小的香丸,“這是解香丸,你将這只藥丸放在随身的錦繡香袋裏,一般的迷香都不會迷倒你,藥效可持續一年,一年之後,這香丸也就揮發掉了。”
“好。”桓逸收下,放進香袋置于懷中,不由笑道,“回京之後不知道又要被無咎公子索要多少銀子做藥費和驚吓賠償,可要給本王打個折扣。”
“哼,回京之後我的日子還能安生嗎?回京之後我定當找個時機,偷偷溜走,這種心驚膽戰的日子我可消受不起。”白贲冷哼。
“回京之後,本王也定會派人日夜護衛靈蘭閣的安全,無咎公子是我的救命恩人,只要我一日不死,定當護公子一日周全。”桓逸目光誠懇,神情嚴肅。
白贲不接他的信誓,也不說話。
三日後,一行人騎馬乘車,不疾不徐,向南而行。
遇到風景好的地方,幾人就停車下馬,游玩一番;遇到人煙稠密的鎮甸,就休憩住店,找酒樓下館子。若不是剛剛經歷過險被謀殺的事件,若不是經常看到耿一介神神秘秘在桓逸耳邊低語,若不是頓頓餐飲之前都要用銀箸試毒,若不是任何路人不得近桓逸和白贲三尺之內,白贲簡直就要以為桓逸就是出來游山玩水的。
一路上,多半時間都是桓逸和白贲坐于馬車內,有時候打開車窗看向窗外的風景,桓逸會饒有興趣地向她問一些雲游途中有意思的病例、見過的有趣的民俗,還會時不時地向她請教一些醫理。
桓逸的傷口已經結痂。每次給桓逸換藥對白贲來講,都是一個折磨人的過程,他那結實壯碩的深麥色肌膚上有些累累的細碎傷痕,看得白贲目眩;半褪掉上衣之後散發出來的雄性味道,撩得白贲心神蕩漾。他本就是調香師,對極其細微的味道都能極其敏銳地辨別,這桓逸的味道,已是深烙于心。果然是發春的年紀啊!見到點兒男色就這麽沒出息,白贲在心底狠狠地嘲笑自己的不淡定。
兩人同坐一車之內,趁着桓逸閉目養神,白贲便偷偷地盯着他看:那好看的眉眼鼻唇,那寬闊的肩膀……她還記得桓逸帶着藥香的鼻息撫在她耳畔的感覺,她還記得被桓逸緊緊摟入懷中的感覺,情思蕩漾、心如鹿撞、柔成春水……卻恨,只有那一次擁抱!是恨桓逸還是恨她自己?
有時候白贲也胡思亂想,要不要偷着給桓逸下點“情蠱”什麽的,把他拐回山中當壓寨夫婿,霸王硬上弓生米煮成熟飯,讓他心中從此一心一意只裝着她一個。甩甩頭,也知道自己是胡思亂想了,別說森嚴的防護讓她帶不走人,就是帶走了,那樣受控于蠱的愛戀,她也不稀罕。矯情,就是矯情!她又暗罵了自己兩句。
“無咎公子想什麽呢,想得那麽入神?”不知何時,桓逸睜開了雙眼,看着白贲又是出神又是甩頭又是不屑的神情,不禁笑問——他慣常都是平板着臉,淡淡的神色,很少見到表情這麽豐富的時候。
“啊?無事無事,胡思亂想而已。”白贲像被窺見了心事一般,瞬間有些窘迫,還好臉上塗着膏脂,不然定能看出她在臉紅。
“莫不是?想着娶媳婦了?”桓逸調侃他。
白贲讪笑着,難得坦然,“嘿嘿,不中亦不遠矣,想着把一個人下蠱拐走,生米煮成熟飯,跟着我一心一意一輩子。”
作者有話要說: